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月蓮燦 02
昔日,九重天,雲霧繚繞。悠溯神色匆匆,御風飛過雲霄。
迎面而來的疏影仙子叫住她:「你這樣著急是要去哪裡?這不是去天門的方向嗎,難道你——」
「嗯,是要去趟人界。」悠溯解釋,「我一時不慎,青帝陛下交給我的天心蓮花種被池子里的錦鯉吞了。那錦鯉自知闖了禍,已逃往人界。」
「天心蓮?」疏影也慌了神。
這天心蓮花種是前些日子蓬萊的小靈主送給青帝的,珍貴無比,六界之中也只有蓬萊仙洲才有。
「回來再跟你細說。」悠溯飛身而起,衣袂飄揚,轉眼便消失在雲霧之間。
出門前青帝囑咐過悠溯,人界不比天界,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使用法力。悠溯自然不敢怠慢,她沿著湖慢慢往前,直覺告訴她錦鯉就江南一帶的水域。
「仙女,真是仙女啊!」粗獷的男聲從旁邊傳來。
悠溯回頭。說話的是個肥胖的錦衣男子,他身後還跟了七八個隨從。一堆人色迷迷地盯著悠溯看,尤其是那胖男人,嘴角還掛著口水。她嫌惡地撇過頭,納悶,為何這個凡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天界中人?
胖公子被悠溯看了一眼,頓時骨頭都酥了,伸手調戲:「仙女,過來讓本公子好好疼你。」
沒有人看到悠溯是怎麼出手的,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胖公子臉上立刻多了五個指印。
「臭丫頭,敢打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大家給我上!」
悠溯忍無可忍,正想好好教訓一下這些人。她身邊閃過一道白影,唰唰幾下,那幾個男人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叫苦連天。
「姑娘,沒事吧?」白衣男子回頭對悠溯微笑。
那是悠溯和薛隱的第一次見面。天界男子大多高潔出塵,器宇不凡,其中不乏對悠溯傾心之人。可悠溯卻從薛隱身上看到了一種天人所沒有的東西。
薛隱淡淡問了句:「姑娘一直低頭看湖,莫非遺失了什麼東西?」
「我在找錦鯉。」
此話一出,薛隱不禁啞然失笑。但他還是很耐心地解釋:「現在是冬天,錦鯉都藏在湖底,姑娘這樣的找法,是找不到的。」
「其實我能看見。」這句話已經蹦到嘴邊了,悠溯還是沒說出來。她暗笑,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跟他說這麼多都也沒有。
「多謝公子出手相助,我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
「等等——」薛隱叫住她,「在下乃京城西陵侯之子薛隱,此次來江南是探望朋友。姑娘隻身一人恐怕不安全,若是不嫌棄,在下願意幫助姑娘尋找錦鯉。」
悠溯覺得薛隱說得有理。她對人界不熟,也不方便用法術,薛隱看上去不像壞人,又是貴族子弟,應該能幫上忙。
「如此,那悠溯謝過公子了。」
幾日後的清晨,悠溯一起床便看見客棧大堂擺滿了水桶,每隻水桶中都有不同品種的錦鯉。
「不知這些錦鯉之中,可有姑娘要找的?」
悠溯忍不住笑了,搖頭:「我要找的錦鯉是金色的。」
在笑薛隱傻的同時,悠溯心裡一陣感動。只因她一句話,大冬天的他從各地搜羅來這麼多的錦鯉,也難為他了。
悠溯自己不是沒去找過,可錦鯉吞了天心蓮的種子,想必已經成了地仙,要找到它談何容易。難得薛隱有耐心,之後的幾天里他陪她尋遍了江南水域,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天界規定,普通仙人是不能私自去人界的。青帝給她的時間有限,無論找到與否,她終究要回去。
聽說她要走,薛隱眼中閃過一絲不舍:「可以留下來嗎?」
悠溯搖頭。
「既然如此,我……送送你吧。」
悠溯還是搖頭。她要去的地方是九重天,只需一轉身她就能飛天離開,或許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你保重。」
就在悠溯準備離開客棧的時候,一幫黑衣人突然而至,各個手持長劍。薛隱大喊一聲「小心」,將她護在身後。與此同時細密的羽箭穿透門窗向他們射來,一撥接著一撥。薛隱孤身抵擋那麼多黑衣人,甚是吃力,身上已經有多處被划傷。她顧不得青帝的囑咐,手指一扣,那些羽箭像是聽到了指揮,齊齊掉頭向外射去。
「躲開!」薛隱突然轉身朝她撲過來。
