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入三九,天上飄下密密的雪珠子。
不過半個時辰,青瓦檐脊上便染上了一層輕薄的雪意。勁風掃邊捲起積雪,簌簌打落在廊廡基腳下,像絡在一起的柳棉絮。
院里的石板青磚花了樣子,青一塊白一塊。
蒲軟的鞋底落在青磚上,穿綠色棉裙的女孩子踩滑了一腳,被旁邊穿紫色襖裙的女孩子抬手抓扶了一把,堪堪站穩。
紫色襖裙被掐出了褶兒,女孩子開口道:「仔細些,路滑。」
穿綠色棉裙的女孩子捏住她的手,借力站穩了些,黯著神情沖她點一下頭。結了伴再往前走,踩上兩級台階,躲到廊廡下。
兩個人齊齊跺腳,互幫著把彼此肩背上接的薄雪撣落。
今天還算是姐姐妹妹,你幫我一下我扶你一把,明兒卻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了。
這院子的主人沒了,她們也便再呆不下去,原有了主子才有的她們。
遲一天早一晚,明兒不走,過兩日也是要散的。
窗紙不知道什麼時候破了洞,撕裂開的紙梢在寒風中抖得像掛起的引魂幡,陰陰森森。屋裡有淡淡的清香散出來,繞在鼻尖。
走過那扇窗,便再聞不到。
兩個女孩子走到西側耳房,打起厚重的棉布帘子推開門進去。
屋裡光線微暗,取暖的炭盆滅了火星,只剩半盆烏黑的炭灰,連籠起的暖氣也不剩多少。兩個女孩子往屋裡看看,見床上還躺著一個。
沒有打鬧的心思,穿綠色棉裙的女孩子走到床邊,對合眼躺著的那個女孩子說:「就這麼睡著如何是好?起來罷。」
話音落下,床上的女孩子沒有反應,她便直接坐到床沿上,伸手在她胳膊上晃一下,「映柳?你這樣怎麼行?好歹吃點喝點。」
說著聲音開始微微哽咽,「姑娘已經走了,我們……」
餘下的話噎在喉嚨里沒吐出來,而後目光一怔,猛地被嚇綠了臉,慌著起身,腳下卻又被自己一絆,重重摔在了地上。
綠裙女孩子驚恐地翻過身,坐在地上撐著冷硬的地面往後挪,凄聲叫:「簇兒……」
叫簇兒的紫裙女孩子在點炭盆,聽到這聲喚,連忙跑過來。
幾步邁到床前,猛地看到床上的女孩子躺著動也不動,嘴角和眼角同時流出鮮紅色的血,正一點點往下滑,可怖至極。
她也嚇得一口氣沒上來,腿腳俱軟,一把抓住了旁邊的燈柱子。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又急又猛,落白了整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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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年臘月冬,京城裡發生了許多事。
有金銀鋪家的閨女抹著眼淚上了花轎,有葯館的婆娘四胎后終於生了個兒子,還有賣燒餅家的黃毛小兒背會了《千字文》《三字經》……
還有……
名門貴族言侯府厘家,以美貌動京城的大姑娘厘朝霧,突患重疾不治離世,讓人不禁嘆息紅顏薄命,嬌花易折。
厘朝霧下葬三日後,與她平素最親近要好的大丫鬟映柳,服毒自殺,躺於耳房七竅流血,伴她而去。
這又是主僕情深的話本,亦是讓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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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大雪連下了許多日,堆起來沒過了腳腕子。
寒風凄切,盤旋在整座城池上空,夜夜嗚咽哀嚎。
這場雪是從北邊上來的,再往北去,天空飄散開的雪沫子更大。
馬車在覆雪的荒道上碾出深深的轍印,車廂搖晃著跑起來比平時艱難。木頭鑲釘的車輪子,毫無緩阻地壓過凹凸不平的地面,總是顛得很厲害。
駕車的車夫戴著一頂黑氈帽,擋了額頭口鼻,眼睛卻還是被風雪打得幾乎睜不開。身上雖穿了新做的灰布襖子,卻還是被寒風吹了個透心透骨。
前路茫茫,曠野無邊,回頭來路亦是漸遠。
在這樣苦寒的天氣里走下去,怕是到不了西北邊境。
車夫鬆掉手裡的韁繩,把手籠到嘴邊呵幾口氣。手指凍麻了,這點熱氣根本起不到半點緩和的作用。他咬一下牙,甩起鞭子抽在馬尾上,喝一聲:「駕!」
馬兒也怕冷,又沒吃飽,拉著馬車人口快不起來。顛著馬蹄耐著力氣再走一程子下來,忽見風雪中有座小廟。
茫茫荒野,遠處連綿幾座灰色小山,山尖掛白,在迷眼的大風雪中山線起伏模糊,像宣紙上潑墨暈開了邊線。
車夫趕著馬車到破廟前,拉住馬嚼子停車。
他是不打算冒險再往下走了,山高路遠,天寒地凍,他可不想死在這荒郊野地里,原也不值得。既是個沒人要的人,丟在這裡大約也無妨。
死了就死了,花錢的那個還能知道不成?
