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
其實不止最上首的烏致聽見了那女修的話,在場但凡有修為傍身的,基本全聽到了。
只一瞬,正談笑風生的修士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交談。離得近的更是下意識看了眼那女修,又看了眼拾階而上的拂珠,便匆匆移開目光,佯裝飲酒。
偌大場地變得安靜不少,唯身著霓裳的婢女們猶在輕歌曼舞,酒香瀰漫間,薄紗飄逸如煙。
酒是赤霞酒,東海蓬萊特有的靈酒。
想要釀成這種靈酒,少不了最為重要的赤霞露。須得是樹齡百年以上的赤霞木,將其樹枝在晚霞漫天時滴落的露水收集起來,以靈力反覆淬鍊,再埋於赤霞木下封存數年,封得色澤赤紅如晚霞,方能用作釀酒。
以往楚歌峰開宴,是沒用過赤霞酒的。
今日不知為何竟拿赤霞酒來待客,修士們認真品味,耳朵卻齊齊豎起,想聽凝碧道君是何反應。
而那女修還在繼續說著。
「凝碧道君不過仗著她與烏致尊者是同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烏致尊者避不開她,才默許她死皮賴臉地糾纏。換作我是烏致尊者,別說默許了,我早將凝碧道君有多遠趕多……凝碧道君?!」
更難聽的話尚未出口,終於望見走過來的拂珠,說到興頭上的女修面色瞬間變得驚惶。
瞟到那把亂瓊劍沒像別的劍修那般在進入楚歌峰前便收起,而是明晃晃地被握在手中,其上赤殷色澤比酒盞里的赤霞酒還要更濃郁三分,女修面色更加難看。
她之所以敢當著眾人的面說凝碧道君的壞話,無非是因為對方還沒來。
可只要對方來了,她是萬萬不敢去招惹的。
她絕不想再領教一次亂瓊劍意。
記起在亂瓊劍下屢戰屢敗的慘痛經歷,女修慌亂起身,邊給拂珠見禮,邊心驚膽戰地道:「見過凝碧道君。」
拂珠此時已走到她近處,見狀順勢止步。
女修心裡咯噔一下。
果然便聽拂珠道:「你剛才說的……」
女修哪敢等拂珠說完。
她急急插話:「我剛才是在發瘋!我腦子離家出走了我胡說八道!凝碧道君與烏致尊者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都沒見過這麼般配的!」
說到這兒,她喘了口氣,正待繼續誇下去,就聽拂珠不緊不慢地說完:「……很對。」
對什麼?
女修愕然抬頭。
周圍伸長耳朵的修士們也紛紛面露驚愕。
他們放下酒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確定他們沒有集體出現幻聽,神情不由更加怪異。
多日不見,被罵那麼難聽,凝碧道君不僅沒動手,反而還贊同地說很對?
她這是想開了,還是看透了?
