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右岸的故人

第二十六章 右岸的故人

很難想象,向晚竟然是許維哲請來的那位傳說中的神秘嘉賓。

盛驊舉著夾子在烤架上翻動烤肉的動作一頓,隨即便恢復了正常。把烤好的肉放進向晚面前的盤子上,並把放著新鮮生菜的小籃子挪了過去。向晚很喜歡吃韓國烤肉,用蔬菜卷著,裡面放上一瓣大蒜片,她不沾醬,她認為這種本味最好。但她很少吃,用她的話說,吃一次烤肉,在水裡泡個兩天,走到人前還是有股烤肉味。吃完烤肉,向晚要拖著盛驊在街上走到半夜,散散身上的烤肉味,順便把烤肉的熱量消耗掉。他們邊走邊聊,天南海北,卻很少聊音樂。職業就是音樂,閑暇時刻還是音樂,音樂再美好,也愛不起來了。音樂之外的世界,你嚮往過么?向晚把一頭長發甩向一邊,眼睛亮亮地問盛驊。她是真正的大美女,台上台下都是,哪怕在深夜的街頭,燈光昏暗,她一樣光彩熠熠。房楷詫異盛驊那時的平靜無波,盛驊淡淡道,大概是朝夕相處,我審美疲勞了。盛驊向向晚搖搖頭,音樂之外,也許遼闊,也許偉岸,也許神奇,他可以當窗外的風景一樣去觀賞,不會心嚮往之。向晚道:窗戶那麼窄,你能看到多少?盛驊回道:我想看的都能看到。向晚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現在的樣子,好像你在巴黎的左岸,而我在巴黎的右岸。

從哲學上來說,左岸是虛的,右岸是實的;從藝術風格上來講,左岸是淡泊遼遠的,右岸是奢華明麗的;從經濟潮流上來說,左岸是守恆的,右岸是新潮的。

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應該像兩條平行線一樣毫無交集,可是鄧普斯大師對盛驊說,你的個性太鮮明,步子太大,即使你願意妥協、願意遷就,別人和你合作,很難磨合。你適合獨奏,而不適合室內樂。如果你堅持搞室內樂,依你現在的年紀、資歷,成名已久演奏成熟的音樂家,人家看不上你,可是和你差不多的,又跟不上你。他把漢諾威所有學樂器的學生篩了個遍,最後發現了向晚。向晚演奏技巧不錯,可貴的是她「擅變」。她獨奏時表現一般,但如果和人合作,她卻能輕易地適應別人的節奏。鄧普斯大師戲謔道,她就像是一顆地球,雖然她有水、有山、有平原,在宇宙中很是罕見,可是她習慣繞著太陽轉。你就是她的太陽,她是為你量身打造的地球,你看,你們都來自東方,有著同樣的膚色、眼瞳、頭髮。

鄧普斯到底是大師級的演奏家,他熟悉音樂市場的規則,也能一眼看穿一個人的本質。盛驊和向晚組成Snow不久,很快就驚艷了歐洲的古典音樂市場。

江閩雨第一次看他和向晚雙鋼琴合奏,沒有點評,只是對他說兩個人也好,有什麼事兩個人擔著。職業演奏家,不只是要面對上台演奏這件事,還有很多很多你想到想不到的事,一個人,很多時候難以招架。

說實話,向晚真的是一個省心的搭檔,她練琴刻苦,盛驊改編的樂曲,她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領會。美中不足,就是兩人之間在音樂上「碰撞」不出火花,沒有高手過招的爽感。盛驊寧可她和他爭執、辯論,哪怕咆哮、拂袖而去,而不是這樣溫和、周全、體貼。他和鄧普斯大師聊過這事,鄧普斯大師說你苛刻了,像這樣知音般的同行,可遇而不可求。我都一把年紀了,倒現在還沒遇上。

盛驊覺得自己確實是苛求了。他和向晚合作的幾年,應該算是成功的,拿過很多獎,什麼頂級的音樂殿堂都舉辦過音樂會,發行的唱片很暢銷,走遍世界的各個角落。職業演奏家其實是很孤獨的,雖說有個名義上的家,但是一年之中,有一大半的時間在外演奏,酒店比家還像家,搭檔和經紀人比血源上的家人還像家人。

盛驊和向晚分開時,向晚送他去機場,道別時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光全都很耀眼,因為天氣好,因為天氣不好,因為天氣剛剛好。他記得自己好像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後來他在導聆課中間休息時,聽一個男生向一個女生也說過這幾句話,察覺到他的注視,男生紅著臉向他解釋:這不是我的原創,是韓劇《鬼怪》里的一句台詞。盛教授,你看韓劇嗎?

