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 大魏雄風安能在?
屋中,眾人與老道相談甚歡,無論是佛理還是道法這老道都能說個通透,言談間,司馬子如突然問:「道長,我記得方才你稱呼我等貴人、大家……既然我等都是貴人,那誰是大家?」
「大家者,卿大夫之家也,諸位都是大家。」老道笑眯眯,回答得滴水不漏。
「道長休要誆我,大家一語,豈可指眾人?方才你話中分明意有所指!」
老道閉目反問司馬子如:「那麼公子以為,何為『大家』?」
司馬子如回道:「在下聽聞天子近臣、后妃稱天子為『大家』」。
一語既出,屋中眾人沉默下來。
垂首坐在司馬子如身側的高歡大概是感覺到重頭戲來了,立刻坐直身軀,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隱晦的興奮。
既然老道將其餘人評為貴人,那麼眾人之中的大家就呼之欲出了。
眼見司馬子如已經挑明真意,老道也沒再磨嘰,坦坦蕩蕩說道:「澄清天下、坐北朝南之人,即為大家。」
說罷,盲眼在高歡座的位置上停留好一陣。
眾人雖不解其意,卻愈敬高歡。
高歡一夜未眠,依舊神采奕奕,此刻見老道真摯地推崇自己,當即離席長拜:「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豈能坐觀黎庶沉溺而不拯救,歡不才,欲以七尺殘軀,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聖賢之絕業。
奈何智術短淺,至於兵敗流亡。
故懇請先生出山相助,歡願以師禮相待,朝夕聞教,以濟斯難。」
老道人耳聞恭恭敬敬行禮的高歡,面色波瀾不驚,搖搖頭一甩拂塵:「老道倦了,你等休憩一夜,明日便下山去吧,你等的前程不在山裡。」
老道言語中的拒絕之意再是明顯不過了,高歡心中大急,顧不了琢磨對方的深意,急忙出聲問道:「先生以為吾不能成事?」
老道人沒有回答,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將明未明的天色,過了半晌悠悠說道:「君子王霸之業天成,儘管東歸便是。」
高歡眼神一亮,旋即又微微嘆了一口氣:「先生之言,歡當謹記,東歸平城之後,必然修文備武,待異日有了立身之基,再與先生縱論天下形勢。」
「請先生保重身體!」
老道紋絲不動,屏氣凝神,彷彿睡著了一樣,許久之後,回首道了句:「盼君子早成大業!」
兩句祝詞,結束了老道與高歡之間的情緣,或許二人還有再見之日,或許不會,命運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次日,高歡一行便啟程回了婦翁婁氏家中。
不過,婁氏的日子也不好過,隨著臨淮王兵敗的消息散播開來,北鎮叛亂愈演愈烈,平城更是首當其衝。
居住在平城的婁家也受到了叛亂的衝擊,家族的奴婢紛紛舉兵叛亂,奪走牛羊犬馬,逃亡河北、幽燕或是投向叛軍。
牧奴的叛亂如一記晴天霹靂打破了婁氏的平靜,好在高歡妻子婁昭君處事果斷,她領族兵平息了家族內亂,雖然失去了武周川的馬場,但好歹是保住了平城的家業。
當高歡回到平城,從妻子口中聽說此事之後,大失所望。
原本他是想藉助婁氏的馬匹、奴僕拉一支隊伍,效仿漢末諸侯鎮壓黃巾軍壯大的成例,通過鎮壓叛軍壯大勢力,驀然回首,卻發現原本寄予厚望的婁氏已經徹底指望不上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更嚴峻的問題是:平城究竟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待下去很難說。
眼下臨淮王的十萬大軍已經戰敗,叛軍的兵鋒已經越過涼城郡,州刺史司馬仲明又剛剛戰死,僅憑都督高市貴的數千兵馬能不能守住長城防線很難說……一旦長城防線失守,家業保不住不說,估計性命也要丟了。
一念至此,高歡決定攜帶家業避難,但是避難又該往哪裡去呢?
