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納傈廢主
燈,明晃晃地亮眼,它由火靈供養著,無論黑夜還是白晝,它不會熄滅。
它叫做納燈,是嵌於納傈宮城,君主寢殿房檐最高處的一盞明燈,它比城內的任何一處建築裝飾都要高,是納傈君王的象徵。
納燈從不熄滅,只有在國主亡故之時,直到下一任國主繼位。
現在的納燈依舊明亮,發出紅色的耀目的光,神聖而不可侵犯。
楚鱗推開沉重的精心鎏金雕刻的寢殿大門,它的裡面住著當今納傈的國主。即使他現在頹然得如一條喪家之犬,納燈未滅,他仍是納傈之主。
隨著「吱呀」沉悶的一聲,殿門被楚鱗打開,殿外的陽光肆意的闖入殿中,卻怎麼也到不了殿內最深的地方。那裡太黑了太深了。
楚鱗和修庫山明踏上地板上鋪就的白狐皮,軟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裡早就被大勒穆摒退了所有宮人,外面重兵把守,只有飯點會派專人送飯。
國主已經被軟禁了,這是楚鱗早就知道的事實,可她沒想到做得如此之絕,他完全接觸不到外面的人了。
殿內金碧輝煌,物什無一不是華貴考究,只是這些都早已化作了齏粉,碎成了殘渣,滿地狼籍,只能從其中的殘片里窺探一斑往日的繁華。
「滾!」
一隻八曲蓮瓣金杯飛了過來,楚鱗忙使了個風靈改變了它的軌道,砸在了一旁的金柱上,留下了淺淺一個白色的印記。
「表……哥?」楚鱗試探性地用納傈語叫著,這個稱呼對她來說陌生異常。
對面沒了動靜,楚鱗只好繼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地上滿是砸碎了的陶瓷片金銀寶石殘片,她現在又穿著納傈的傳統服飾,裸露出腳踝雙腿以及臂膀,稍不注意容易划傷。
楚鱗終於看清了窩在美人塌上的表哥,頹然得沒有個人形。
他的頭髮散亂了下來,披散了幾縷於肩上,隱約可見曾經髮髻的模樣。
鬍子也是許久沒有修整,在本該光潔的臉上冒出許多青碴。
罩著一身寬大的袍子,未束腰帶,衣襟也是散開,將削瘦的身體罩住,卻留下了嶙峋的鎖骨。
他的眼神中滿是輕蔑與怨毒,眼下是兩塊化不開的淤青。
他盯著楚鱗來的方向,癱軟在白虎皮鋪就的塌上,哪裡有一點君王該有的樣子。
「你是誰?」
他的聲音很是不善,目光如毒蛇般咬向楚鱗和她身後的修庫山明。
呵,現在隨便一個人都可以進來羞辱必達了嗎?連玄奴都可以出入必達的寢殿了?必達還算得上是納傈的王嗎?
「表哥,我是楚鱗。」
從納傈發生軍變到現在,不過是短短一月不到,國主便已經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楚鱗也不知道可里蘇叔叔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確,至少她現在心中對這位國主是否定的。
「表……哥?楚鱗?」
塌上之人重複道,指節在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著,這是他想問題時的習慣動作。
輕緩而有節奏的聲音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衣服磨蹭的窸窣聲。
廢主直起了身子,坐了起來,「你是楚鱗?」顯然是對來人有了興趣。
「是。」
「你來這裡幹什麼,看必達的笑話嗎?也是像他們一樣,看不起必達!認為必達不過一個遠房的宗親,血脈不純,根本不配做納傈的王,根本上不得檯面是不是?是不是?」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嘶啞而凄厲,到最後直接咆哮起來,質問著楚鱗,也質問著這樣對他的人。不過都只是無能狂怒罷了,起不了任何作用。
見楚鱗沒有回答,他的眼神更為陰狠,狂笑起來,殿中皆是回蕩著他尖利刺耳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必達就知道,你們都看不起必達!都看不起必達!必達可是納傈的王,納傈的國主!你們豈敢如此?豈敢……」
楚鱗等待著,她知道現在這位表哥最需要的發泄,宣洩掉他的不服,宣洩掉從高位跌落的落差。
他的聲音漸小,到最後隱隱有了抽泣的聲音,逐而哭聲漸大。
「真是吵死了!」
修庫山明扣了扣耳朵,雙腿交疊坐在了一處還算完整的翠雲木桌上面,厭煩地說道。
廢主突然被這樣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心情頗差,見到是誰說話后更是震怒。
「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玄奴也敢放肆?低賤骯髒的東西!」
廢主罵得難聽,修庫山明卻是一臉不在意的表情,微笑著看著他。這在他看來,皆是赤裸裸的嘲諷,隨便從身邊撿了一個玉佩想也不想地就砸了過去。