盛驊沒看過韓劇,但向晚愛看。她很小就出國了,她唏噓道:我對韓國的記憶只能從韓劇里來加深。向晚向盛驊描述過幾部韓劇,盛驊的感覺是,太狗血了。

人生原來比韓劇還要狗血,他和向晚這對昔日的搭檔竟然在華城「撞車」了。

向晚意興闌珊把烤肉夾起來,又放回盤中。「『撞車』這樣的事情,一般在音樂市場較為成熟的國家和地區才會發生,看來中國將拯救古典音樂市場的言論,真的不是空谷來風。我們這算是狹路相逢么?」向晚輕笑地偏過頭去,對面坐著兩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說的是韓語,像是在談論合同的細則,你來我往,寸土寸金,口氣像激烈。

盛驊拿過濕紙巾,拭了拭手指。「是相逢,但路不狹。」

向晚轉過頭看向他:「一個是室內樂,一個是獨奏音樂會,這是兩個方向,撞不上?」

「不是兩個方向,是聽眾群不同。」

向晚一笑,很是善解人意。她可能認為盛驊因為票房不理想,丟不起這個臉,硬掰了個託辭。

盛驊淡然地端起茶杯喝著,沒有多說。票房的事,諶言後來又做過進一步的研究,真不能全讓室內樂背鍋。她調查了下,許維哲的觀眾以琴童和他們的父母居多,他們是為了多一個現場教學的機會。其他的就是他的粉絲們,也不知什麼時候壯大規模的,這些人日常表白也就罷了,他們瘋狂到包機來看他的音樂會,一場不拉。這是個很奇特的現象,一位古典音樂演奏家,得到了像當紅流量明星一樣的待遇,這是古典音樂已經到了全民皆歡的程度呢,還是許維哲是古典音樂界的一股清流?而盛驊和向晚的觀眾,大部分是中老年人,諶言說他倆是中年老人的偶像。

盛驊慢條斯理地問:我需要自卑、內疚一下么?

諶言深明大義地一揮手:不必了。年輕人沒有定心,今兒愛他,明兒愛你,過幾天也不知道會愛誰。那些琴童的父母帶孩子來看音樂會出發點是不錯,但也得看音樂是否適合孩子。你沒看到座位上孩子苦著個小臉,動來動去,家長在一邊邊玩手機邊打呵欠,這樣的票賣得再好,有意義嗎?中老人卻是理性的、長情的,願意花錢來看音樂會,那是一輩子的真喜歡。

盛驊冷漠道:你在尋找自我安慰。

諶言言之鑿鑿:反正我被安慰到了,我現在挺驕傲。

「你笑什麼,我說錯了嗎?」向晚大為光火地瞪著盛驊。

「你說什麼了?」盛驊摸了摸嘴角,他笑了么?

向晚硬邦邦道:「我說,必須承認,許維哲很優秀。」

盛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優秀是相對於良好而言,不知道向晚口中許維哲的優秀是和哪些人比較得來的。

向晚的語氣多了點怨氣:「首場演出一鳴驚人,接著14場國內巡演,場場座無虛席,這還不夠優秀嗎?」

盛驊笑了笑。

「我說過我六月之後便沒有其他安排,準備來中國發展,讓你幫我接洽下。你答應了,於是我便等著你電話。從六月等到九月,等來的卻是許維哲的電話。我想過拒絕他的,但後來我還是答應了,因為對於我來講,這是一次值得珍惜的機會。我不能再把時光揮霍在無望的等待上。」

盛驊輕輕點了下頭:「抱歉!」

向晚疾色厲色:「你確實該對我抱歉,你根本沒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但每個人的能力有限,這件事我可以不計較。你真正抱歉的是,在Snow解散的時候,你答應過我,除了我,你不會再和別人搭檔演奏室內樂,你記得嗎?」

「對不起,是我食言了。」

「當初,因為我練習時不在狀態,你說了我兩句,我賭氣地回道:既然你覺得我不好,不如我們分開各自發展。你看了我兩秒之後,點了點頭,說好。後來我向你道歉,向你賠禮,說我說的是氣語,不要當真。不管我哭成什麼樣,怎麼反悔,你說我們是成人,言出必行。現在的你為什麼就不言出必行呢?」

