貴妃
出宮這念頭彷彿是有毒,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之後,便一直在心頭縈繞不散。
江畫用過早膳,便開始思索起了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可能出宮去。
宮妃出宮她想了一想,倒是沒想出什麼前例來。
宮中規矩森嚴,如今還有先皇的老太妃們在宮中住著,名義上當然是養尊處優的,但那日子過得實在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是熬著一日算一日。
當今的后妃們更不用提,皇帝李章還活蹦亂跳呢,沒聽說過哪個妃子能出宮的。
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宮妃出宮,倒是只有封王了的皇子去到封地上后,把生母接出宮。
這也是她上輩子曾經想過的——不過她含辛茹苦生了個兒子,最後只得了抱怨和不甘,至死也沒等到兒子去封地上然後接她出宮。
這輩子難道要再生一個再養一次?
這想法剛一冒頭,就被江畫自己給掐滅了。
生養一次就那樣結果,她可不想來第二次,自知之明這四個字她是已經懂了的,她做不到也做不好、並且已經有過實例來證明她做不好的事情,她不打算嘗試第二次。
何況她現在也懂得了替別人著想,也懂得將心比心。
試問當初她的孩兒李儉是真的想從她肚子裡面托生么?他無從選擇,故而有怨氣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江畫都不覺得有什麼好苛責。
人人都想有個好的出身,若是能選,誰願意當乞丐的兒子呢?
這母子緣分上輩子成了仇成了怨,這輩子還是不要延續為好。
不過,倘若這樣,她又怎樣才能出宮呢?
正這麼琢磨著,碧桃從外面進到了殿中來,恭敬地提醒道:「娘娘,這會兒要去皇後娘娘宮中請安了,肩輿已經備好了就在外面等著。」
江畫回過神,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會兒宮中皇后尚在——上輩子皇後去世之後,中宮便一直空置,皇帝李章也沒有再立皇后,於是這早晚問安的規矩早就沒了,於是她方才便半點也沒想起來。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淡藍色的常服,她琢磨著這一身大約也算得體,便也沒有再換什麼衣裳,只扶著碧桃走到殿外上了肩輿。
春光明媚時節,這後宮中也是處處花香,顏色鮮艷的。
朱紅的宮牆映襯著嬌艷的花,便掃去了冬日裡的那份寂寥沉悶,迎來的是屬於春天特有的生機和明艷。
江畫坐著肩輿在皇后的長寧宮外停下,看著這美輪美奐的殿閣樓台,倒是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情來——比如她和皇后王氏以及安國公府之間的淵源。
這些淵源對於已經過了一輩子的她來說,已經是十幾年前快二十年的舊事,並且還是她一直以來不願意麵對也不想去深想的,這會兒忽然想起來,便只覺得有些唏噓。
那些她上輩子努力去遺忘的事情,其實都還深深記在她心裡。
比如,她江畫其實是賣身進安國公府,是安國公府送進宮來給皇后王氏差遣的奴婢,皇后王氏對她很好,不僅教她認字,還給她把進宮時候那江花的名字改成了江畫。
再比如,皇后王氏一開始並不打算讓她做皇帝的妃子,甚至是讓她避開皇帝李章,只是她撞見了貴妃,之後便又被貴妃帶著見了皇帝,才憑著這麼一張臉封了妃。
還比如——她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愧對了皇后王氏最初的照顧,所以一直避著皇后,一直到皇后病逝都沒有認真地說過一句抱歉。
千言萬語歸納起來便是歉意,她自覺做錯了事情,於是不敢面對,於是選擇逃避和遺忘。
過完一輩子回頭再想起這些種種,江畫便只覺得自己上輩子過得實在無法言說,若叫她自己評價,也只能說一句當初見識短淺又學識有限,能意識到歉意大約已經是認知中的極致,想要更高的要求做出得體的應對,上輩子的她是做不到的——要是能做到,她何至於後來過得那樣凄凄慘慘戚戚又苦澀難當呢?
