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
與上輩子的情形不同,皇帝李章並沒有和江畫滾上床榻就因為前頭有加急奏報遞進宮來而抽身離去。
倒也算是件好事——雖然屋子裡面碧桃等一行宮女們都神色黯淡下來,但江畫自己倒是覺得無所謂且有那麼幾分高興。
許多事情已經明擺著就是她上輩子忽略了的,如今明晃晃就放在眼前,她覺得是得先把這些給弄明白了再說其他。
很顯而易見,她上輩子的安分是見禮在她傻得看不見丁點現實的情況上,忽略了現實險惡的安分,那就基本等於看著前面是個坑還不繞路、遇著歹人了不知道呼救就自動束手就擒,也不意外她後來結果是那樣了。
拆下了頭上的珠釵發簪,換下了一身華貴的環佩披掛,江畫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那淡藍色的紗帳,倒是也沒什麼睡意。
這紗帳上有用銀線綉上的祥雲與飛鳥,不注意看時候,根本也看不清這些曼妙花紋,只有此時此刻在有燈光照映,再細細打量,才能發現這幔帳上的巧思。
所以她這個淑妃背後,想來應當有一個她一直以來不知道的緣由。
她究竟要怎樣才能窺見其中真相,或者需要從哪裡才能看清楚?就好像她現在能接著這並不甚明亮的燈光來看銀線的花紋,她需要找到怎樣的角度,才能看清楚藏在她這彷彿天降的位分背後到底是如何真相?
安國公府。
她閉了閉眼睛,想到了方才從皇帝李章那裡聽到的話。
安國公府是皇后的娘家,皇帝李章忽然提到了安國公府是為什麼?
在她的記憶中,皇帝李章對皇后王氏是用情頗深的。
李章從登基開始算起改過四次年號,第一次當然是登基改元的常例,第二次改年號是因為皇后王氏生下了吳王李傕大赦天下,第三次改年號是因為皇后王氏生下了長樂公主李仙仙,第四次則就是今年才剛剛改過的景平,乃是因為皇后王氏三十整壽。之後皇后病逝了,李章也再沒在年號上動什麼花樣,一直到他駕崩為止,都還是用的這景平的年號。
這四個年號的事情江畫記得相當清楚,乃是因為她聽貴妃翻來覆去帶著酸意和嫉妒地說過很多次。
貴妃說過皇帝李章無情冷漠,也說過他對皇后專情溫柔,又還說過諸如情深不壽之類的話。
上輩子她聽的時候只覺得這些事情虛無縹緲,她既不喜歡皇帝,對皇后又只是心生愧疚,這些情深情種與她半點關係也沒有,還不如她認真養著李儉來得實際,現在回想起來,倒是品出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
皇帝李章既然是喜歡皇后王氏並且用情至深,那麼為什麼會把她江畫忽然就封了淑妃?
這對皇后王氏來說,難道不算是打臉一樣的行為嗎?
皇帝把皇後身邊的宮女封妃,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寵幸或者恩典,這明晃晃的就是打臉。
所以為什麼這麼做?
這麼做還能算情深?還能讓後來的貴妃嫉妒到皇后死了十幾年還在念念不忘地拿出來翻來覆去地酸著念叨?