修庫山明頭輕輕一歪,輕鬆地避開了過去。玉佩也隨之摔在了地上,清脆一聲,四分五裂。
「不!」
玉碎的時候,廢主突然發現自己扔了什麼出去,連滾帶爬地從塌上跌落,跌跌絆絆地奔向了玉佩掉落的地方。
「阿善耶!阿善耶……你不能碎,不會的,不會碎的,沒事的……」
修庫山明歪著頭,看著他在地上癲狂的樣子,覺得頗為可笑,也毫不忌諱地大笑起來,聲聲妖媚而冰冷。
「沒事的……不會碎的……不會的……」
廢主根本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他現在死死地捏著那幾塊碎掉的玉佩,不敢放手,讓它們看起來還是完整的一樣。
他的膝蓋和手肘,在剛剛滾爬過來的時候,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划傷,汩汩鮮血染髒了外袍。
「快,補好它!必達命令你補好它!快啊!」
廢主突然抓住過來查看情況的楚鱗,瞪著猩紅的雙眼,怒吼著。
就在他鬆開手抓住楚鱗的同時,殘碎的玉塊掉了下來,清脆而又刺耳。
「不,不!」
廢主又急急鬆手去抓掉下的玉佩,再一次將它們拼合好,死死地摁住。
楚鱗只覺得自己這個表哥精神已經時常,再不將玉佩拼好,指不定他還會怎樣胡鬧,於是念了個靈咒,使了個冰靈,將玉佩修補完好,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
見著玉佩重歸於好,廢主舒了一口氣,像個孩子一樣,僅僅地將它抱在懷裡,一遍一遍地念叨著:「阿善耶……阿善耶……」
「你也是靈修?」廢主問道,語氣已經和緩很多,沒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楚鱗點了點頭。
「呵,不愧是血脈純正。」廢主輕嘲著,眼神中卻是艷羨與不甘。「你不在九州好好待著,來納傈做什麼?莫不是聽聞可里蘇將必達軟禁了,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來了吧?」他的眼神中是戒備是警告,如同宣示自己主權的雄獅。
確實是聽見他被軟禁了就趕回來了,不過楚鱗可不會這樣說,她也懶得解釋太多,迴避了他的問題。
「你想太多了,不過是過來玩幾天,恰巧聽說表哥做錯了些事情,就順便來看看。」
「做錯了事?是可里蘇告訴你的吧!必達是王,他是臣!他這樣是欺君犯上,錯也是他錯!」廢主吼道,他是君主他怎麼可能會有錯?
「若是表哥沒有做錯事情,那叔叔又為何要軟禁你,讓你好好反思反思?」
楚鱗對這個遠房表哥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王室宗親中支系的孩子,小時候相見的時候還是個靦腆溫純的孩子。
現在?楚鱗搖了搖頭,看起來腦子不太正常。
「他不過是想收歸權力,享受大權在握,一切由他擺布的感覺罷了。必達……」廢主苦笑了一聲,「不過是他手中的傀儡,玩物罷了!」
「照你這樣說,那為何叔叔當年又要扶持你做國主?」
「必達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宗親旁系,無權無勢,又沒見過多少世面,一點點恩惠還不感恩戴德,對他也畢恭畢敬,好是拿捏。」
「明明當年叔叔能夠自己繼位,又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反而失了名聲道義?叔叔曾同我講過,表哥雖不是慧極,但也宅心仁厚良善溫純,在他的扶持下定能做好一代明君。可曾想,自繼位后,你是愈發昏庸無道,百姓載聲怨道,這才不得已限制了自由。」
楚鱗苦口婆心地規勸,她也希望表哥早日迷途知返,畢竟國不可無君。
「笑話!真是笑話!」廢主大笑道,「原來你是當他的說客來了,替他說這些好話。你又知道些什麼?不過是整日錦衣玉食,待在你們楚府,瀟瀟洒灑地做你的楚家大小姐。來了納傈,還有大勒穆為你撐腰,不過是什麼都不懂的嬌滴滴大小姐,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對必達說教?你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稀罕,什麼都有人護著,你又懂什麼呢?」
廢主冷笑道,「不過是有個好的出身罷了,不過是沒有個好的出身罷了!哈哈哈哈哈!」
笑聲尖銳凄厲,聽得人直瘮得慌。
他捧著玉佩,凝視著,像是在看一個深深眷戀的情人。
「阿善耶,走,我們不理他們,必達不會讓他們來打擾我們的。我們會有酷兒的,會生很多很多的酷兒,他們會繼承王位,會的……阿善耶……」
廢主同那塊殘破的玉佩念叨著,旁若無人,深情款款。
轉變得如此之快,讓人一時間很難接受。
他不再理會楚鱗她們,只是對著玉佩絮語喃喃。
他的腦子絕對有病,楚鱗暗暗地想到,這是她對這位遠房表哥最終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