或許應當也能算是有因有果,她逃避不願意麵對的出身,後來便換得了她的孩兒嫌棄自己的出身。
現在看來,上輩子那執拗的想法便是不值得也沒有必要了。
心裡這麼想著,她便扶著碧桃,慢慢進到了長寧宮中,然後跟著女官朝著正殿走去了。
長寧宮歷朝歷代都是皇后寢宮,富麗堂皇是顯而易見的,其中陳設自然是華美威儀,身處其中時候便自然能感覺其威嚴,不自覺便心生臣服。
進到正殿中,江畫低著頭跟隨女官停在了丹階下,行過禮,便聽見上首皇后王氏淡淡笑了一聲,讓她起身坐下。
她恭敬應下然後坐在了下首,不動聲色看了看兩旁都還沒人,然後便知是自己來得早了。
「昨天忽然聽說聖上見著你還封了個淑妃,倒是嚇了我一跳。」上首的皇后王氏語氣淡淡,也聽不出有什麼生氣惱火的意思,「不過這也算是你的福氣了。」
江畫琢磨了一會這話,依稀記得上輩子時候皇后也是這麼說的,那時候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這種隔了十幾二十年的事情實在是難以記得齊全,況且現在也不是讓她能盡情沉迷「往事」的時候,無論從前如何,她都無需去理會,只用著眼現在了——於是她低頭笑了笑,道:「昨日得了旨意一直愧疚難當,都不敢來見娘娘。」
「談什麼愧疚。」上首的皇后淡淡嘆了一聲,倒是生出幾分未盡之意了,「既然聖上封了你做淑妃,便好生伺候聖上吧!」
江畫聽著這話,倒是品出了幾分酸澀無奈,她大著膽子抬頭看向了皇后,然後便與皇后王氏四目相對了。
大約是因為她過了長長的一輩子,這會兒見著「故人」,生出的全是陌生又熟悉的生疏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反應有些遲鈍,於是慢了一會才後知後覺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了頭。
「娘娘恕罪。」她先起身請罪了——記憶中的皇后王氏向來是寬和,但記憶總是太遙遠,她都覺得自己等會回宮之後應當先把上輩子那十幾年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二,免得遇著事情還要琢磨許久生怕出錯。
果然,上首的皇后王氏聽著她這話只和藹地笑了笑,一如她記憶中那樣寬容道:「沒什麼好請罪的,坐下吧!你如今是淑妃,也不必似之前在我身邊時候那樣謹小慎微——從前是宮女,自然事事都要謹慎,現在是淑妃是一宮之主,便要有做主子的樣子,否則只怕要被人欺負了。」
這話她上輩子也聽皇后說過,正如她記憶中那樣,皇后王氏就是這麼寬和的人,自始至終是沒有為難過她的。
但心境不同了,再聽這話便也覺得其中意味不同。
她抿了抿嘴唇,還沒能完全品出皇后話中意味,忽然聽見外面女官進來通傳,說是貴妃到了。
上首的皇后王氏平靜地點了點頭,只道讓她們請貴妃進來,然後看向了江畫,道:「你封妃也多虧了昨日貴妃那句話,一會兒應當好生謝過。」
聽著這話,江畫便起了身,先應了聲「是」,然後便等著貴妃進來給皇後行禮之後,自己上前去行禮道謝。
一面道謝,她一面抬頭看向了貴妃,這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還不是後來年長之後顯出算計冷硬的模樣,此時此刻的貴妃是年輕還帶著一些柔媚的——江畫重新低了頭,便聽著貴妃笑著對皇后王氏說話。
「娘娘宮裡藏著這麼個大美人兒,若不是臣妾見著了,娘娘要藏到什麼時候去?」貴妃笑著說,「臣妾昨日小人之心,心想著那不成,娘娘藏著這麼個美人兒一定是要給聖上的,到時候聖上一定會大大誇讚娘娘,臣妾有心也要分一分這誇讚,便先告訴聖上,讓聖上也記著臣妾的幾分好處!」一邊說著,她又拉住了江畫的手,笑道,「妹妹,現在我們一併都是妃子,都是要伺候聖上的,你可要在聖上面前多給姐姐美言幾句,就當做是給姐姐的謝禮了。」
江畫垂眸,一時間也不知要說什麼,便只裝作害羞模樣不說話了。
貴妃此人看起來總是爽朗,事實上也並非如此——江畫回想起上輩子的事情,自從皇後去世宮裡面就是貴妃來打理六宮事務,她是依附著貴妃過日子的,儘管她們都是妃子,可還是分出了高下。