盛驊誠懇地坦白:「因為我沒想到我會遇見琥珀。」

向晚一呆,真希望她沒有聽到他的回答,這比欺騙、背叛還要讓她難受。她譏諷道:「你果真是······埋怨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那句氣語恰好正中你的下懷,是不是暗地裡慶幸了很久?可惜今天的琥珀不是昔日的琥珀,你是遇見了她,卻沒有遇見最好時候的她。」

「你現在說的也是氣語么?」

向晚冷冷地眯起了眼,突地站起身,拿起身後的包包轉身就走,到了門邊,她又折回頭走到餐桌邊,欠身對盛驊說道:「不管你在音樂上建樹多高,你真的不是一個紳士。」

說完,她背挺得筆直地離開了。從別人驚艷的追視里,即使生氣,她也很美。

她前面盤子里的烤肉一塊也沒有少,生菜還是原樣,茶已經涼了,她似乎就是來這兒陪盛驊坐了坐。

整個晚上,向晚沒有提過江老師一句。在漢諾威的時候,向晚有事過來找他,江老師總是很熱情。經濟又不是特別寬裕,每次都要請人去餐廳吃飯。向晚打個電話過來,他要是不在,一回來,江老師就急聲催著他回過去。於是,向晚有什麼著急的事、為難的事,都是先找江老師,效果比直接對他說快多了。江老師出意外前幾天,還在委婉地想讓他把雙鋼琴組合再成立起來,那一定是向晚的意願。她和江老師是常聯繫的,江老師過逝的事,她不提,不代表不知道,只是知道了,能說些什麼呢?節哀順便?還是算了!

盛驊兩指輕捏了下太陽穴,招手買單。出來時,剛好看到向晚上了一輛黑色的車,大概是許維哲那邊來接她的車。她和許維哲的雙鋼琴演奏,應該會很順利。雖然這兩年,她一直是獨奏,但她調整狀態很快。她是聰明的,在許維哲巡演的最後一場登台,一如那時許維哲替補江老師和維樂合作,作為中國首秀,沒有比這更好的舞台了。

聰明人總是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作出什麼選擇,但有些人卻是能把生活過得像過山車,讓人什麼時候都提著顆心。比如······盛驊嘴角噙著笑,掏出手機給諶言打電話:「我這邊已經結束了。你把琥珀送回去了吧,她晚飯怎麼解決的?」

諶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和攝像師們聊直播時機位怎麼布置呢,怎麼扯到琥珀了?」

「她沒給你打電話?」

「沒有啊!她怎麼了?」

盛驊收了線,一張臉倏地就比夜色還黑。

**

裘逸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子了,費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看上去不像個傻子。他不是沒和顯赫的人物同桌吃飯過,但是琥珀主動給他打電話,約他一塊吃飯,這真的讓他有點受寵若驚。就是這吃飯的地點······左邊是家手機大賣場,正在搞節日大促銷,沒見什麼人進去,喇叭倒是叫得整條街都在顫抖。右邊是家24小時便利店,生意很不錯。在這兩個店之間,有家袖珍的餅屋,像是硬塞進去的。這餅屋線上、線下,兩邊開花,不僅線下客人絡繹不絕,線上過一會就有個快遞小哥來拿貨。賣得最好的,據說是款泡芙,香草味的。但人家今天沒做泡芙,沒幾天中秋節了,人家應著時節做月餅,什麼口味都有。

餅屋門口撐了把太陽傘,傘下放了張小圓桌,還有兩把木椅,兩人一人佔了一張。裘逸記得琥珀對花生過敏,特意問了店員,最後選了四隻蛋黃肉鬆的,感覺比較安全,另外要了兩杯奶茶。這就是他們的晚餐。裘逸都在西餐廳訂好位置了,可是琥珀說她被關了這麼久,想透透氣。

琥珀咬了口月餅,小心地用手等著餅渣,嗯,好像比衚衕口那家糕店的糕好吃點。「你常來這兒買點心嗎?」琥珀問道。

月餅做得很小,裘逸兩口就解決了一個。他看著琥珀速度也不慢,正伸手拿第二個,眉頭不禁微微一蹙。「第一次。我以前聽秦笠說過,他的前女友好像很喜歡這家的點心,他常來······琥珀小姐,月餅這東西吃多了傷胃,兩個足夠了。」裘逸搶在琥珀把手向第三隻月餅伸出前,忙不迭搶過來塞進嘴巴,痛苦萬分地吞咽著。月餅除了有著圓滿、吉祥的寓意,其他想找個閃光點,很有難度。味道一般也罷了,熱量還不低,對於後天要穿修身禮服上台演出的某個人,是千萬碰不得。她不但碰了,還碰了又碰,這是不知還是故意為之?

