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青山綠水,戲子佳人
地處江南道有處青山,青山旁有水,天光好的時候,兩側山林都會倒映在水面上,當地人便管這條長河叫做綠水。
這裡是名副其實的綠水。
竹篾編成的小竹筏子順著水面一路朝下緩緩流淌,兩側山林中不時有飛鳥驚飛,在下游處有一方四角高翹的亭子,木筏就在這裡停下。
穿著姑蘇織錦的胖員外從筏子上跳了下來,他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抬頭朝遠處張望了一眼,心想自己來的倒是第一早。
天邊逐漸飄起了細雨,細雨連綿,水面上起了一圈一圈的小漣漪,非常好看,就像是某位佳人於歌舞中飛速旋轉盛開如花的裙擺。
不多時,另有木筏從上游飄落,其中有幾個帶傘的撐著紅色的黃色的黑色的油紙傘,一路在青山綠水紅塵煙雨中漂流,像是水面上流淌的各色花瓣。
另有幾個沒帶傘的則顯得有些狼狽,好在風雨不大,只是煙雨,落在身上除了有些黏糊,倒也不至於讓人惱怒。
木筏子在小亭處停穩,先到的胖員外探出身子對熟識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后,便將靠岸的眾人一個個拉了上來。
眾人之間相互寒暄了兩句,便不發一言,不是因為山林僻靜清幽,害怕攪擾了此地氛圍,而是這片山林的主人多喜安靜,最是不喜外人叨擾。
來者眾人並不算多,放眼望去也就十五六個,山林清幽而空曠,兩側石道又是剛剛開鑿出現,看上去還很新,加上厚厚的樹冠籠罩的陰影,時不時有各種城中少見的鳥雀扯著嘶啞的嗓音撲啦啦的高飛,倒也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但眾人並不多少擔憂,他們是山外姑蘇城內有名的票友,也算是文人騷客中最喜不務正業的一批人,他們多有豐厚的家底,且能在前後兩位皇帝一位娘娘發動的三場有關江南道的戰爭中活得依舊滋潤無比,想來背景也是有些。
眾人湊齊后,發現並無一人拉下,便撐著油紙傘,緩緩地朝山上走去。
前兩年,這些票友在無意當中發現外頭來了一個有名的伶角兒,那人當真是有一副好嗓子,一嗓子出來,直叫人身子骨都酥了,更關鍵是,作為下九流的戲子,不管成不成名,有沒有被人追捧,都或多或少帶著一股骨子裡的自卑感,這種感覺是無法掩蓋的,但那伶角兒絲毫沒有,甚至有著一股由內而外的貴氣,這種貴氣就連新上任的知府老爺身上都沒有。
帶著貴氣的下三濫,可就不是下三濫了。
如果讓周若彤來說,她估計會給個對大梁而言十分新奇的詞兒——藝術。
三教九流,各有千秋,但藝術本質不變,那是深深植根於文化當中的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同時他也是打通階層的橋樑,這也是為什麼這幫子票友聽慣了大江南北各地唱腔,唯獨對此地新來的角兒情有獨鍾。
這角兒有股子傲氣,唱戲不低頭,這才是真正的賣藝不賣身。
在半山腰,有一片竹林,林子里清一色的上好湘妃竹。
這原本是姑蘇城中制扇名家的竹林,之後被來此的神秘人物以重金買下,曾經轟動一時。
穿過竹林的清幽小道,一路朝內中而去,有小橋流水人家。
竹林後頭新蓋的建築不算豪奢,也不算多大,但卻足夠精緻。
內中該有的擺設全都有,該有的假山流水小門畫屏一個不缺,且多古色古香,各種擺設又相得益彰,可見其主人極高修養。
外院與內院之間隔開了一道空場,前後以白牆相連,中間搭著戲台,底下擺著桌椅,不很大,也不很多。
兩側或多或少栽了幾叢不知名的竹子,若是趕上天光好的時候,竹影照在白牆上,就是一副任一畫師都描繪不出的潑墨畫。
眾人一路無聲的來到小門前,其中由胖員外為代表拉著還有刷漆味兒的銅環叩了叩門。
咚咚咚的聲音在清幽的山林中迴響,顯得有些沉悶,這裡當真是安靜到了極致。
片刻后,一個看著年歲不大的下人開了門,那胖員外輕聲問道:「馮先生在嗎?」
那下人點了點頭,然後按照往常的慣例,清點了一下人數,發現裡頭的人多了兩個,有些不悅的皺起眉頭,說道:「怎的多了兩個?」
此地主人有些怪規矩,來聽戲不要金銀,不要賞錢,但何時唱,唱什麼,卻不許客人多言,而是由主人自己規定,同時每次開戲來多少人,也是由主人定好。
若是某日這主人開口想唱戲,便會派人出去對這些老主顧們挨家挨戶遞個消息,說我家先生何時開唱,當然這也僅限於遞個消息,至於您來不來,人家卻並不在意。
也正是這主人有此怪脾氣,再加上人家不為了錢來,唱腔極好,便在姑蘇內成為了一個傳說,許多貴人們都想著來聽上那麼一回,但這家主人只和熟人相交,能進來的也大多都是熟人介紹,生人莫近。
各種傳聞交雜在一起,更是在姑蘇城權貴圈子裡捲起一陣風潮,因此地在湘妃竹林深處,大家都管這叫湘妃戲,私下裡給內唱戲的主人起了個雅號叫湘妃,大家都以能來聽上那麼一段湘妃戲為榮。
