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八)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八)

兩隻野獸在狹窄的手術室里跳起了性命攸關的舞蹈,喬晝的手術刀對上文森特指縫間的刀片,工業化打造出來的金屬器具在切割人體時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火花劈閃在刀鋒之上,時不時照亮兩雙同樣兇狠的眼睛。

作為戰場的手術室捲起了鏗鏘的風暴,刀鋒相撞的聲音連綿不絕如驟雨傾盆,手術刀與刀片很快豁了口,轉而被它們的主人握在手裡的替代品是從手術床和其他地方拆下來的鋼管、鐵片,兩個男人碰撞撕咬在一起,漆黑的房間里他們的身影就像是魔鬼在狂歡。

喬晝的殺人技術全都得益於木偶複製的文森特,因此他們兩人的動作就像是雙胞胎一樣,承襲自傳統日耳曼貴族的劍術輕靈飄逸,很好地繼承了日耳曼人多刺客的民族特性,每一招都防不勝防。

而就算是一模一樣地複製了文森特的劍術,喬晝也在慢慢地落於下風,他沒有文森特那樣的熟練度,也未能達到百分百的完美複製,能扛到現在已經是他過人的天賦和領悟力在發揮作用,再打下去,他很快就會被文森特割掉腦袋。

木偶緊緊地抓著喬晝領口的蕾絲邊,用最快的語速將它知道的一切有關文森特的事情傾倒出來,試圖給喬晝增加砝碼——無論如何,至少要將最重要的那件事說出來——但它的聲音很快被疾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蓋過了,喬晝的臉頰繃緊如寒冰,低聲命令它:「藏好!」

木偶本能地聽從了他的命令,哧溜一下滑進了他領口,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在魔鬼的貼面舞中,喬晝踩著手術床旋身撲出,與文森特再次撞到了一起。

黑髮黑眼的男醫生面色沉沉,隔著充作長劍的鋼管死死凝視面前這張他太過熟悉的臉。

過於激烈的打鬥中,被整整齊齊束住的銀灰色長發有些凌亂,月光般落在喬晝肩頭,文森特眼裡燃燒起蓬勃的怒火,連嗓音都因極致的憤怒而喑啞:「懦夫……你竟不敢用真實面目來面對我?」

喬晝笑起來,他不能避而不答,那樣會使文森特更加狂暴,倒不如……一個惡劣的想法湧上腦海,喬晝刻意溫柔地問:「真是令我失望啊親愛的文森特,你難道沒有認出我?這個世上只有你不應當這樣指責我。」

文森特眼裡滑過一絲驚詫,喬晝趁熱打鐵:「在這世上,我便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有著一樣的容貌一樣的過去,你怎可對我說出這樣刺耳的話?」

躲在喬晝衣服里的木偶:???

這個人類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文森特也被喬晝驚世駭俗的發言震驚了,憤怒的表情有了片刻的中斷:「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喬晝朝他微笑,用屬於文森特的那張臉:「這麼明顯的證據,你還不相信嗎?我們共用一張臉,有著一樣的劍術,你讓我誕生,又否定我的存在,真是令人傷心啊。」

文森特冷笑:「巧言令色,我何時令你誕生?」

「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喬晝毫不猶豫地介面,「你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命運和人性,你渴望報復那些人,甚至願意握住魔鬼腐臭流膿的手,願意被他帶到硫磺燒灼的地獄里去,只要能獲得復仇的力量——」

隨著他的話語,文森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住口!」

「——所以我來了。」

舒緩矜貴的聲音與他的呵斥一同響起。

在他們對話時,仍未停下刺向對方的手,直到此刻,文森特驀地後退了一步,與喬晝隔著一張手術床對視。

他的眼神冷的可怕,看著喬晝的身體,像是刀刃一寸寸剖開肌理皮膚,要看清楚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為我而來,卻要殺我?」

文森特冷冷地質問。

喬晝抿著嘴朝他靦腆地笑,還是那副坦然溫柔的模樣:「你很痛苦,而死亡能給予你永恆的安寧。」

木偶:???

聽聽,聽聽這話,是正常人能接受的嗎!