這麼想著,車夫直接收腿爬上馬車,把車裡被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扛出來。扛下馬車直奔廟裡,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把人放下來。
車裡還有草席,他又回頭去拿,拿到廟裡蓋到棉被上。他也不知道這被子里裹的是誰,也不知道死了沒有。他都趕了兩天的路了,這人一點動靜都沒有,根本不像個活人。
使銀子的人說了,好生把人送到地方,別的莫多管。
他是有些好奇心的,雖然不多,心裡想的是等這人自己醒過來,到時便知其中一二。但他這會兒是等不了了,覺得再走下去,自己得陪著一起死在這路上。
他把草席蓋好,用腳踢兩下,自語出聲:「你莫怨我,凍死了來世就投個好人家,別再叫人丟來丟去的。你也看到了,這天實在是冷,滿眼看去一個莊子都不見,車上的乾糧不知道能撐到哪。我惜命,便不陪你了。」
他想把草席被頭掀開看看裡頭到底裹著什麼人,又覺得多管多看要惹是非。都是個將死的人了,說不定早已經死了,他膽兒小,看了晚上要做噩夢。
廟裡也並不暖和,車夫不再多留,直接轉身出去跳上馬車,回頭走了。
馬車搖搖晃晃沿原路回去,遠成風雪中的一個小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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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外的風雪仍大,被被子草席裹著的人始終沒有動靜。
破窗里一陣一陣潑進如面般的白雪,打落脫漆紅柱邊的蛛網。
落在地上堆起來,越積越深。
荒野的夜色起的早,即便白天,風雪中的天色也是暗的。暮色籠罩下來,夾雜風雪,廟裡更顯昏暗。
忽而又有腳步聲,踩著積雪吱吱作響,聲音由遠及近,近到廟門外。再聽,便是鞋底踩上泥地的聲音,稍顯得有點悶。
進廟裡來的是一名男子,黑衣黑靴,披著棉厚的黑色斗篷,帽子蓋住腦袋,只露出眼睛到嘴巴那一點部位。
五官倒是好看,劍眉星目。
男子撣掉斗篷上的雪,往廟裡避了避。
許是在等風雪變小,待會兒還是要趕路。
等著的時候往廟裡看了看,目光掃過結了無數蛛網的殘敗佛像、脫漆柱子,最後落在角落裡的草席上。這樣的破廟裡有這樣完整的草席,顯然有些不太尋常。
男子往草席那邊走過去,彎腰掀開草席,便見下面被遮起來的是灰布被褥,用軟繩捆著,被頭那裡還能看到頭髮,應是裹著個人沒錯了。
他伸手解開繩上活扣,扯開被褥,便見一個素衣女子合眼靜靜躺著。
荒郊野嶺的,這事倒有意思,男子嘴角勾過一絲笑。
目光落在女子臉上,只見細皮嫩肉的一張小臉,被一頭烏亮濃黑的長發襯著,皮膚白得欺霜賽雪,和廟外的風景得可一比,且毫不遜色。
女子眼睛雖合著,但可見睫毛很長,嘴巴小巧精緻,不點而紅,是櫻粉色。
不知哪裡的姑娘,這臉蛋可稱國色。
男子饒有興趣地看一氣,拿下腰上的短劍,又勾了勾女子的衣袖衣襟。外衣衣襟撥開一些,便看到裡面揣了不少銀票。
他見銀票最親,伸手過去,盡數拿了出來。
拿到手裡數了數,足有一千兩。
想是發財了,他把銀票揣進自己腰包里,又用短劍在女子身上找了找。沒再找著別的值錢的東西,便把短劍掛回了腰上。
拿了銀票沒急著走,男子蹲在女子面前又看了會。心想不知這女子是被誰丟下了,也奇怪,像個死的一樣。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他伸手放到女子的鼻下,發現確實沒有鼻息。
本來還想帶她走的,這會只覺可惜,長得這般好模樣,卻已經死了。
男子搖頭站起身來,轉身去看廟外的風雪。
風雪此時小了些,他裹一下斗篷,邁步出去,低頭走進風雪中。走了數十來步,突然又想到什麼一樣,驀地停住了步子。
步子停半晌,他折身回去廟裡,直接到沒氣的女子身邊蹲下來。他沒再探她的鼻息,而是伸手去握了她的手,沿著手腕伸進了她的袖子里。
手是涼透了,袖子里卻有溫度。
如果真是個死人,在這樣的天氣里,十床被子也不定能把人的屍首焐得這麼熱。他又思索片刻,拉起被子裹回到女子身上,綁好軟繩,直接連人帶被扛到了肩上。
他住的地方離這不遠,把人扛回去,說不定能活。實在不能活,就挖個坑把她埋了,讓她入土為安,就當做了件好事,也不算白拿了她一千兩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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