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絕地求存
上一回說到剩下一個侍從帶著四位公子哥兒逃離了戰場,惶惶奔行於密林之中。
看官可能又問了,為什麼這幾位貴公子連出行都點不齊夠用的護衛?面對刺客如此倉皇,真是大大辱了臉面。
這卻實在冤枉了人家,乾頤二年才是武朝第二世,開朝不過五十年,匪亂已定,海內昇平,就算那從不諂媚的史官也要大讚一聲泱泱吾朝。
且不說丰南王鎮兵南疆,其世子徐小王爺如何尊貴,也不提當朝排行文官第一的鐵骨錚錚郭太傅家的郭檀,還有那武力值高到爆表的血童子薛一鼎之子薛淡,就算是南宮那胖子,雖然相貌不堪且本性淫蕩,家世卻實屬赫赫,這開國第一大元勛南宮虎的心肝寶貝,哪有人敢去搗他的胖貓屁股。
而誰又能想到,這離都城不過半日馬程,又並非是無人小道,居然還真有膽大到包天的刺客企圖對這四人下手?!
薛公子也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他剛剛情急一把把郭檀也拎上了雲行,算是救人一命的義行。可漸漸逃離了險情,這廝內心的惡質本性竟然又開始發作了,叨叨咕咕嫌棄懷裡居然抱的是臭書生,直要把他像破布袋一樣打橫放平在馬背上才爽。
這等言語氣得涵養一向良好的郭檀也快昏了過去,可性命卻捏在這不靠譜的小兒手中,是如何都發作不得。
正在這同騎異夢的兄弟二人互相掐架之際,只聽得旁邊一聲嘶鳴,載著侍從和南宮齊的那一匹玉照馬突然在賓士中就跪了下去!
莫非是胖子太重了?
險情突起,薛淡還在內心苦中作樂地暗暗嘲諷了一下,卻也知道這奔馬乍停,騎士從上翻摔出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小事情。顏色一正,薛淡收了玩笑的心思,立刻翻身下馬救人。
徐小王爺和郭檀也勒住馬韁,連忙下來查看,只見胖子在草叢中滑了幾尺,皮肥肉厚的倒是沒受什麼傷,就是肩上那一支箭好像又更深入了些,那肥臉顫著肉,嘴巴大張,疼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馬兒被林中暗藏的藤蔓絆到,折了蹄,肯定跑不動了。原本護著胖子的侍從卻著實倒霉,還未來得及施展百般武藝,就倒翻著撞上了一棵粗大古樹,團團滾了三滾,顯然也是毫無氣息了。
「這下好了,就剩下我們四個人了。」郭書生好似頓然悟得了什麼叫天要亡我,在一旁叉著手悲涼嘆道。
「四個人難道就不跑了?」
因著憊懶性子慣常被施以家法,從而深諳苦中作樂之道的薛公子抬頭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白牙,邊說邊和徐小王爺一起把南宮齊抬了起來:「小爺才不會死呢。快來幫胖子拔箭了!郭獃子你再擺這哭喪臉,可要仔細皮肉。」
郭檀對淡哥兒的暴力威脅深深無語,卻也依言打起精神,用力揉了揉臉,拿了馬背上掛著的酒囊走了過去。
……
頂好的春玉漿潺潺流出,碧色沁透,醇香凝厚,嗜酒如命的南宮齊可一點都不享受。
長箭剛被那三個無情小兒硬扯了出來,還好沒有上毒沒有分棱也沒有倒刺,不然可不止是這一個小洞了。可就算是這樣,酒液沖在傷口上也痛得他肥肉上是一層又一層冷汗。嘴裡緊叼著衣袍一角,只能嗚嗚悶哼,臉蛋兒煞白,淚光盈盈,讓本性風流的徐小王爺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又是意味不明的一陣淫笑。
薛淡看看這三個不靠譜的兄弟,一個已然半殘,一個身份金貴,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於是深感肩上責任之重,沉沉嘆了口氣,拍了拍手引了他們注意道:「如今該怎麼辦?反正小爺是不信這幫瘋狗會就這樣放了我們跑。」
徐小王爺施施然倚在樹上,甩開摺扇,骨子中的華貴風流又不自覺流露出來:「最近是誰家得罪了人?」
誰家得罪了人?