……真不巧,文森特還真就不是什麼正常人。

這個三觀扭曲的回答竟然令他微微舒緩了神色,似乎全然不覺得「愛你就要殺了你」這個道理有哪裡不對。

「那你之前為什麼不在?」

喬晝反問:「你又怎麼知道我不在?」

他信口胡說:「我呼喚你而你充耳不聞,我握住你的手你卻沒有感覺,我站在你面前你卻看不見我……」

矢車菊藍的眼裡清晰地浮現出了悲憫:「死亡蒙蔽了你的心嗎,我的文森特?」

與他面對面的華夏醫生瞳孔一縮,死在久遠年月前的靈魂終於從蒙昧的夢境里醒來,向現實投來一瞥:「……你看見了什麼?」

喬晝大腦從未轉得這麼快,他察覺到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在無法用武力打敗文森特的現在,他只能想辦法挖掘出文森特的過往,達到完美複製以與文森特對抗,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顯然決定了文森特能不能相信他臨時瞎編的這一通胡話。

騙人已經很難了,騙聰明的瘋子更難,尤其是喬晝還要騙這個聰明的瘋子相信自己精神分裂——或是被魔鬼眷顧了,不管怎麼聽都可行性很低。

開弓沒有回頭箭,喬晝在文森特的注視下,將《三號大樓》里與文森特有關的一切和木偶說的故事揉碎了重組,思緒瘋狂跳躍,面上卻神情冷靜平和地反問:「我看見的正是你看見的,你問的是什麼呢?」

文森特看著他,冷不丁問:「所以你也和我一起死去了?」

喬晝決心賭一把,於是他拋出了一個更瘋狂的話題,用詠唱歌劇似的語調捲起風浪:「不是死去——不是死去!文森特——」

銀灰色長發的青年哀嘆著,語氣委婉,用最溫和的聲音去勾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他剝下戴在左手上的手套,那下面並不是骨肉勻停的貴族青年的手,而是一段白森森的骨骼,便是在暗沉沉的室內也能看清泛著瑩潤微光的白骨。

——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這個聲音如魔鬼的低語,轟然推開了文森特記憶的大門。

—————————

那場戰爭打破了延續數百年的貴族至上制度,不少貴族作為指揮官死在戰場上,還有不少僥倖活下來的貴族後裔喪失了幾乎所有財富,不得不和中產階級以及商人通婚,以獲得維持體面所需的龐大開支。

洛林家族世代與各國王室通婚,自然不至於敗落到這種境地,但戰爭也讓貴族子弟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產生的「叛逆者」越來越多,文森特作為洛林公爵的次子,並不具備繼承爵位的資格,他也無意與兄長爭奪這些名譽,於是索性借著這場引起了巨大階級動蕩的戰爭做出了一個決定。

原定與維薩大公長女聯姻的文森特少爺當眾宣布脫離洛林家族,因為他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救助人類生命的偉大事業」,而這一目標被所有家族成員反對,他們一致認為以文森特的天賦,他大可以去做一名鋼琴家、大學教授,甚至是藝術家,而不是「在髒兮兮的血腥布料和臭烘烘藥水味里與不知來歷的平民廝混」。

這件事在上流社會引起了軒然大波,洛林公爵夫人氣得犯了頭痛病,而被家族寵愛的小少爺早就偷偷跟著導師跑到了外省行醫。

——母親一向寵愛他,父親也總是拿他沒辦法,只要過一段時間再回去,他們就只會擔憂他在外面是否過得好,而不會再計較他的任性。

習慣了踩在家人底線上起舞的文森特很清楚怎麼對付父母,因此跑的毫無後顧之憂,儘管他才剛剛大學畢業,卻已經是醫學界頗負盛名的年輕天才,導師珍惜這個學生如親子,便交給了他一個輕鬆的任務。

「文森特,據一些人說,南方的鄉下好像出現了疫病,這正是你的專長,你可以去看一下情況,注意保護自己。」

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於是提著行李,從繁華的北部都市,乘坐鐵皮火車,再雇傭馬車,於一個晚霞艷麗的傍晚,輾轉來到了人煙寥落的村莊。

三棵樹村。

他念了一遍這個樸實到可愛的名字,忍不住笑了起來。

文森特到這裡的時候,村裡的疫病已經很嚴重,這個落後的小村莊仍舊停留在上個世紀,思想也矇昧昏暗,文森特不僅要想辦法救人,還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安撫絕望的村民,阻止他們將剛剛患病的人們扔進火堆里燒死。

