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秘密與選擇
職員用餐的屋子裡,氛圍有些壓抑。
木水庄一直以來對員工的要求非常嚴格,每次用餐必定按時入座,誰都不能遲到。
而今天的早飯時間,席下空著兩個位置,白蛍和陳子良都沒有準時出現。
一家之主的島本宗一郎端坐在最前方的位子上,久久不吭一聲。其他人更加不敢多說什麼,只能靜靜地等著。
漸漸地,眾人面前的熱粥已經不再散發著縷縷熱氣。
「力也,白蛍他們兩個人呢?」宗一郎這才開口。
「麻衣跟我講,白蛍他們要重新做『玉之肉』料理……」島本力也說話的聲音很弱,他看著自己父親的目光,深感父親不喜歡別人再提「玉之肉」的事情了。
「那兩個人還真是頑固,不過他們這樣做也只是浪費力氣而已。」
宗一郎的話音剛落,白蛍正好拉開移門,急匆匆地跑進室內。
在她的身後,陳子良端著一口熾熱的砂鍋,一邊嚎叫著「燙!燙!燙!」一邊衝進屋子,迅速地把鍋子擺在白蛍匆忙間鋪在地上的墊子上。
「這是?……」屋子裡的人看到這一幕,頓時面面相覷,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白蛍鞠了一躬,客氣地說,「這是咱和陳君做的『玉之肉』料理。」
「哼……」島本宗一郎嘲笑地笑了一聲,「別的我不知道,我父親引以為傲的『玉之肉』料理可不是砂鍋料理,按照我以前吃過的感覺來回憶,至少應該是蒸制而成的。」
「蒸的話太費時間了,你們不是要趕著吃飯嘛,我煮給你們吃,一樣的。」陳子良倒是不以為意,已經蹲下身去,揭開鍋蓋,把早就準備完畢的碗拿上來,一碗一碗地盛上。
白蛍恭恭敬敬地端起盛好的料理,挨個送到每一個人的几案上。
大家好奇地低下頭去,看著碗里的料理。陳子良完成的「玉之肉」不出所料是一個丸子,可是異常小氣得在每碗中只放一個。
「顏色和外形確實很像啊。」席間已經有人按奈不住地說起來,「不知道吃起來會不會真的……」
島本宗一郎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端起碗來,小心謹慎地把料理送入口中。
其他人看見一向嚴肅主人吃了,才敢端起碗來享用料理。
「這?!……」
所有人剛一入口,紛紛露出詫異萬分的表情。
雖然烹飪的方式不一樣,但是這的的確確是曾經的「玉之肉」料理!
「這是什麼?這是怎麼做到的?!」
島本力也最為喜出望外,他甚至忘記了威嚴的父親定下的規矩,激動地站了起來,沖著白蛍大喊,「這真的是『玉之肉』料理!這是什麼材料做的?!」
「是蟾蜍啊。」陳子良看著小老闆娘面露難色、不願回答的模樣,爽快地代勞了。
「什麼?!」
幾乎又是一瞬間,席間幾人瞪大眼睛,伸手捂在自己的喉嚨上,像是要嘔吐了一般。
「……怎麼、怎麼可能?『玉之肉』料理竟然是蟾蜍?……不可思議,不可能……」
島本力也驚訝之餘,猛地抬起頭來,說,「蟾蜍是一種極為低賤的食物,而吃起來有一股難以言表的苦澀味道,這個料理完全沒有這股味道。這怎麼可能是蟾蜍肉呢?」
「沒錯,對於一般人來說,蟾蜍肉不好吃,只是飢不擇食的時候才回去捉來吃,在過去的時候,是貧窮低賤之人的食物。但是島本武先生不一樣,他將蟾蜍肉這顆粗糙的原鑽徹徹底底地打磨改造,變成了美味的神秘料理『玉之肉』。」
陳子良不慌不慌,他站起身來,目光掃視席間,說著。
「我想,他當初剛剛來到這片土地之時,也是忍飢挨餓,只能跟著逃離戰亂的難民一起在田地里抓蟾蜍充饑。但是,大家不要忘記了,島本武先生是一位海鮮料理的專家。他很快就發現了蟾蜍肉令人難以下咽的味道並不是來自肉的本身,而是蟾蜍的皮。」
說到這裡,他望了一眼坐在最前方的島本宗一郎。
臉龐布滿溝壑的木水莊主人神情嚴肅,一言不發,他深黑色的瞳孔牢牢地盯著這個從魔都來的年輕人。
陳子良繼續說,「在處理海鮮料理的時候,有一種工序是在水中處理原料,為的就是防止其他的味道污染海鮮的本味。這對於追求純粹海鮮滋味的人來說是一門必修課,島本武先生一定也精於此道。他就用了這種方式剝去蟾蜍的外皮,獲得了最為純凈、完全沒有被污染的蟾蜍肉,然後——或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接受這種料理,也可能是為了不讓人將這種新料理聯想到低賤的蟾蜍——他將肉碾碎,做成肉丸的樣子。」
「這便是你們所知道的『玉之肉』的真相了。」
陳子良說完自己的整個猜想,頓時,整個屋裡鴉雀無聲。
「……胡說八道。」良久,島本宗一郎才粗啞地反駁一句。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島本宗一郎先生,你應該最清楚!」陳子良突然提高了嗓音,「如果我想的沒錯,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玉之肉』的秘密!」
「啊?——真的嗎?父親?!」島本力也再一次錯愕不已,扭頭望向自己的父親。
島本宗一郎低下頭,把自己的臉龐沉在額頭上灰色頭髮的陰影里,吐出一句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實話實說,只是現在而已。之前我只是根據我的猜想亂說的,但也不是毫無根據。」陳子良把目光稍稍移動一下,看了一眼坐在席末的麻衣。