琥珀吃出感覺來了,雖然沒反駁,目光卻一直朝店裡瞟著,像是準備再來兩個。裘逸眼珠滴溜溜地轉,想找個法子轉移琥珀的注意力。這一轉,他的視線突地直了,看著從遠處慢慢走近的一個人,瞧著像是······秦笠?

還真是!秦笠也看見了他們,腳步一滯,下意思地想扭頭離開。晚了一秒,裘逸那邊已高聲打招呼。他自嘲地一笑,走了過去,向琥珀點點頭。好像自紅杉林在華城之戀最後一次演出后,琥珀就沒見過秦笠。他並沒有瘦得形銷骨立,但是眼睛里沒有原先那種對生活充滿憧憬的神采,人像被一團灰暗裹著。琥珀看到他背了把琴,是把舊琴,琴盒都裂了個大縫。察覺到琥珀的目光,秦笠坦然道:「我運氣不錯,在舊貨市場淘的,雖然舊,但是把好琴。我現在有好幾個家教,不能沒有琴。」

「你這是家教剛結束?」裘逸打量著他。

「嗯,正準備回華音。肚子有點餓,就彎到這買點點心。」

裘逸心裏面嘀咕:這個彎弧度挺大啊,怕是不為買點心,為的是能和那個趙飛燕偶遇吧!他恨鐵不成鋼地撇了下嘴,早玩完了,還想著她,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

他的表情太豐富,秦笠想裝看不見都不行,無奈道:「我和她早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但人有慣性思維,一時半會改不了。」

都過去幾個月了,什麼樣的習慣都能改變,這分明就是藕斷絲連。「你們後來就再沒見過面?」

「我沒見她。」關於趙憐惜,秦笠不願多講,可是每一個熟悉他的人見了面,總要深切地關心下他,於是他心裡勉強癒合的傷口,又一次被扯得血淋淋的。他不能怪罪別人,他只能盡量遠離他們。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邊的琥珀突然開口道:「我見過她。她現在不跳芭蕾舞了,給人家做伴舞。候場的時候,她和同伴有說有笑。」

秦笠直直地看著琥珀:「是么?」

「她應該有了新的朋友圈,新工作適應得很好。」

秦笠心口一窒,隨即很快釋然。這是一種堅強,更是懂得遺忘。遺忘了,就可以輕快地上路,重新出發。這才是生活里的強者,永遠不會被真正擊倒,永遠不會被真正誘惑到,永遠不會無路可走,也永遠不會全副身心地去愛一個人。她對他談不上背叛、欺騙,最多只算是個選擇,說穿了,其實是他是她那輛叫做青春的列車經過的一個站台,她只是經過,從來就沒想過留下。那麼,他在痛什麼呢?秦笠手托著額頭,笑不可支,感覺自己像演了一出獨幕劇。

「他沒事吧?」裘逸愣住,沒人說笑話啊!

「沒事。」琥珀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指。

秦笠直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才止住笑。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他好像心情一下就好起來了,邀請兩人一塊去吃夜宵。裘逸都沒看琥珀,一口拒絕。

「那下次再約,我回華音,你們?」秦笠把琴盒換了個肩膀。

「我們······」

「我們也去華音看看吧!」琥珀插話道。

裘逸猶豫了一下,想想阿巒事件過去很久了,琥珀都開音樂會了,華音里應該也很安全,再說還有他和秦笠在,天還這麼黑,難道還護不住個琥珀?「行,但是說好,你不可以單獨行動。」