就連躺在地上的胖子都呼哧呼哧苦笑起來。
徐小王爺,老爹領了大軍鎮於南疆,不說時時要去剿當地土蠻,再說如此位高權重又封疆一方,說不得誰看得眼紅要咬他一口。
南宮,老爺子和老爹同上金鑾殿的榮光確是耀眼,可老爺子越老越熱愛仗勢欺人,又極端護短,大事還能明白,小事就一定要朝中雞飛狗跳一把,弄得人人看他頭疼才爽快。
郭書呆,郭太傅的鐵骨錚錚名號絕不是白來,心情好了就彈劾彈劾朝臣家大小私事,心情不好就乾脆上書直諫騷擾今上,成天擺著一副我為天下大義的可惡面孔,誰不看他牙痒痒。
薛淡,親爹血童子的名號雖然不好聽,可入朝堂之前確是實打實在江湖上殺出的名號,如今就算替君王領著兵了,血腥氣卻絲毫未斂,何況當年在江湖上結的仇,誰殺他都不出奇。
咳……這樣算來,居然各家都是刺頭……
問問題的徐小王爺也默默對自己翻了個白眼,連忙補救道:「那,看得出對方是什麼來路么。」
薛淡攤手苦笑:「尋常的蒙面黑巾,看不出武道源頭的拚殺技巧,毫無標識的長箭,半句口音未露。」
「他們竟然這等謹慎小心……難道真是天要亡我?」
不由自主又開始哀嘆的郭書生立刻收到了兩個同伴的凌厲眼刀,只能訕笑收聲。
一陣沉吟,終是武將出身的薛公子敲定了計策。他帶著傷得幾乎動不得的南宮齊一匹馬繼續向北,徐小王爺帶著郭檀一匹馬迴轉向南——「反正書呆長得瘦,如果有追兵上來,把人往樹后一扔,倒也藏得住。」又是一句撩撥兄弟的頑笑話,郭檀倒是氣都懶得再生,小兒還是自顧自嘻嘻哈哈,硬是要把逃亡變旅遊。
再是一番暗中部署仔細囑咐不表,兵學的差等生薛公子此刻倒拿出了十足將門傳承的腔調,挨個拍肩搥胸鼓勁——當然他也沒漏了肩膀受傷的南宮齊,還特意加了大力拍得胖子又開始嗚嗚咽咽才哈哈一笑,隨即拎了他翻身上馬,洒然向另二人一抱拳。
「明日此時,再在紅樓相聚,我做東。誰不來就是不把小爺當兄弟!」
言畢又是爽朗一笑,眉目間傲氣初綻,偏偏眼中滿是真誠期待。
「如此便一言為定!」
好男兒也不多做虛言,徐小王爺和郭檀紛紛正色,簡單回禮之後率先打馬向著明光城馳去。
……
雲行穩穩地跑在密林中,夕陽已經全落,本就被樹冠遮得嚴嚴實實的林內,此刻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這就是月黑風高殺人夜吧……
缺乏實戰經驗的小兒還是緊張了,瞪著前方撲面而來的大片黑暗,左手死死按著刀鞘,右手僵硬地扶著南宮齊,捏得胖子直哼哼唧唧。
正疑神疑鬼之際,忽然耳際起了凌厲風聲,薛淡下意識一偏頭,只覺臉頰一陣刺痛,背後哚地一聲輕響,卻嚇得胖子魂飛魄散。
又是他娘的暗箭!!
南宮一聲慘嚎卡在喉嚨里,薛淡突然把他死死按在馬背上,俯首低聲:「南宮坐穩!」
然後便是毫不留情的一鞭,早已不上戰場、養尊處優的雲行何時吃過這樣虐待,驚嘶一聲騰身就縱了出去。
「呼……」
後面的追兵見著到嘴的鴨子要飛,也就不再遮掩,點起火把呼嘯著也跟著衝出去。可惜專業人士哪像那無知小兒一樣沒有常識,壓根沒人想著要帶馬匹。眼睜睜看著這貨竟敢在密林中縱馬,還不摔個嘴啃泥,何其嘲諷。
人人內心著實都起了不小的怨念,要追上這發瘋的玉照馬談何容易。還好人數眾多,又欺他倉皇逃竄,前面是懸崖也毫不知情,於是慢慢拉了人網包抄上去不提。……
眼前的黑暗剎那間分開,清冷的月光乍入眼帘,晃得薛淡有些暈。還沒來得及分辨到底現在是到了哪兒,卻只感覺雲行突然剎住步伐,嚇得他驚恐睜眼,卻不由慘嚎出聲:「懸崖?!」
這這這要怎麼辦?
薛淡愣了半晌,肯定了獨崖確實沒有能躍馬過去的對岸,才手腳麻利而下,把胖子揪下來藏在馬後,自己抽刀出鞘,半攔在馬側。防的就是對方不聽分解一陣箭雨,能生生把二人紮成刺蝟。
如此生死關頭,什麼馬比兄弟貴這樣的渾話再也顧不得理會。左手橫刀身前,薛淡口中略略有些苦澀,這平生第一次如此認真將習得武藝使出,竟然就是搏命。
一顆心正吊在喉間亂跳,只見林中窸窸窣窣又鑽出來一批人,為首那人白袍瀟洒,一身打扮極像書生,搖著扇子淡淡說道:「不錯嘛,還能逃到這兒。」
薛淡又怒又愁,毫不客氣開口:「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小爺接著!」
書生毫不動怒,微搖摺扇洒然一笑道:「委屈二位了。借性命一用,助我主所圖一臂之力吧。」
「你!」
「郭檀也會下去陪你們的,不必擔心。」
薛淡劍眉一豎,正要說些什麼,卻聽見背後南宮有氣無力開了口:「哈哈,南疆徐正觀部?毒書生?想害了我們仨栽贓到小王爺頭上?想得倒美!」
「不會由你們得逞的。」
薛淡錯愕回頭看他,胖子慘白的眉目間突然顯出了虎一般的威勢,決然笑道,「淡哥兒,少了我這個累贅可一定要逃出去!照顧我家老爺子!」一言即畢,胖子突然手腳靈活地向下一躍,直直墜下了無底深淵!
「南宮!你不是兄弟!」薛淡一聲悲嘯,睚眥欲裂,握刀的手骨格格直震,只恨事態何至如此!讓兄弟在自己面前斷了生路!
身後毒書生涼涼嘆道:「南宮是聰明人。只可惜還是想錯。我是不信,就算你一個人——」一片弓箭上弦的吱呀聲響起,書生的聲音越發冷沉了下來,「又能逃得掉?!」
逃不掉又如何?
薛淡突然鬆了刀,熄了怒火洒然一笑。
小爺這輩子沒有醒掌天下權,也沒能醉卧美人膝……
沒有正經上紅樓摸過姑娘……
也沒有在武學上過一次榜首……
白白蹉跎了十六年,連兄弟臨終的託付都完不成,還指不定害了小王爺……
不過,和胖子死在一起,總比被瘋狗咬了屍骨要好!
「人生真他娘的寂寞如雪啊!」
這一句咆哮的尾音直向深谷中回落,崖面上空無一人,只剩雲行茫然而疲憊地喘著氣。
月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