他借住的那個家庭里有個年紀不大的小孩兒,格外好學,文森特沒有好為人師的毛病,但是在周圍愚鈍的村民中間,這個小孩顯得尤為突出,讓文森特下意識地偏愛一點,琢磨著是否能帶艾倫出去接受更好的教育,資助一個孩子上學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他很快就沒工夫去想艾倫的未來了,村子里的疫病僅僅是被控制住了,距離根治還有很長的距離,文森特為了安撫村民,只能對他們保證自己一定會治好他們,這才讓村民們勉強安心下來。

可以說文森特不愧是醫學天才,他竟然真的憑藉一己之力琢磨出了大概的藥物配方,在簡易的實驗中也得到了較好的反饋。

「我成功了!」他興沖沖地與自己的小朋友宣布,「我研製出了疫病的藥物!」

艾倫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膝蓋上放著文森特送給他的木偶人,驚喜地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真的?那大家都有救了?」

「是的,只是……」文森特猶豫了一下,又覺得沒什麼可隱瞞的,於是輕鬆地說,「但是這裡的條件不夠我合成藥物,我得去借海德堡大學的實驗儀器,再找幾個醫學生打下手,明天天亮我就出發。」

艾倫臉上的喜悅一下子消失了,聲音變得高亢起來:「你要走?」

文森特點頭,對他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

「文森特先生——您在說什麼?」

一個粗嘎渾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文森特抬頭看去,才發現艾倫的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

中年農民有一副典型日耳曼男人粗壯的身體和有力的四肢,絡腮鬍子遮住與臉頰一邊齊的粗脖子,高聳的眉骨下壓著細小的眼睛,語氣古怪。

「您……您要離開?」

文森特有些茫然:「呃……是的,我要去海德堡大學一趟,借儀器和人手——」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門口那個憨厚樸實的農民用咆哮的聲音嘶吼起來:「他要跑了!——他——要——跑——了!」

用盡了所有渾身力氣的吼聲如巨雷炸響在夜色寂靜的村莊中,文森特還沒反應過來,煌煌火把就驟然點亮了黑夜,村民們舉著火把在短短几分鐘內匯聚到這座小屋前。

沉默的人群佇立如無聲的碑林,火把的光輝將他們罩在陰影里,文森特驚愕地看著他們,這些人里有經常來偷看他的年輕少女,有熱心替他搬東西的男人,有為他送飯的婦人,熟悉的面孔對著他,全都面無表情。

明明是熟睡的黑夜,他們卻都衣著整齊,行動迅速,就好像……就好像他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看著圍攏在門前的村民們,文森特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蔓延過脊背,不可名狀的極深的恐懼淹沒了他。

「文森特先生,您答應過會治好我們的!」年輕的少女質問他。

「您拋棄我們了嗎?」婦人哀戚地問。

「您無法救我們嗎?」男人沉沉地問。

「……你不能走!你答應了要治好我們!」人群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最終匯聚成轟鳴的河流。

「他和那些死人待在一起卻沒有生病,他肯定有辦法!」不知是誰在高喊。

「聽說只要吃掉這樣的人,就不會得這種病了。」

一個細細的聲音從人群里鑽出來。

「……傷害他人的行為是不義的。」

有人悄聲反駁。

「這並非傷害!神教我們自救!正如我們食用羔羊果腹,神也曾以血救麻風病人!」

沸騰的人群驟然陷入了死寂,一種極其古怪的氣氛蔓延開來,人們用眼神相互對視,一觸即分,神情從憤怒變得若有所思,無聲涌流的思想在靜默中膨脹,周圍的情緒比剛才還要滾燙——

他們在對視,在隱秘地交流。

文森特頭皮發麻,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下意識地呵斥:「簡直荒謬!我只是做好了保護措施,而且——」

他的話沒能說完,有人輕輕道:「文森特醫生答應過會救我們。」

「是的,他答應過。」

「他答應過。」

「他不可反悔。」

竊竊私語聲越來越響,放著狼似的銳光的眼睛們死死盯住了文森特,將扭曲的想法咆哮成真理:「他答應救我們!」

【醫生,醫生,為什麼你沒有得病?】

【醫生,醫生,你的葯很靈,謝謝款待,謝謝款待,我們痊癒啦。】

【醫生,醫生,你真是個善良的好醫生。】

——————《真實之書·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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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是存稿箱君值班,另外明天請假一天,後天再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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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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