「我能去哪行動?」琥珀自嘲地攤開雙手。

裘逸和秦笠匆忙對視一眼,都嘆了口氣。

從餅屋到華音很快,裘逸進了大門,便把兩人放下了,自己找地方停車去。,琥珀和秦笠沿著林蔭大道慢慢向里走去。琥珀看著路邊一盞盞像葵花盛開樣的路燈,看著不遠處靜靜屹立在夜色中的教學樓、圖書館、博物館,不知從哪裡飄過來的琴聲、說話聲,這一切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她平靜道:「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被取代,少了誰,地球還是像摩天輪一樣轉個不停。上屆的學生可能還記得我在這呆過,津津樂道關於我的一些事,新的一屆怕是覺得我就是別人杜撰出來的一個傳說,再過幾年呢,估計都沒人提了。時間真的可以把一切抹得乾乾淨淨,大概是當局者迷,作為當事人,有時卻徘徊在過去里,久久不肯離開,其實不過是不舍,想好好珍惜。以後生活也許會越來越好,可是這些經歷,我遇到過的人,我當時的喜悅與憂傷,卻是不可複製。」琥珀幽幽地把目光轉向秦笠,朝他微微一笑,「秦笠,你沒有做錯。可是你有沒想過,當你在珍惜你和別人的過去時,也有人在珍惜著與你的過去?」

「琥珀,我······」

「雖然裘逸忍住了,但我知道他剛剛有好幾次想問你什麼時候回紅杉林。不要讓他等太久,他對紅杉林真的很有感情。」

秦笠低不可聞道:「我也是。」

「我知道。」

「可是我真的沒有自信。」

「我也沒有,我後天就要舉行音樂會了,大劇院,頂級的音樂殿堂。」琥珀的聲音微微緊繃,透露出一絲不安。

「不一樣,你有盛驊。」

「沒啥稀罕的,你有我。」隔了兩棵樹的距離,借著朦朧的燈光,有一個圓溜溜的腦袋從樹後面探出來,說了一句,又縮了回去。

琥珀和秦笠愕然地停下腳步,接著,幾步奔了過去,只見剪了個大光頭的沙楠背著個大大的背包眨巴著眼睛站著,面對兩人質疑的目光,氣道:「有啥奇怪的,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快過節了,我回家團圓不行么?」

秦笠不太確定地指了指頭,吞吞吐吐道:「你這變化有點······大!」

「不就換了個髮型么,我可沒整容,我這從上到下,都是原裝的,不行你摸摸我鼻子、耳朵······」沙楠拽著秦笠的手就放在他鼻子上。

秦笠忙附和道:「是,原封未動,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沙楠突然往地上一蹲,咧著嘴就嗚嗚地哭了:「差一點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瞧見沒有,頭髮都剪了,字也簽了,下一步就要進手術室。我怕我帥得讓你們自慚形穢,再也不和我交朋友,我······我是個講義氣、重情誼的人,於是牙一咬,毅然回國。我都是為了你們······」

「······」秦笠拼了命,才按住抽搐的嘴角,欠身把沙楠拉起來:「一個寢室住這幾年,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都知道。」

沙楠用袖子抹了把眼淚:「知道就好,以後要對我更好點。」

「想得美,」停好車趕過來的裘逸剛好趕上這一幕,冷笑道,「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你分明是怕疼才逃回來的。」

沙楠急了:「瞎說,我是真的······教授,他們懷疑我,你呢?我是回來得突然,但我對你是絕對的真愛,為了你,我連沙華音都不要了,我還訂了你和盛驊音樂會的票,我······」沙楠像張吹彈可破的紙,脆弱得很。

「我相信你,真的。」琥珀用眼神暗示了下秦笠,秦笠也點了點頭。裘逸不敢苟同地翻了個白眼。

「只要你們相信我就夠了,其他人的意見不重要。」沙楠不甘示弱地瞪了眼過去。

秦笠小心翼翼地問道:「音樂會後,還回韓國么?」

沙楠理直氣壯道:「教授又不在韓國,我幹嗎回去?」

裘逸簡直為他的大言不慚鼓下掌,這臉皮厚得讓城牆羞愧:「琥珀小姐之前也沒在韓國,你去了幹嗎?」

「觀光旅行。」

裘逸差一點厥過去,牙痒痒地朝他豎了個大拇指:「算你狠。」

沙楠脖子一昂,拍了拍秦笠的肩,挑挑眉道:「這不算什麼,我們接下來倒真要做件狠事—我們的紅杉林韜光養晦夠久了,該重出江湖了。」

裘逸嗤笑一聲:「就你這髮型,一進江湖,就給人揍扁了。」

沙楠摸了摸腦袋,期期艾艾地問琥珀:「真的很難看么?」

琥珀安慰道:「暫時的,有兩個月就長回來了。」

沙楠立刻歡喜起來:「那我就再等兩個月。」他拽著琥珀的衣角,讓她往邊上去一去,小小聲道,「教授,不經歷一些破事,真的不知道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麼。以前,我真的是狂妄自大、好高騖遠,以為自己是顆金子,擱哪都閃閃發光,原來沒這回事。教授,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回我一定踏踏實實地呆在紅杉林,你說裘大紀他還要我么?」