是去穩定繁華的河北還是更利於火中取栗的並肆二州?
高歡又犯了選擇困難症,一時茫然。
……
數日之後,自懷朔突圍的楊暄快馬加鞭趕至洛陽,帶去了武川、懷朔二鎮淪陷,元彧、李叔仁兩路兵敗的消息。
朝野震動。
小皇帝元詡沒有想象中那樣大發雷霆,擔當主力的元彧大軍也遭慘敗,沒理由對困守孤城的懷朔軍抱太大期望。
再說,楊鈞也必然已經殺身報國。
為了表示對忠良之士的緬懷,以及士族的榮寵,朝廷追贈楊鈞侍中、車騎大將軍……,加封楊暄為從四品諫議大夫。
至於兵敗的元彧,朝廷倒是沒有議罪。
當然,這並不是元詡、元乂寬宏大量,而是基於當下形勢考慮,眼下元彧還掌控者七萬大軍,朝廷哪敢治罪。
萬一逼反了元彧,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治罪,至少也得等新的統帥掌控大軍,元彧回洛之後再論罪。
……
五月十日,洛陽皇宮顯陽殿的氣氛格外沉悶,元詡、元乂及尚書令、尚書仆、門下侍中……等中樞重臣赫然在列。
至於議題,再是清晰不過,無非是如何應對愈演愈烈的叛亂。
元彧兵敗之後,以破六韓拔陵、衛可孤為首的北鎮叛軍士氣高漲,雖然五原城仍在官軍手上,但這卻阻止不了破六韓拔陵越過大河,攻打夏州。
據夏州刺史源子邕奏報,破六韓拔陵的前鋒已經攻佔了代名郡,與當地豪帥紇豆陵步蕃合兵一處,圍攻夏州州城統萬城。
貳城胡豪酋曹阿各拔驅逐朔方郡守,東夏州刺史公孫猗不能制,好在曹阿各拔沒有舉叛旗,州府捏著鼻子默認了曹阿各拔的自治。
另一邊,高平叛軍雖然為鎮都副將盧祖遷擊敗,但是鎮軍數次進剿皆無功而返,叛軍隨時可能捲土重來。
隴西和南秦州情況雖未彰顯,似乎也有異動,梁國數萬大軍兵陳淮水,虎視眈眈。
形勢十分嚴重,君臣焦頭爛額。
當年道武帝馳騁草原、揮師滅燕,太武帝一統北方、飲馬長江的氣魄都消散在了河洛的紫陌紅塵中。
皇帝暗弱,元乂弄權,滿朝公卿多是尸位素餐之輩……大魏雄風安能在?
殿上,公卿大臣都低頭默坐,年不及弱冠的元詡率先開口:「如今六鎮叛軍擾亂恆、朔二州,兵峰直指舊都(平城),朕恐先王陵寢遭到叛賊騷擾,卿等以為當如何?」
一眾宗室聞言,紛紛坐直身子,畢竟是祖宗陵寢,肯定要重視的。
當然了,侍中以上的大臣本身也沒有太多外姓,頂多三四人罷了。
吏部尚書元修義諫言:「臣建議委派重臣都督恆、朔、肆、汾、並五州軍事,接替臨淮王,剿滅六鎮叛賊」。
元詡聽到「六鎮叛賊」四字,不動聲色接過話茬:「去年年初,蠕蠕主阿那瓌舉兵反叛,朝廷派陳留公(李崇)北討,老將軍回師之後上疏朝廷,請求改各軍鎮為刺史州,實行軍、民分治。
朕以朝廷舊章、祖宗制度難改,不準其奏。誰料老將軍此奏開啟了各鎮府戶的非分之想,以至於釀成了今日的禍端。」
元詡話說的漂亮,但是話語之中的推卸責任之意再是明顯不過了。
因為天子無錯!
既然天子無錯,那麼錯的人就必然是李崇了。
同樣,李崇「銷禍於未萌,制勝於無形」的良策也成了是誘發叛亂的緣由。
毫無疑問,元詡是個甩鍋小能手。
殿上,李崇看著小皇帝稚嫩的面孔,不由得心灰意冷,想自己一生輔佐三代君王,上馬征戰、下馬治民,戰功赫赫、政績顯著,忠心耿耿,兢兢業業!