這顯然是不合情理還說不通的。
所以這其中必定有一件事情她不知道,且那件事情十分關鍵。
她翻了個身,想不出來自己到底漏掉了什麼關鍵之處。
不過夜色漸濃,她也有了睡意。
遠遠地聽到了更漏聲響,宮女們放輕了腳步把這宣明宮裡外的燈燭熄滅,只留下牆角過道上的小燈。
江畫閉上眼睛,不打算繼續想這件事情了——儘管她是重生過一次了,儘管她心態已經變得穩重且波瀾不驚,但不知道的事情還是不知道,不如好好先睡一覺,這宮中不會有秘密的,只要她真的認真去打探,該她知道的總會知道。
大約是因為回到了年輕時候,不似上輩子時候那樣難以入眠,一覺醒來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江畫在床上坐起來,便見徐嬤嬤帶著宮女們捧著各色物事準備來伺候她起身。
習慣了上輩子無人問津的情形,這會兒她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徐嬤嬤上前了一步,先攙著江畫從床上起身,面色不言苟笑,語氣認真嚴肅:「方才皇後娘娘派人來傳話,讓娘娘用過早膳之後不必去長寧宮請安,今日先等在宣明宮中,聖上中午時候要與您一道用午膳,並且中午會在咱們宣明宮小憩。」
江畫腳步頓了一頓,頓時升起了一股一言難盡的心情。
這安排不知道到底是皇后王氏的吩咐,還是皇帝李章的要求,聽起來便是難以言喻,甚至感覺牙疼,滿心都是拒絕。
可她現在也無從拒絕……
徐嬤嬤看到她的神色,語氣和緩了一些:「娘娘放寬心,如今您是淑妃,在宮中僅僅只次於貴妃,聖上到咱們宣明宮來用午膳,也是因為看中娘娘,想著彌補昨日因為國事沒能陪伴娘娘的緣故。」
「……」江畫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徐嬤嬤,半晌不知道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
徐嬤嬤扶著她到一旁的洗漱間洗臉更衣,又把宮女們打發出去準備早膳等物,等到四下沒有旁人了,又道:「無論從前如何,娘娘如今是聖上的妃子,便是宮中的主人,只要忠心聖上,忠心皇後娘娘,這日子便能過得妥帖。」
這話聽著不像皇后王氏的語氣,江畫看了徐嬤嬤一眼,琢磨著這話應當算是一種忠告。
強調了兩遍的「忠心」,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或許在徐嬤嬤眼中,她是不忠心的——既不忠於皇帝李章,也不忠於皇后王氏。
她做淑妃之前是宮女,還是那種不識字什麼都不懂的宮女,她有什麼不忠,又有什麼可以讓她不忠的?
並且,既然她不忠於皇帝皇后,那麼她是忠於誰?
這問題簡直能把江畫她自己都難倒了——原來她是自帶了一個立場進宮,並且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接過了徐嬤嬤遞過來的干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她想不出來她自己帶著什麼立場,這會兒只能道:「嬤嬤放心,對皇後娘娘和聖上,我只有忠心不二的。」
可她很快也就發現這話並沒有讓徐嬤嬤安心——從鏡子裡面看,徐嬤嬤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怒其不爭,又有些惋惜喟嘆。
都重活了一輩子了,這樣情形江畫哪裡還能不懂?
上輩子她後來那麼苦澀難當,其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她現在都還沒知道的自帶立場了。
自己都想不清楚這立場到底是什麼,莫名其妙地就已經成了靶子,江畫決定直接問問眼前這個知情人徐嬤嬤。
既然徐嬤嬤被皇後派到她身邊來,並且指定了讓她來幫自己打理宮務,那麼就說明了徐嬤嬤能代表皇后的態度,雖然她的立場不太對,但皇后願意拉她一把。
既然要問,江畫也不打算繞彎子,便開門見山道:「嬤嬤方才說的話,我知道嬤嬤是把我當自己人的。」頓了頓,她從鏡子裡面看著徐嬤嬤的神色,見她眉頭鬆動了一些,然後才繼續說下去,「我山野出身,進宮也是偶然,做了淑妃更是突然,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便如嬤嬤方才說的忠心,我自然是忠心皇後娘娘,否則還能忠心於誰呢?」
徐嬤嬤從江畫手裡把帕子接過來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這會兒她語氣更和緩了一些:「娘娘說得是,方才那話,是奴婢想得不周。」她一邊說著,一邊請江畫站起來穿外衣,「皇後娘娘也與奴婢說過,娘娘性格天真爛漫不懂事,讓奴婢多多為娘娘周全。」
江畫點了點頭,等著徐嬤嬤繼續說下去。
然而徐嬤嬤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扶著她走到外間,然後一絲不苟地開始叫了宮女們進來給她穿戴梳頭。
這樣就沒了嗎?
這不是說了和沒說沒兩樣?