琥珀朝裘逸那邊看了看:「我覺得他此刻內心一定是欣喜若狂。」

欣喜若狂的裘逸很艱難地控制住情緒,問秦笠:「你說沙楠那傢伙還是喊個口號,還是來真的?」

「看樣子是真的。」

裘逸大力地拍了下樹榦,差一點跳起來:「季穎中那邊一直候場中,現在沙楠回來了,這鐵三角,就差你了,怎麼樣?」

秦笠看著裘逸迫不及待的眼神,斟酌了下,回道:「我聽過不少室內樂的唱片,也看過室內樂的視頻,但還沒在音樂廳看過頂級室內樂的現場演奏,我覺得這一次,我們都該慎重點,要看自己夠不夠資格從事室內樂、有沒有堅持的動力,所以我想在盛驊和琥珀的音樂會之後再回答你,可以嗎?」

「當然,那時迫不及待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是別的,裘逸還沒把握,但是盛驊和琥珀的音樂會,他太有信心了。

這真是一個迷人而又收穫多多的秋夜!裘逸和琥珀目送著秦笠和沙楠走進宿舍樓,看到寢室的燈亮起,聽到沙楠像個榮歸的將軍,一路呼朋引伴,像是準備通宵狂歡。琥珀由衷地嘆道:「沙楠這性格真好!」知錯就改,還能適時地自我調節。「阿亦······她還好么?」

「她父母讓她休學一年。」

「為什麼?」琥珀吃了一驚。

裘逸支支吾吾道:「不太清楚,聽說是和華音有點不和諧。」

大概還是因為阿亦打人的事,他父母擔心阿亦被華音嚴懲,休學一年平息下。一年後,沙楠就畢業了,真的有可能沒有沙華音了。琥珀想起當初沙楠說起沙華音時的幸福和興奮,心情一沉。

裘逸只將琥珀送到衚衕口,從衚衕口到四合院,還有挺長的距離,這個時間,衚衕里的行人很少了。琥珀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裘逸嘿嘿笑了兩聲:「琥珀小姐,你今天打電話給我,是單純地想出來透下氣,還是和盛教授鬧彆扭了?」

「我沒有······」

裘逸笑嘻嘻地朝外面努了下嘴:「我猜是鬧彆扭了吧!今天,不僅你主動給我打電話,連教授也打了兩通,他還讓我不要告訴你。」

「······」你這樣出賣你老師好么?

「這彆扭還不小吧,瞧教授都緊張得跑這站崗來了。」裘逸吐了下舌,「我假裝沒看見,給他留點面子,不然他那張冷臉能對著我半年不解凍。」

裘逸把琥珀一放下,便飛似的奔了。琥珀默默站了一會,朝避著燈光,站在廣告牌后的盛驊走過去,她哪隻眼睛都看不出他緊張了。

裘逸那輛巨無霸的車,那驚天動地的轟鳴,那雪亮的車燈,即使在湍急的車流里,都能一眼就辨認出來,但盛驊站著沒動,只是眼睛眯了眯。

「你站在這兒幹嗎?」幾十步的距離,琥珀已經把情緒管理得很好了,語氣平和,給人的感覺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數車!」

「過去多少輛了?」

「67!」

琥珀本來想說「你很無聊么「,話到了嘴邊,她換了個問法:「你很寂寞么?」

盛驊點點頭。

琥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怎麼可能,今晚不該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盛驊慢悠悠道:「寂寞並不是指有沒有人陪著,而是心裡的一種無奈,不可言說的無奈,不被理解的無奈,無處著落、無枝可依的無奈。」

哎喲,他說得讓她生出罪惡感、同情感了,琥珀忍不住辯駁:「把人丟下就走的那個可不是我。」

盛驊認真地端詳著她:「你這是怪我了么?好吧,以後去哪,都帶上你。」

「我、我·······才不要去當閃光燈,不對,是路燈。」

「是電燈泡。」

「管他什麼燈什麼泡,沒有你,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盛驊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嗯!但我不行,沒有你,我真的是很無聊很寂寞。」