柔然阿那瓌反叛,入塞劫掠,如入無人之境,自己以七旬高齡帶兵北討,出塞越過大漠追逐三千里,不損大魏國威。
因見邊鎮府戶仇視洛中,才上疏奏陳改鎮為州,整頓邊務,豈知朝廷竟將「首禍者」的罪名扣在自己頭上。
欲加之罪,其無辭乎!
李崇怒氣填胸,昂首洪聲道:「六鎮距離京師一千多里,與蠕蠕毗鄰接壤,子弟常為國家效死,然而自朝廷遷到洛陽以來,對邊鎮士卒、百姓的撫慰少之又少,士卒為將吏欺壓,邊鎮軍民對朝廷的感戴之心自然也就漸弱了。
當初臣提出了改鎮為州之事,主要是為了讓朝廷籠絡北方諸鎮民心,老臣萬死也不敢引導他們作亂反叛!」
「不過既然陛下認為臣有罪,臣也不好再辯駁什麼,臣請往廷尉府一行。」
廷尉府即最高人民法院,李崇之言,看似是攬下責任,實際上態度相當明確,也甚是激烈。
九個字。
我沒錯!
錯的是皇帝你!
面對李崇咄咄逼人的氣勢,堂上公卿大臣大多俯首不動。
李崇一生,歷治八州,五拜都督將軍,可謂一代名將,堂上的酒囊飯袋又怎麼敢出聲。
元詡也被李崇得反將一軍弄得騎虎難下,方寸大亂,不由看向皇姨夫元乂。
元乂眼觀鼻、鼻觀心,不理皇帝的眼色,坦誠講,他也不知道該當如何,畢竟如今的朝廷還要倚仗李崇。
元詡又羞又惱,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台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再多說也無意義,既往難追,朕只是說說罷了,陳留公不要放在心上。」
語畢,元詡轉首面向群臣:「陳留公是皇親國戚,國家柱石,器識英敏,德高望重,文韜武略不凡,因此,朕打算委任陳留公接替臨淮王都督北討大軍,眾卿以為如何?」
眾卿還能如何?
連宗室三麟、名氣極大的臨淮王都兵敗了,誰還有信心戰勝叛軍。
況且元氏宗親大多愛好財貨美女,不愛兵戈,因此,皇帝提議由李崇接替元彧的想法獲得了一致認可。
尚書僕射蕭寶夤等四位外臣也一致贊同:「陛下英明,陳留公領兵北討,乃是眾望所歸。」
眾人一致同意,但李崇卻有小情緒。
李崇心中肯定是有怨氣的,先是強行甩鍋給我,又強行任命我為北討都督,合著你們真把我當工具人了?
當然了,他本來就是工具人,這一點滿朝公卿都清楚,只有他自己沒有悟透。
面對眾望,李崇又是一招以退為進:「臣謝陛下赦免了臣的罪過,不予追究,還讓臣再次帶兵北討,這正是老臣報答陛下、將功折罪的大好時機。
可是老臣已經七十歲了,近來更是疲勞多病,北討一事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陛下還是另擇賢能吧!」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見李崇推辭,小皇帝眼珠一轉,一本正經說道:「李信哪裡能比得上王翦呢?國家有難,正該您這樣的老將出馬。」
馬屁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整個大殿的時間靜止了!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芳香!
眾臣聞言,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各種彩虹屁砸向李崇。
一切都是為了不領軍,不得不說,很諷刺。
李崇見皇帝、公卿將自己比作王翦,笑得合不攏嘴,理所當然的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
君臣之間又恢復了往日的其樂融融,不過元詡心底也種下了對李崇的不滿。
……
月中,朝廷正式下詔,任命李崇為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北討大都督,與撫軍將軍崔暹、鎮軍將軍廣陽王元深,領軍一萬北上,討破六韓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