當然了,無論是出身抑或是手段,貴妃自然都比她強上千百倍,她依附於她,是理所應當的。
這種依附無須去給出一個好或者壞的評價,只是這種依附下,便也見多了貴妃作為上位者如何御下的手段,她並不喜歡貴妃。
不過現在她也並不需要低頭做出臣服的樣子,皇后王氏尚在,如今貴妃還不是打理六宮的主人,她也不是曾經那個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唯唯諾諾安守本分的蠢人。
就這麼低頭思索的一會兒工夫,外面的來請安的嬪妃們已經到齊,皇后王氏便讓人把那些女人們都帶到殿中來,簡單問候一兩句,便讓大家各自散去。
接著便是如江畫從記憶中挖掘出來的情形一樣,貴妃留下來似乎是與皇后王氏還要說些什麼,其餘人便是安分地退下,江畫思索了片刻並沒有留下,只跟隨其他人一起離開了。
有些事情,她需要先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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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李章的後宮並不算繁榮。
江畫坐在自己的宣明宮中時候扳著手指算了算,今天在皇後宮里請安的,就已經是後宮所有的女人了。
傳聞中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並不存在,除卻皇后之外的妃位上只有她與貴妃,剩下零零星星兩三個美人昭儀,平日里少見,也不怎麼得寵。
就算後來皇后沒了,皇帝李章也沒再來個皇后——後來倒是有個麗妃得寵過,也就那麼一個,再沒有旁的人了。
故而若是嚴格說起來,皇帝李章是算得上重情還不怎麼濫情的。
但作為一個很明顯的後宮生活中的失敗者,江畫對皇帝李章也沒什麼太好的印象,她得寵來得突然且草率,失寵也是十分突然沒有徵兆,就算她現在去回想,她也沒想出個緣由。
作為前·三從四德實施者來說,所從的這個夫顯而易見不能依靠的時候,她是很難給這個「夫」一個正面且不帶怨恨的評價的。
更何況,她現在是連這個夫都不想要,還想要出宮去的。
怎樣才能出宮呢?
或者換個思路來想,她有沒有可能丟掉現在這個淑妃的頭銜,重新變成一個平民,還能順順噹噹出宮去呢?
江畫琢磨了一會,倒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這樣做。
她倒是有點遺憾自己重生的時間太晚,要是再早一點,哪怕早一天了,沒當上這淑妃,只怕是現在已經可以打包出宮去了。
往後靠了靠,拿起面前几案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江畫抬眼看向了窗戶外面,無論如何上輩子已經結束了,她現在白撿的一輩子,還是要自由自在慢慢過下去,至少是過得明白,過得舒服。
正想著,宮女碧桃從外面進來了,她規規矩矩笑道:「娘娘,貴妃娘娘請您去雲韶宮賞花。」
江畫有些詫異地看了碧桃一眼,想不起來以前到底有沒有賞花這一出,這會只覺得有些意外:「方才貴妃不是在與皇後娘娘一道說話么?」這話問出口,才覺得有些不妥,不過江畫也不怎麼在意這些了,不等碧桃再說什麼,她只起了身然後道,「那就去雲韶宮吧!」
去和上輩子依附了十幾年的貴妃賞花,這算不上什麼很難接受的事情。
這事情上輩子做得多了,賞花喝茶吃飯,馬球骰子雙陸,她都陪著貴妃玩過,不外乎就是借著這些事情聽她吩咐說些不太方便直接當旨意傳出去的事情而已。
江畫坐在肩輿上,春天的暖陽照得她有幾分昏昏欲睡,她有些好奇,賞花時候貴妃要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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