琥珀正要回擊,鼻子一嗅,一股嗆鼻的烤肉味:「你吃烤肉了,臭死了!」

她越過他,走進衚衕。盛驊扶了扶眼鏡,嘴角一點點地翹起。

走到院門口,琥珀才想起自己沒有鑰匙,阿姨這會早回去了,她只得氣乎乎地站在門邊等著盛驊開門。盛驊開了門,身子突然一轉,一把拉過琥珀抱了抱:「我們是搭檔,一起分享音樂,那麼,要臭也一起臭。」

琥珀急得大叫:「我才不要,快放開我。」

盛驊鬆開她,大笑而去。

在人生的旅途上,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獨行,僻遠的小鎮,繁華的都市,腳步匆匆疾行。有一天,當你遇到一個人,即使正穿行在乾旱貧瘠的荒野,你也會情不自禁放慢腳步,好似眼前處處鮮花盛開。其實事物的本身是不變的,變的只是人的感覺。

人,生而孤單,可是卻會因為一個人而治癒。

**

「14場音樂會,14座城市,每四天換一個地方,行程雖然緊密,演奏質量卻一直保持著極高的水準。你這是和誰在較勁?」陶月今天只是觀眾,不是主持人,大概是職業習慣,聊著天,就帶上了問題。

許維哲正在扣襯衫的袖扣,他已經化好妝了,第一首曲子是他的獨奏,第二首才是他和向晚的四手聯彈,然後是雙鋼琴合奏。巡演的最後一場,他沒有緊張,只有意氣風風。「較勁這個詞用在我身上不太合適,我不是那種和別人和自己對著乾的人。我覺得這是我對音樂態度的一種改變。以前,我雖然也非常喜歡音樂,但作為職業,總是不得不考慮市場的需求,很多時候很無奈。現在,我覺得與其把音樂當成謀生工具,不如把音樂作為盡情生活的方式。」

「於是你就任性地邀請向晚來做你的嘉賓?她夠漂亮,她還是盛驊的前搭檔,在別人眼裡,太多的看點了。」陶月的語氣雖是揶揄,卻很是犀利。

許維哲照了下鏡子,確定襯衫、長褲的每個縐褶都很完美,這才拿過禮服,淡淡道:「我考慮得沒有那麼仔細,只是她的檔期剛好適合,語氣交流也沒問題。」

陶月懶洋洋地從沙發上起身,走近許維哲,替他理了理禮服的前襟:「那你真是很幸運,就是不知高傲的盛驊教授此刻是什麼感受?」她歪了下頭,長發的發梢微微拂過他的臉頰,一股神秘的暗香幽幽地在周遭浮蕩開來。

許維哲不著痕迹地往邊上避了下:「還有半小時音樂會就要開始了。」

陶月微微一笑:「是哦!我們拍個合照吧,我覺得今天會是個特別有著紀念意義的日子。」她掏出手機,期待地看著。

許維哲怔了下,還是同意了,準備叫凱爾過來拍照。陶月嬌俏捂著嘴巴:「不要告訴我,你不會自拍?」她一手挽上許維哲的胳膊,一手舉手機,「看著鏡頭,來,笑一下。」許維哲看過去,突地,她頭一扭,吻上了許維哲的臉頰。鏡頭咔嚓一下按下了。

「沒別的意思,就是圓了一個粉絲對偶像的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想。」陶月說道。許維哲有點無語。

陶月開心地帶上更衣室的門,一抬頭,虞亞兩臂交插地倚著牆,面若寒霜地瞪視著她。陶月一愣,眉頭輕蹙了下,然後笑道:「虞小姐也是來看音樂會的么?」

虞亞一言不發,雙目危險地眨了下。

「看來虞小姐很忙,那就不打擾了。」陶月保持著得體的笑容,優雅地準備離開。

「站住!」虞亞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

陶月心裏面暗暗苦笑,臉上卻不露半分:「有事?」

「我聽說你是個集郵女,上過你節目,被你看中的男嘉賓,很難倖免,本來和我沒半毛關係,但是你竟然把我伸到我面前。」虞亞目光朝更衣室的大門一瞥。

陶月臉上的笑意一斂,她也算是名主持人了,走到哪,別人都是笑臉相迎,哪裡聽得下這番惡語相加。「真不知道誰替我這樣廣而告之的,實在是抬舉我。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主持人,拿著微薄的薪水,能說動嘉賓上我節目就要偷笑了,其他的能幹嗎?我又不是實力雄厚的虞小姐,看中誰,包養誰,中西方一網打盡······」陶月捂著嘴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虞亞反過手,又是一記耳光摑向她的另一側臉頰。「你不是傳媒大學畢業的么,難道你們老師沒教過你怎麼好好講話?」

