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良人
張先生叫張治成,曾來季家做過一段時間賬房先生。承歡與他的相識說來簡單,某日在路上遇上,打了個招呼。他瞧著承歡靦腆地笑了笑,承歡也被逗笑了。
後頭就熟起來了,朦朦朧朧的一點情,倒是叫人心馳神往。互相看一眼,也能管半天歡喜。
佛心也知曉這事,不過她是承歡的丫頭,自然和承歡是一體的。其他便沒人知曉了。
這一夜承歡睡得並不安穩,翻來覆去的做一個噩夢,夢見那個汝南王世子猙獰一張臉,望著她點頭,嚇得她夢裡夢外都不舒坦。承歡自夢裡驚醒,才剛過寅時,天灰濛濛地亮著,佛心在外間守著,聽見動靜便來伺候。
「姑娘是魘著了?」佛心倒了杯茶遞她。
承歡目光沒有焦點,接了茶水,還喘著大氣兒,心裡頭慌慌的。總覺著自己漏了什麼東西,可要往下想,就更難受了。
她抿了口茶,又一口將剩下的飲盡,罷了罷了,想來是噩夢引的。
承歡再睡不著,乾脆叫佛心伺候梳洗,裝扮好了便在屋裡頭坐著看書。書是從季乘雲那兒借的,季乘雲書多,博學多識,承歡上回問他借書,還在他院子里下了回棋。棋自然也是同兄長學的,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比別人閨秀小姐還像閨秀似的。
承歡從來下不贏,但也樂意下,有時候還纏著他下。在他那兒,倒是難得的歡喜日子。不管是下棋也好,看書也好,累了,還能睡個午覺。醒過來,就能瞧見兄長一張好皮囊,笑意吟吟的,賞心悅目。
承歡捏著書頁一角,又走神。這日子……大概日後便沒了。
她看不進去書,索性置了書籤,放在手邊,又看向窗外。天漸漸亮起來了,去找兄長說說話吧。
承歡喚來佛心,往季乘雲那兒去。
和張治成約定的時間還早,便當是告別。
季乘雲起得早,這會子已經練過一套,在屋子裡頭坐著喝茶看書。聽見阿松說,四小姐到了。倒沒驚訝,讓阿松把人帶進來了。
他今日不上值,一身鴉青色的寬袍罩在身上,有些家常。承歡斂眸,自顧自在一邊坐下,「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喝兄長泡的茶。勞煩兄長再為我動一回手吧。」
季乘雲輕笑應下:「好。」
他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去準備,承歡瞥了眼,發現他在看《孟子》。
她有些奇怪,「兄長不是都看完了么?」
季乘雲背對著她,從柜子里取出小銀壺,又讓阿松把小紅爐搬進來。季乘雲把小銀壺安置在紅爐上,纖長手指拿著鑷子,取了些茶葉,動作優雅。
承歡不由托著下巴看得入神,小聲感慨:「日後也不知道誰家姑娘有幸能嫁給兄長。」
季乘雲側身對著承歡,故而她沒看見他動作一頓,扶著袖口的手微微摩挲著暗紋,眼神一收,放下了手。
「以後你會知道。」季乘雲這麼說,聲音輕輕柔柔的,看著承歡。
承歡一愣,以後……
她飛快眨眼,笑意深了幾分,「嗯,以後就知道啦。肯定是個頂好的人,才配得上兄長。」
季乘雲意外地反駁她:「般不般配不重要,我喜歡的,不需要與我相配。」
承歡點頭,「也是,還是兩情相悅最好。」
季乘雲又駁回:「兩情相悅也不重要。」
「啊?」這回承歡有些懵,談情說愛,最重要不就是兩情相悅么?