悠溯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撲倒在地,她眼疾手快,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支羽箭甩過去。哧的一聲,羽箭穿透了最後一名黑衣人的胸膛。
「你怎麼了?」
壓在她身上的薛隱滿身是血,背後插著一把劍。她馬上明白過來,剛才那名黑衣人趁她施法偷襲她,是薛隱替她擋下了一劍。
「為什麼?」悠溯眼眶發熱。她是仙人,人界兵刃根本傷不了她分毫。可薛隱不知道,傻傻地撲過來用血肉之軀替她擋劍。
薛隱笑得很吃力:「對不起,沒能幫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不,已經找到了。」悠溯再也忍不住,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我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活著。」
薛隱沒有死。那一劍並未刺中要害,他休養了不久就復原了。
刺殺薛隱的黑衣人是他大哥薛同派來的。王侯子弟,兄弟間為了爭奪繼承權自相殘殺的事數不勝數。薛隱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自然也非善良無能之輩。回京后他結合支持自己的勢力與薛同分庭抗衡,最終將薛同逼得自縊。幾個月後老侯爺去世,他便繼承了爵位。
這一切發生時,悠溯只是在一旁靜靜觀望。人界有人界的醜惡,她既然選擇了薛隱,就必須得接受一切,包括他的奪權之爭還有他家裡那位月夫人。
歲月流逝,凡塵三載在天界不過三天而已,還不夠她去蓬萊仙島串一次門。然而她再也不是九重天沁芳宮的蓮花仙子,而是薛隱的妻子——蓮夫人。
出門的時候太過匆忙,只準備了一輛馬車。本來悠溯和薛隱二人同坐倒也寬敞,如今多了一個雪姬,悠溯總覺得不自在。雪姬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若有若無的敵意。她不喜歡雪姬,又不想讓薛隱難堪,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悠溯,你過來。」薛隱看出她不怎麼高興,攬過她,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句什麼。
悠溯登時臉色發燙。薛隱平日里也會對她說一些調情的話,可當著外人的面這還是頭一次。
「咳咳。」雪姬忽然咳嗽,打破了二人的耳鬢廝磨。
「雪姬姑娘,是不是不舒服?」
「多謝公子關係,沒什麼大礙,只是傷口有些痛。」
「可能是剛才沒包紮好,讓我看看。」悠溯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近身查看一下她究竟有何古怪。
雪姬不樂意,還未開口拒絕,悠溯已經搶先一步按住了她的右腿,眼角帶笑。她看似輕柔的動作中其實帶了法力,雪姬掙脫無果,只能眼睜睜看著包著傷口的白絹被她一圈一圈拆開。
果然如此。悠溯瞥了雪姬一眼,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不是摔傷,而是被銳器刺傷,傷口被她施了障眼法,凡人根本看不分明。
「孽畜,還不現出原形!」這句話悠溯是用秘音所說,只有雪姬才能聽見。她確定雪姬就是被她用簪子刺傷的白狐。
雪姬瞳孔放大,驚恐地往後縮去:「夫人你這是做什麼,你按得我好痛,啊——」
「悠溯!」薛隱拉開她的手,「你做什麼?」
「我——」
一聲長長的馬嘶,車子突然顛簸起來。林子里狂風大作,冰冷肅殺。
悠溯一顫,只覺得漫天雪花一瞬間全部從她領口鑽了進去,渾身冰冷僵硬。該來的還是來了,她終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悠溯你去哪裡?」見她掀開門帘出去,薛隱一驚,也跟著下馬車。
北風呼嘯,雪花在空中打著捲兒,貼到悠溯臉上,冰涼刺骨。風雪中的男子藍衣銀冠,和她記憶中一樣,清冷俊逸,身上卻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氣息。
「荊楚,原來是你。」悠溯無奈地笑。她曾猜測,假如有一天青帝會派人來尋她,那個人可能是梅花仙疏影,可能是梨花仙汐晏,卻萬萬沒料到竟然是荊楚。荊楚是戰神明紹麾下,天界頗具威名的將軍。他曾多次隨明紹出征,立下赫赫戰功。而荊楚對她的心意,她也早就知曉。
「你以為會是誰?」荊楚瞥了一眼站在悠溯身後的薛隱,聲音冰冷,「跟我回去,青帝在等你。」