「虞亞!」陶月也豁出去了。

「你也配對我直呼其名?」虞亞喝斥道,「信不信我明天就能讓你鋪蓋都不拿,赤條條地從媒體界滾出去?」

陶月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虞小姐以為自己能主宰宇宙嗎?」

「不能,但主宰你的命運肯定是可以的。」

陶月輕蔑道:「一個連自己父親都不待見的人,也就剩下砸砸金錢操控別人的命運來尋求存在感了,真是可悲。」

「你說什麼?」虞亞聲音尖得都破音了。

「不是么?你上次見到你父親是什麼時候?你過生日他給你送過什麼禮物?你最近過得怎樣,他有過問么?哦,他的新女友恰好也上過我節目,我們私下常聯繫,在她眼裡,你父親是一個風趣、睿智、儒雅、溫柔的男人,」

這一句句話,像把刀樣,一下比一下深地刺進虞亞的心窩,她疼得五臟六腑都移位了。「你這個噁心巴拉、不要臉的臭婊子,我今天不把你撕碎了,我就······」她雙眼血紅,發瘋般地向陶月撲了過去,一雙大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手臂。「夠了,虞亞!」

虞亞眼眶立刻就濕了,她抬起眼,嘴唇顫抖:「你不僅讓這個女人進你的更衣室,你還幫著她說話。我和她,孰輕孰重,你分得清嗎?」

許維哲沒有回答她,平靜地看向陶月。陶月理了理身上的長裙,好像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說道:「我好像需要去補個妝。回見,許先生。」她看都沒看虞亞,轉身走了。

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許維哲才放開虞亞的手腕,一字一句道:「虞亞,雖然你為了我的音樂事業做了很多,但是我不是你的私有物。」

虞亞一顆奪眶的淚珠戛然僵在眼角,許維哲疏離、冷漠的口吻,把她愕住了。

許維哲繼續說道:「不是今天我剛好目睹了你無理取鬧的行為,才想對你講的,而是我一直以來,考慮了又考慮,我覺得不能再當你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要包容、寬容著你,你該知道,你只是我的一個樂迷,無權這樣對待我的客人,無權干涉我的交友。」

「我只是······一個樂迷么?」眼角的那顆淚珠一下滾落了下來。

「是的!」

「如果我不願意,」虞亞一甩頭,發狠道,「你能把我怎樣?我告訴你,只要敢靠近你的女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許維哲臉色一下變了:「你對向晚做了什麼?」

「她不算,她對你沒興趣,她喜歡的人是盛驊,你請她過來,不過是想挑釁盛驊和琥珀。」

許維哲悄悄鬆了口氣:「虞亞,你可能不知道,在你父親向我現在所在的公司推薦我時,他們已經和我接觸過幾次,很多條款都已談妥。你父親出面,他們不過是順水推舟。」

虞亞心一下亂成一團:「你幹嗎告訴我這些?」

「我想告訴你,我並不欠你什麼,我們之間,除了音樂,以前沒有別的,以後也不會有別的。我該去候場了。」

虞亞想吼想哭想罵人想打人,可是她卻像根石柱釘在原地,動彈不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許維哲從她面前走開。

向晚已經在候場區了,兩架大三角琴並排放在舞台中央,大幕還拉著。

許維哲走到向晚的身邊,清咳了兩聲,小聲道:「我可以解釋下。」他剛剛眼角的餘光看到走廊的另一側閃過一片裙角,那顏色正是向晚身上的晚禮服的顏色。

向晚沒有驚疑,溫婉地一笑:「我和你一不是故交,二不是新友,你邀請我,肯定有你的目的,而我接受也有我的目的。我們各取所需,我很清醒,你呢,也清醒么?」

許維哲愣愣地看著向晚,向晚輕輕頷首,像朵雲一樣飄走了。凱爾拿著手機走了過來,很是糾結道:「是那位柳向棟先生的電話,我讓他等音樂會結束后再打來,他說等不了那麼久。他、他一直在哭。」

許維哲眼角連著跳了兩下,他把手機接了過來自,裡面傳來老男人無助的嗚咽:「是維哲么?我實在撐不住了,我決定去自首。你放心,這事和你沒半點關係,你什麼也不要管,我就是和你道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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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風雲(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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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右岸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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