江畫忍不住又多看了徐嬤嬤兩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剛才說得還不夠直接。
但轉念一想,她看著身後宮女給自己把頭髮在頭上挽成髮髻,又插上了各種花樹花簪,心情倒是漸漸隨著頭上的物事越來越多而變得沉穩了更多——她有些能理解徐嬤嬤剛才那話了。
倘若預設立場就是此人心中藏奸,那麼這人無論說什麼,都是心懷不軌。
她現在無論說什麼,徐嬤嬤都要再三斟酌,說不定還要去問一問皇后王氏,最後才能有個定奪。
不過江畫也並不急,這種有關信任和立場的事情都不是一兩日可以轉變的,這時日長久,她大可以慢慢琢磨。
用過早膳后,她等到了來自乾寧宮的一道口信,再次確定了皇帝李章中午時候要過來用午膳,並且詢問淑妃娘娘有什麼想吃的,膳房可以一併滿足。
膳房主動請她點菜是兩輩子加起來頭一次的事情,江畫頗有些意外,只是她在吃食上向來不挑剔,但看過來的內侍一再催促,最後只說能吃得清淡些就足夠了。
乾寧宮的內侍走後,徐嬤嬤向江畫說了如今宣明宮的宮務,然後帶著人往內府去,江畫身邊就只留下碧桃等宮女了。
「徐嬤嬤看起來凶得很。」跟隨了她十幾年的碧桃這時候也還是個小姑娘,說起話來還不似後來那樣暮氣沉沉還帶著刻薄不滿,語氣中還是有些嬌俏活潑的,「娘娘,要是您有什麼事不好對這徐嬤嬤說,奴婢替您開口。」
這話聽得耳熟——她上輩子後面十幾年都是碧桃替她開口,有些話她不好說,有些時候她不好低頭,都是碧桃替她,感念是必然的,這麼個忠心耿耿的奴婢,上輩子就連貴妃也誇過許多次。
但這會聽著這話,江畫又莫名覺得有些刺耳。
大約就是心境變了吧。
上輩子她怯懦內向不敢開口,死都死了一回了,所以一切都豁達起來。
她不需要有誰來幫她說什麼,她自己想說就可以自己說。
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
「也不必說這話。」於是江畫認真地看了碧桃一眼,儘管方才那話她聽著刺耳,但她並不覺得碧桃是有什麼壞心思,「徐嬤嬤只是看起來嚴肅,這宮中上下得要這麼個老成人才好把規矩定下來。」
碧桃見江畫這樣和顏悅色,便笑道:「娘娘說得是,奴婢方才是逾矩了,還請娘娘恕罪呢!」
「無妨。」江畫擺了擺手,起身往殿外走。
外面陽光明媚,這會兒從殿內往外看,便能見到庭院中的嬌花高樹。
這樣天氣,就讓人忍不住想往外走一走看一看。
然而剛走到庭院中,江畫便見外面有內侍進來——還是她上輩子見過無數次的熟人:雲韶宮的內侍總管陳林。
陳林滿臉堆著諂媚的笑容來到江畫面前來行禮,聲音中全是吹捧和討好:「給淑妃娘娘請安,咱們娘娘給淑妃娘娘送了些好東西來,淑妃娘娘看看可還喜歡?」一面說著,他便讓身後的人捧出個匣子,送到江畫手邊。
一旁的碧桃上前來接了這匣子,便打開了匣子給江畫過目。
江畫看了一眼這匣子裡面,是上輩子貴妃也送過的那套粉珍珠鑲嵌的頭面。
陳林在一旁諂媚地笑道:「娘娘請淑妃娘娘下午去雲韶宮喝茶,若是淑妃娘娘有空,等會便差人來雲韶宮說一聲吧?」
江畫敷衍地點了點頭,在事情沒弄明白之前,她不打算和貴妃有什麼交惡的。
陳林見江畫點了頭,便不多說什麼,乾脆利落地告辭,江畫也沒什麼話和他好說,便打發了碧桃送了陳林到宮門口去。
江畫讓人把這頭面收起來,轉頭便見到徐嬤嬤從內府回來了。
顯然徐嬤嬤已經知道貴妃讓陳林送來頭面的事情,這次她神色更嚴肅了一些,她當著江畫的面沒說什麼,但轉頭就把宮中的宮女內侍們都集中過來,語氣嚴厲:「淑妃娘娘脾氣好,所以你們便膽大妄為了!什麼時候別的宮裡的內侍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到娘娘宮裡來,還到娘娘面前直接說話?你們的規矩都學到狗肚子裡面去了么!」
江畫在庭院中遠遠聽著,心中咯噔了一下,感覺心情有些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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