季乘雲並不打算解釋,他用手帕包著壺把手,給承歡斟了一杯茶。第一遍的茶是不喝的,在杯中走過一遭,便進了痰盂。
第二杯才到承歡手裡,她捧著杯子,仔細嘗了嘗,又是感慨。
「今天喝兄長泡的茶,倒不想睡覺了。」承歡盈盈一笑。
季乘雲眸子眯了眯,卻問:「要出去?」
承歡一頓,啊了聲,點頭,「對,和湘湘去瞧衣裳。」
季乘雲仍笑,「好,給我帶一份寶月齋的糕點可以嗎?」
「嗯。」承歡點頭,又坐了會兒,才和佛心出門。
待她們走遠了,季乘雲才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茶香清幽,使人心曠神怡。
「阿松。」季乘雲叫阿松進來,把東西撤下去。
阿松也瞧見他那本《孟子》,「少爺怎麼又看起這本了?」
「話真多,做你的事去。」季乘雲打發他。
阿松吐了吐舌頭,將東西撤下去。少爺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沏茶看書,或者一個人下棋。季霈喜歡沽名釣譽,從來談不上這些東西,這偌大一個季家,竟只有四小姐能與少爺做半刻知心人。
阿松嘆了口氣,把東西收拾好。少爺人前瞧著多光風霽月,人後卻是千瘡百孔的,若是換成其他人,上回看見少爺對四小姐做那種事,定要唾棄他。可阿松不一樣,他隱約明白少爺的苦楚。何況少爺是大好人,若是能與四小姐成夫妻,定然只會對她好。
可這些事,又哪裡輪得到他一個下人置喙。阿松長長嘆息一聲,又聽見屋裡季乘雲的聲音:「大早上的,不許鬼叫。」
阿松哀嚎,他在這裡為少爺痛心,少爺竟然只看見他鬼叫。
*
承歡和張治成約在書肆見面。
張治成是個窮書生,另外還做了個私塾的活計。他從那戶人家出來后,便往書肆去。
季乘雲掀開帘子,算來遲一步。趙夢成與禮王已經喝著,見他進來,不免調侃:「平時忙找不到你,好容易休息,找你也找不到。我們季大人真是大忙人一個。」
季乘雲在一旁坐下,都是老友熟人,自然不必拘束,自顧自倒了酒。寶玉樓的留春嘆聲名遠揚,醇香甘冽,一口下去,不由咋舌。
「你這人,來得遲,還要做主人。」趙夢成笑罵。
季乘雲不理他,自顧自又喝了兩杯。
趙夢成收了話,也跟了一杯,愜意至輕敲著桌邊,話頭也有些收不住:「前兩日我遇見那曲蟠鬧事,本要教訓他一頓,可他搬出皇上的旨意,唉……」
趙夢成有些憤憤不平,重重一拍桌子,「這便也算了,他還得意洋洋的,一副噁心嘴臉。我聽他的意思,要和你們家攀上關係了?」
他這話是對季乘雲說的。曲蟠便是汝南王世子。
趙夢成看著季乘雲表情,見他不驕不躁的,跟個沒事人似的,不由有些焦急:「微之!」
季乘雲這才應了聲,「嗯。季霈意欲和他們做姻親。」
「這老東西?!他曲蟠是什麼德行他不清楚?他這不是送女兒入火坑?」
禮王一直沒說話,這會兒才淡淡開口:「女兒算什麼?自然是榮華富貴最重要。」
趙夢成皺眉不忿,「呵!」
又看季乘雲,「你呢?你怎麼想?」
季乘雲不慌不忙地:「沒想法。」
趙夢成眉頭皺得更深,撇嘴,嘆了口氣,「罷了,你心思深,我知道。是我莽撞了。」
幾個人正說著話呢,忽然間趙夢成從窗戶一看,便看見張治成。他認得張治成,有一回撞見張治成和季乘雲他那妹子私會,關係不言而喻。
趙夢成拿胳膊肘捅季乘雲,「那不是你那妹子的情郎么?」
季乘云為他的用詞輕微皺眉,一掀眼帘看向張治成。他懷裡抱了個東西,看形狀像一幅畫。季乘雲知道是什麼,畫著承歡。
他舌尖輕舔過後槽牙,無聲冷笑。
趙夢成道:「你瞧不上他?也是。你那妹子生得姿色無雙,他一個窮書生……哎,等會兒,那曲蟠好色,不會就瞧上了你那妹子吧?」
他見過承歡,承歡漂亮那是有目共睹,嬌滴滴的美人,誰能不喜歡呢?
季乘雲嗯了聲,趙夢成炸毛了,「微之,你這還沒想法?」
季乘雲看著張治成走進了書肆,目光定在不遠處那酒肆招牌上,一條紅帶子張揚地飄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輕飄飄的:「是沒想法。」
騙人騙己。騙己騙人。
沒想法么?當然有。就像那條紅帶子一般,有風的時候,在腦子裡、在心裡張揚地流竄;沒風的時候,便順著眼睛鼻子耳朵一點點侵襲,混進血液里。
但成大事,最不能急。
季乘雲轉動著手裡的杯子,看著杯子外面那幾片青色竹葉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
趙夢成張了張嘴,驚詫地看著他。還是禮王打圓場,「守雅,微之他與你不同,你別這麼激動。」
趙夢成又撇嘴,嘴上敷衍應了。當時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倒是明了了。
那已經過去快半月,趙夢成忽然接到季家家僕的消息,來報稱季家四女兒不見了。
趙夢成是黎州城護衛軍統領,指責便是保衛黎州城一方平安。季承歡丟了,他自然該去找。
只是恍惚想起微之,有些弄不懂了。
他那天分明瞧見了季承歡和張治成一前一後出來,也知道曲蟠要求娶季承歡,趙夢成還以為,他總該做些什麼。可他竟真什麼想法也沒有,放任曲蟠求了親,也放任季承歡和人私奔。
趙夢成斂眸,一揮手帶人去尋。
承歡被抓回來那日,下好大的雨。雨幕密密麻麻,人影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覺得一切都完蛋了。
趙夢成得了囑託,要保守消息,自然沒讓這事兒傳得太開。但黎州城好歹數萬人口,總有人瞧見了,一傳十,十傳百,悠悠之口堵不住。
趙夢成看在好友面子上,送她回去的時候關照了幾句:「季四妹妹,那書生非良人。」言下之意,不過是書生窮酸,護不住她。
季承歡反駁:「張先生非良人,難道汝南王世子又算良人么?」
趙夢成沒想到她嬌嬌弱弱的,倒是有些氣性。曲蟠當然也不是良人,思來想去,卻想到微之,認識他這麼些年,身邊沒一個女人,潔身自好。
趙夢成拍了拍她的肩,說:「你兄長倒是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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