修士們看向拂珠,就見拂珠已重新舉步,沒再理會那女修。她一襲青衣既雅且淡,眉眼也是淡的,頗有種雲捲雲舒之意。
連同那把亂瓊劍也安安靜靜,絲毫沒有要出鞘的跡象。
修士們沒忍住,暗中傳音竊竊私語。
「我觀今日凝碧道君,竟似已看破紅塵?」
「怕不是被烏致尊者傷了心。」
「肯定是因為那個凡人。過去哪次不是凝碧道君迎客,今次竟是烏致尊者的琴侍帶著那凡人迎客,還將這地兒整得花里胡哨的,半點兒仙氣都沒。我剛到的時候還以為走錯了,差點沒出了萬音宗的山門。」
「我也是。」
「亦然。」
「百年痴心,終不敵青梅竹馬。可嘆,可嘆。」
「所以凝碧道君快和烏致尊者鬧掰了?」
「鬧掰了好啊!烏致那廝白白占著近水樓台這麼多年不說,反將皎月推遠,簡直有病!我現在就等真正鬧掰的那日,必是我與凝碧道君喜結連理之時。」
「嚯,你可真敢做夢,明明是我與凝碧道君結為道侶!」
「慎言!當心烏致尊者在聽。」
「說得是。噓,噓。」
傳音到此為止。
有年輕的修士麵皮薄,偷偷覷了眼上首的烏致,又覷了眼已經落座的拂珠,裝模作樣地咳了聲,方繼續品酒,渾然什麼都沒發生過。
完全不知這些修士個個瞧著皆是端方君子,實則背地裡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敢說,拂珠揮手屏退想要為她斟酒的婢女,她自己來。
酒壺是白玉制的,玲瓏剔透,隱可見其中蕩漾的紅。
美人挽袖,素手皓腕,簡簡單單的斟酒被生生斟出一股子韻味。
年輕的修士們無不看得麵皮發紅,心跳失序,離她僅隔著楚秋水的烏致也終於將目光投射過來。
以往只消輕輕一瞥,拂珠必然會予以回應。
可今日,她自顧自地斟酒,直至斟滿了,她舉起酒盞置於鼻端輕嗅,從頭到尾都沒給烏致半個眼神。
她跟以前不一樣了。
沒得到回應,烏致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著案上空空如也的酒盞,以前都是她為他斟酒。
她說每種酒各有各的特性,有的酒講究飲法,有的酒講究時辰,如果亂了特性,喝起來就沒多少滋味。為此,她專門往凡間跑了幾趟,還去請教擅於品酒的修士,將能學的都學了后,她笑吟吟地給他斟酒,說以後喝酒,她一個人就能給他撐場子。
「我會很多的,」她對他說,「你別總是帶素和出去。不如帶我,我比素和有用多了。」
——她以前常吃素和的醋。
如今倒不怎麼在意素和,反倒在意起秋水。
記起先前在越女峰上,她那句楚秋水呢,烏致再不看空酒盞,道:「素和。」
素和問柳依言近前:「主人有何吩咐?」
烏致道:「將那人逐出楚歌峰。」
那人?
適才那個罵凝碧道君的女修?
不知想到什麼,素和問柳心下陡然掀起驚濤駭浪,端莊肅穆的表情都險些沒能繃住。不過很快,她應了聲是,提著壺酒悄然走下台階,去找那名女修。
素和問柳這一走,楚秋水同烏致說了句,得到應允,便小心翼翼喚道:「凝碧姐姐。」
拂珠循聲側首。
按說以拂珠這個角度,她完全能與烏致對視。
可很顯然,拂珠只定定地看楚秋水。那等專註,好像她除了楚秋水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許是有些受不住這種目光,楚秋水往烏致那邊靠了靠,卻沒能挨上。她只好停下來,道:「凝碧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說。」
拂珠仍只看著她:「楚姑娘有話請講。」
楚秋水遂起身,離開烏致的桌案,到拂珠身邊坐下。
拂珠沒動。
楚秋水再往她耳邊湊了湊,方小聲道:「剛才那位說你的姐姐,她其實,她沒有接到你發的帖子。」
拂珠當然清楚那女修沒帖子。
她傻了才會把情敵兼手下敗將請到自己跟前。
楚秋水道:「本來我看她沒有帖子,不想讓她進來,是素和姐姐說來者皆是客,允她進來……是我不好,沒能攔著素和姐姐。」說著說著,淚盈於睫,儼然自責得很,卻又彷彿意有所指,「早知那位姐姐不是什麼好人,我拚死也要攔住。」
拂珠沒說話。
剛辦完烏致吩咐的事,走到拂珠案邊的素和問柳聞言,則驚出一身冷汗。
當下也不及想楚秋水怎麼突然出賣自己,素和問柳忙上前兩步,朝拂珠重重拜下:「凝碧道君明鑒,當時來客太多,我沒留意都是誰沒拿帖子,我……」
尚未辯解完,就見拂珠抬了抬手。
素和問柳嚇得一閉眼。
「你什麼,繼續,」拂珠說話聲傳入素和問柳耳中,竟有些不甚在意的懶散,「你沒留意,然後呢?」
然、然後?