「麻衣之前帶我參觀了整個木水庄的時候,跟我講了很多事。包括『玉之肉』曾經是這裡的王牌料理,深受許多大人物喜愛。但是,作為新的一家之主的島本宗一郎先生,你居然對於恢復『玉之肉』料理表現的毫無興趣,甚至一直暗暗阻止其他人尋找料理的秘密,這就很蹊蹺了。」
「所以?」
「所以我就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片地區各式各樣見不得人的料理原料,至於蟾蜍很大程度也是我根據料理的顏色和肉質胡亂推測的……就在剛才我也不能完全保證正確。」
島本宗一郎嘆了一口氣,忽然伏在地上,極為恭敬地鞠了一躬。
「請陳先生、白蛍,還有在座的各位,體會一下我的用心。」
「父親?」
「沒錯……」宗一郎一五一十地說,「我的父親島本武的秘密料理確實是蟾蜍肉!我當初知道的時候也大感意外。可是,我的父親也很猶豫,他擔心終有一天會有人知道這道料理的真相,那麼到時候,那些曾經在這裡用餐的大人物們會怎麼想?畢竟蟾蜍肉是只有飢不擇食的人才會去吃的東西,任何體面的人都不會去碰一下。那些重視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們絕對不會饒過我們的!」
「所以,他在臨終前跟我說,讓這道料理成為永遠的秘密、成為一道傳奇料理吧,這樣興許還能帶來一些正面的價值,能繼續為木水庄增添光輝。」島本宗一郎再一次鞠躬,說,「各位,今天的事情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替我、替我的父親、替木水庄一起保存這個秘密吧!」
眾人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白蛍和陳子良用過午飯之後就要回去了。
大家一起到鄉間的巴士車站送行。
木水庄的女人們準備了一些土特產作為伴手禮送給白蛍。
麻衣照就是站在父親的身邊。
「麻衣,有空的話,歡迎來京都。」白蛍熱情地招招手。
「不要!京都都是和尚,沒意思!」麻衣一縮,躲到父親的身後去。
「吼吼!小老闆娘,你被嫌棄了!」陳子良幸災樂禍地說,「麻衣,有空的話,我以後帶你去魔都玩!那裡有意思。」
小女孩緩緩地點點頭。
陳子良像是獲勝的冠軍一樣,得意地笑笑,順便催促一聲,「小老闆娘,差不多時間到了,車要來了。」
赤穗鄉間的長途巴士很晚才來一輛,錯過了就要再等很久,眾人這才依依不捨地送兩人上車。
「哎呀!終於離開了這個鄉下地方,可以回到現代生活中去了!我可是想死空調了!」陳子良一上車就樂得笑起來。
「……咱……似乎有些喜歡上這地方了。」白蛍淡淡地說,「曾外祖父島本武先生出生在大城市,但是卻將他料理的熱情灌注在這片土地之上。而咱的媽媽,雖然選擇離開這裡,住在京都,但是她依然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上的美景啊……」
「小老闆娘不會說的是白色螢火蟲吧?」
「哎?汝、汝怎麼知道?」白蛍大感意外,她眼睛一轉,「難道……難道汝偷聽咱和宗一郎先生的對話?」
「偷聽什麼啊……我只是聽了麻衣講了些兒童故事,至於你的名字嘛,在漢字中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別忘了,我可是秋卡國人啊!」
白蛍露出恬淡的笑容,「原來是這樣……不過,咱的名字確實很美吧?」
「美什麼呀!在我的眼裡這才是最美的東西——」說著,陳子良從旅行箱里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個厚實的信封袋來,「吼!小老闆娘,你的舅舅夠義氣啊,我們幫他找出了『玉之肉』的秘密,他居然給了我們整整一百萬円的酬勞哦!」
「等等!……汝!汝什麼時候收的?」白蛍想要撲過去,但是被魔都人用胳膊擋住,「咱們雖然幫舅舅找到了料理的秘密,但是這結果也不能算是完美解決吧?汝居然好意思收這麼多錢?!」
「什麼叫『我好意思收這麼多錢』?我可是幫了他們家大忙了好嗎!」陳子良忽然露出一臉神神秘秘的神情來,「我後來可是破天荒地教了他們怎麼做另外一道『玉之肉』料理啊!」
「另外一道?什麼時候?」
「就是我收錢的時候啊!」陳子良生怕錢被奪走一般,立刻把鼓囊囊的戰利品塞回旅行箱里。
……
數天之後。
木水庄來了一位大人物。
他端坐在几案前,遙望鏤著花紋的竹窗外的景色。
島本宗一郎端著料理來到房間。
「島本先生,這不是你父親曾經的『玉之肉』嗎?!」那人驚訝地說。
「是的,大田閣下。閣下以前一直很喜歡吃這道料理,今天我特地做了。」
「島本先生,你的父親去世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吃到那道『玉之肉』料理。傳言說這道料理失傳了,沒想到現在又吃到了。」大田先生驚喜之餘,面露惋惜地說,「過去,我幾次三番地請求你父親把這道料理的秘密告訴我,但是島本武先生實在是太頑固了,怎麼也不肯說。不知道島宗一郎本先生能不能讓我有幸知道?」
「呵呵,當然沒問題。」島本宗一郎爽朗地說,「其實這道料理並不神秘,它的原料是一種秋卡國人才會用的食材——秋卡國人把它叫作田雞。」
「田雞?」
「是啊,多形象啊!『田雞』——在秋卡國語里,就是田地里的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