悠溯打斷他:「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別怪我,悠溯,我是為你好。今天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帶回去的。」話音落,長劍出鞘,直直衝著悠溯而來。
「小心!」薛隱拉開悠溯,拔出了貼身佩劍。
和仙人相比,凡人的力量實在差太多。悠溯知道會是怎樣的後果,所以在薛隱拉開她的同時她馬上反將他推開,縴手一揚,銀色的軟劍在空中鋥亮發光。
「你非得這樣不可么?」荊楚迎上她的劍,眼神無奈且痛惜,「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這是我的事。」
「你明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何苦呢。」
「你走吧。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兵器交錯,劍光在薛隱眼前閃爍。他從不知道,悠溯竟有如此本事,這根本不是一個凡人該擁有的力量。難道真如雪姬剛才所說,悠溯不是人,她是……
銀光一閃,劍端沒入悠溯體內,那一片鮮紅刺痛了薛隱的眼睛。
「悠溯!」
「悠溯——」荊楚急速收劍。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傷害悠溯,可他怎麼都不會料到,她為了逼他,竟然撞向了他的劍。他快急瘋了,上前扶起悠溯,趕緊用靈力給她療傷:「為什麼?」
「若非如此,你怎麼會輕易放過我。」
「原來在你心裡,我是在害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荊楚,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我不能……」
「悠溯,」薛隱上前一把推開荊楚,將悠溯抱在懷中,「你怎麼做這種傻事!」
「我沒事。」悠溯虛弱地笑笑,伸手撫開薛隱的眉頭。她回頭對荊楚說:「就當不曾見過我吧,算我求你。」頓了頓,她又抬手,指著馬車道:「幫我殺了那個孽畜,她……咳咳,不好對付。」
「慢著!」薛隱大驚,「你說什麼?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你為何要這樣做?」
「手無縛雞之力?你真以為她手無縛雞之力?」
恰好旁邊傳來丫鬟們的低語:「蓮夫人該不會是怕雪姬姑娘得寵,想借刀殺人吧?」
這句話落在薛隱耳中,他臉色大變:「原來你是怕她影響到你的地位?悠溯,你變了。」
「我變了?哈哈哈……」悠溯使勁推開他,捂著傷口站起來。她眼角掛著慘烈的笑意:「三年了,我們在一起整整三年,我在你眼裡竟是這樣的人。也好,既然你這麼認為,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容不下她,就是要置她於死地,你能奈我何?」
荊楚上前扶她:「悠溯你退後,我幫你處理了她。」
薛隱一聽,急了,忙擋在馬車前:「不要濫殺無辜,她並沒有錯!悠溯,我可以聽你的話讓她離開,但我不會讓你們殺了她的。」
「那就試試看吧——」悠溯冷笑,回頭對荊楚道,「你先走,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別告訴青帝你見過我,拜託了。」
「可是你……」
「小傷而已,對我來說不算什麼。這裡的事你不方便插手,回去吧。」
「你保重。」荊楚只好作罷。他知道這點小傷對悠溯來說不算什麼,也相信區區一個狐妖,悠溯根本不會放在眼裡。凡人的感情一向脆弱,只要他不插手,按照事態發展下去悠溯必定會對薛隱死心。他只需在天界等她回去就行。
待荊楚離開,薛隱面色鐵青,問悠溯:「他是你什麼人?」
「故人。」悠溯說,「別岔開話題,我說過,我會殺了那個女人。我和她,你只能選其一。」
「以前的你不會這麼心胸狹窄。我的心意如何,你豈會不知?你大可不必擔心她威脅到你的地位。」
「若我非得如此呢?」
「那麼……」薛隱冷冷道,「我抱過雪姬姑娘,也算是和她有了肌膚之親。從今日起她就是我的雪夫人。」
「很好。」嘶啞的低笑從悠溯喉中發出,帶著嘲諷和決絕。她閉了閉眼,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雪地。
「悠溯——」
黑暗襲來,意識失去前她感覺有人抱住了她。那一刻三年來的種種在她眼前飛速閃過又飛速模糊。她忽然覺得,她真的好懷念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