素和問柳聽得渾身一激靈,又被嚇了一跳。
她猛地睜眼,入目是拂珠單手支頤,形容悠閑。另只手則持著根玉箸,有一搭沒一搭地往酒盞里點赤紅的酒液。
待得沾飽了酒液,玉箸一轉,晶瑩的紅點在那唇上,不及滴落,便被輕輕抿入口中。
玉軟花柔,活色生香。
饒是老早便看慣了拂珠容顏的素和問柳,此刻見到這麼一幕,也不禁怔住。
至於那些一直偷偷窺視著這邊的修士更是嗆酒的嗆酒,咳嗽的咳嗽。他們失態的同時,心中忽然生出種明悟。
凝碧道君這是真的要和烏致鬧掰了吧!
以往有烏致在時,她哪裡會是這般模樣?
「今日的凝碧道君……甚美。」
忽的有人悄聲說出這麼一句傳音,聽到的修士皆暗暗點頭,的確甚美。
再看過去,那甚美的道君嘗到赤霞酒的滋味,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開封有些早了。
嘗過味道,拂珠放下玉箸,對素和問柳道:「怎麼不說了?」
素和問柳堪堪回神:「……我,我沒留意沒帶帖子的都是誰,只道既是來赴宴,少不得有千里迢迢太過疲憊的,就將來客全迎入楚歌峰,好叫諸位早些歇息。我萬萬沒有故意迎錯人的心思。」
說完這麼一番話,素和問柳徹底清醒。
她強行將目光從拂珠臉上轉到亂瓊劍上,盯著那赤殷再拜了拜:「素和所言句句屬實,還望凝碧道君海涵。」
拂珠聽罷,道:「不怪你,起來吧。」
這六個字仿若天籟。
有那麼一瞬間,素和問柳簡直受寵若驚。
縱使是被主人惹怒了,也能說拔劍就拔劍的凝碧道君,就這麼輕飄飄地放過她了?
直至回到烏致身後侍立,素和問柳仍覺不太真實,有如身處夢中。
旁觀事態發展的修士們更是連佯裝飲酒都裝不出了。
今日的凝碧道君,不僅甚美,還十分和善大度!
太陽不會打西邊出來了吧?
當即便有人真的仰頭找太陽在哪,場面一度十分滑稽。然拂珠自忖此次宴會與自己沒多大幹系,此地是歌舞昇平還是群魔亂舞,皆與她無關,便問楚秋水:「楚姑娘可還有事要說?」
「沒有了,凝碧姐姐。」
看出拂珠沒有留自己繼續說話的意思,楚秋水很有眼色地起身,坐回烏致身邊。
烏致此時正在斟酒。
斟滿了,他同樣沒喝,只突然道:「以後宴席不必有酒。」
聽出這話不是給自己說的,素和問柳看了眼拂珠,道:「主人,這是為何?」
烏致道:「靈酒太補,秋水身子弱,喝不得。」
所以為著當年一句隨口之言,凝碧道君親手接的赤霞露,親自釀成的赤霞酒,主人就嘗也不嘗一口?
素和問柳忍不住又看了眼拂珠。
拂珠姿勢沒變,神色淡淡,沒聽到似的。
而大約是被拂珠那以箸嘗酒給激起了好奇心,楚秋水這時道:「烏致哥哥,我想嘗嘗。」
烏致道:「你不能嘗。」
楚秋水道:「就一口嘛,一小口,這麼小的一口。」說著比出個一點點的手勢,「我長這麼大,都還不知道酒是什麼味道。」
烏致到底還是讓楚秋水嘗了。
楚秋水道謝,眉開眼笑地接過酒盞。
她先輕嗅了嗅,說句好香,才慢慢啜飲那被烏致倒得只剩薄薄一層能蓋住盞底的酒液。
與想象中的味道不同,這赤霞酒竟有些甘甜。
楚秋水再小啜了點,正待含住細品,就覺更多的甜意湧出,呼吸也不暢了。手中酒盞砰地墜地,她捉住烏致袖子,喃喃喊了句難受,便身子一顫,吐出口血來。
烏致豁然轉頭看向拂珠。
「你下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