而面前這個胖員外,就是第一個來這裡聽戲之人。
其餘票友也是他介紹來的。
胖員外深知此地主人規矩,拱手道:「小哥兒麻煩了,煩請和馮先生講一下,今日多來了兩人,若是先生不喜,那我便將二人遣散便是。」
那小哥兒打量了人群中的兩人一眼后說道:「你們先候著,我去問問先生。」
後院中,穿著青衫的馮先生正手持畫筆給已經換上戲服的男子輕輕地描眉,聽著窗外煙雨中雲雀啁啾,那戲子顯得有些惱怒,嗔怒道:「我便說了不讓人來,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你倒偏要人來,當真是無趣。」
「別動。」
馮先生細細描眉,待得全部描好后輕笑道:「何必介懷,你我久居青山綠水,雖說日子過得恬靜,但也總要有人交流,更遑論你這戲曲兒乃是當今世上最好的戲曲兒,不來點人聽聽,都給鳥雀聽了去,倒也著實可惜了。」
那戲子曉得對方為自己著想,心中感動,嘴上卻不饒他,佯裝嗔怒道:「我這戲唱與你一人聽便是,誰讓他們來聽的,那等子俗人能聽得懂?」
馮先生展眉一笑,輕輕放下手中畫筆,說道:「你既不願,那我便去趕走他們,省的你心煩。」
「別。」
戲子擺手,叫住了對方,微微惱火道:「人家大老遠來一趟,倒也不容易,來都來了,再說還下著雨,便讓他們進來吧。」
馮先生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開門迎客后,馮先生並沒有前去招待,也沒有去聽戲,只是一個人站在白牆下,也不撐傘,任由青色煙雨染濕藍色儒衫,望著錦繡山林,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中院早已搭上了篷布,眾人坐在篷布底下,倒也不怕有雨。
小茶几上擺著幾碟堅果和一壺剛充好的熱茶,最中間的一桌只有兩人,正是那新來的兩人。
其中一個已經垂垂老矣,略顯老態,頭髮黑白交雜,眉眼間有著滄桑后的平靜,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卷書冊,然後將毛筆放在舌頭上舔了舔,但仍覺不好,便喚來下人問問有沒有硯台。
那下人心中奇怪,卻也給他取來了硯台,那人之後從懷中取出一塊小墨,下人更是好笑,心想還有人隨身帶墨的,等到看清后,才顯得有些驚訝,那竟是西泠印社的松香墨,看來這老倌兒也是個有錢的人家。
坐在老人身邊的是個年輕人,眉眼英挺,整個人往哪一坐,自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氣,讓人不敢直視,那下人好生奇怪,心想王員外這回帶來的人當真是有趣兒。
等硯台內出現墨汁,松香陣陣后,戲子甩著長袖緩緩走出,他來到中場,看到那新來的兩人後,渾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兩人微微一笑,對那戲子點了點頭。
戲子先是低頭,像是沉思,王員外看著看台之上的變故,心中有些好奇,今日這位先生怎的有些奇怪。
好在那戲子只是遲疑了片刻后,就清了清嗓子,開始唱了起來。
今日唱的是牡丹亭。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金平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曲戲了,那老儒生的筆尖開始落墨,上面寫下一排小字。
「江南有名伶,藏於深山……」
至於其他的,可看不清了,只看到開頭寫的是那《齊王傳》。
雨聲逐漸專極,那老儒生從椅子上站起,對看台上的戲子拱手作揖,年輕人也點了點頭,戲子微微一笑,退於幕后。
眾人散場后,這小院重又歸於平靜。
到了深夜,用過晚膳,紅羅綢帳后的兩位佳人坐在床榻上,那戲子卸了妝,竟然是男兒郎。
他略有嬌羞的說道:「今日好像撞見熟人了。」
馮先生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是緣分。」
他起身吹滅了燭光,兩人躺在被窩裡,不知為何,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入睡。
「保保,你聽我唱了這麼多年,你也給我唱一個。」
「王爺,我哪裡會唱。」
「不行,你得唱一個。」
「行吧行吧,奴才遵旨。」
「不許說奴才。」
「不說便不說,那咱們就唱一個……唱一個什麼好呢,有了,當年在宮中娘娘教了一個,我唱與你聽聽,若是不好聽,你莫怪我。」
「你唱的都好聽。快唱吧。」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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