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夜之章 第四九三章 我給過你機會,可是你不爭氣啊
這句詩,帶著一種穿越了歷史與時光的深重惆悵,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股淡淡的惆悵之意是這般綿長,令人不禁雙目漸漸濕潤起來。
但是天錦聽到這句詩的時候,渾身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這是要斬斷與背叛之人曾經的回憶與情分了嗎?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是忍痛在給自己下定了某種決心,要揮劍斬斷一切的心意吧?
當大多數人都沉浸在李玄念出的這兩句詩所營造的惆悵意境之中時,天錦卻在其中讀到了一絲不舍,一絲果決,一份殺意!
她知道齊衡所犯,絕對是無法饒恕的罪責,但是她也不相信,齊衡會毫沒來由地做出這種蠢事。
只要他繼續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之事,這個陰陽谷大管家的地位,應該是沒有人可以撼動的,李玄一家人均是重情重義之人,天錦當年可是那般得罪過李玄的,還不是被他用人不疑,當成了近親的家人看待?
所以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至少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
天錦不想讓齊衡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被李玄當著眾人的面,在氣頭之上直接斬殺,因為這是她心愛之人,這是她願意為之獻出一切的男人!
「主上!」
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天錦分開人群,盈盈跪倒在雪地之中,跪倒在李玄的腳下。
「奴婢深知齊衡罪不可赦,但他一直以來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從未犯錯,當並非天生反骨之人,也許其中尚有隱情,請容奴婢問明,就算是要他死,也好死個明白!」
說完這些,她嬌小的身影便深深埋在了雪地之上,表現地無比恭順,無比虔誠。
當著數十萬谷民的面,不得不說,這一刻,天錦的勇氣值得敬佩!
就算是江嵐與葉芸兒,此刻都未必敢出口說情,但愛卻能給人力量,讓那個一向謹小慎微的天錦竟然敢於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開口。
她的直覺並沒有錯,念出那一句詩的李玄,殺心已起。
那一刻,李玄的殺意已然蓄積盈滿,他雖然心有不舍、不忍,但不可能當著數十萬谷民饒恕此等大罪,若如此,從今往後,這陰陽谷中必然內鬼層出不窮,不消白衣神主來對付,便會自己走向滅亡。
所以,今天當著大庭廣眾之下,無論李玄內心之中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他都必須狠下心來,親手當面斬殺齊衡!
但就是在這個當口,天錦竟然出來求情!
江嵐站在祭壇之上,看著這一幕,本已有了身孕的她,險些便暈倒過去,幸虧身旁的紅媚兒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扶住。
天錦在她身邊多年,終究是得力又忠誠的一個人,早被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姐妹般看待,平日里對其更是照顧有加且委以重任。
但在感情面前,縱然如此機靈聰慧的天錦,卻終究是當著她的面做出了一個看起來無比愚蠢的決定。
齊衡之罪,無需細問,即便事出有因,也是罪不可赦。
天錦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感情,往往是不講道理的。
她無法接受齊衡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就算他要死,他必須死,她也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玄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絲憐憫。
他不是憐憫齊衡,他是憐憫天錦。
因為天錦當著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做,幾乎就等於將自己置於了陰陽谷的對立面去。
除非最終她親自動手手刃齊衡,否則輕則會被趕出陰陽谷,重則要跟著她的心上人,一起去赴死了。
這一點李玄看的清楚,所以他才會憐憫,因為天錦是他認可的家人,是在他身邊最久的那批老人之一。
他真的不忍心做出這樣的決斷,也不忍心逼迫她去手刃自己的心愛之人。
齊衡原本如同頑石一般的身軀,這一刻終於動了。
他可以面對李玄的質問一言不發,但是天錦走出來為他拖延的一時半刻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天錦……你……你不必……」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打斷了齊衡的低語。
天錦紅著眼眶甩手打了他老大一個耳光,胸膛劇烈起伏著,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為什麼?」
天錦怎麼都想不明白,明明一直以來從未有過異心的齊衡,怎麼就會鬼使神差,在李玄大婚這一天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這一個耳光打得極為沉重,天錦如今可也是開鏡巔峰的修為,渾未收力的一巴掌下去,齊衡的臉頰之上,當場就落下了一個凸起的紅色掌印。
人群之中,齊衡的父母這一刻驟然雙雙昏倒,兩位老人終究無法接受兒子的所作所為,他們想不通也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一時之間,那一處亂成了一團。
齊衡的小妹扶著孫小聖的輪椅,渾身微微顫抖著,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面色一片煞白。
孫小聖有些擔心地回頭看了看姑娘家的臉色,輕-撫著她的手背,低聲安慰著。
可是齊衡的小妹,卻忍不住已然淚流滿面。
職責所在,她即便看著哥哥即將面臨審判,父母昏倒在人群之中,卻依舊不敢丟下孫小聖跑過去查探一二。
陰陽谷歷來並沒有嚴厲的規矩去束縛人們,但卻有鮮明的獎懲,執法,從來不講情面。
所以這裡的人都極有規矩。
李玄心中微微不忍,回頭給了阿雪一個眼神,後者會意,立刻招來屬下,去處理齊衡父母的事情,同時也有人上前想要接替齊衡小妹,但這位姑娘卻倔強地搖了搖頭,即便她的臉色已經看起來是隨時要暈厥過去的樣子,但卻不肯就此放開孫小聖的輪椅把手,仍舊將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這些紛亂,不過都是小插曲。
頃刻之間,便被壓制了下去。
齊衡低下頭,沒有躲閃,沒有格擋,沒有還手。
「你說話!」天錦氣不打一處來,揚手便要再打,卻被李玄拂袖之間,一股厚重的靈息擋住了。
「天錦起身,到我身邊來,此事由不得你再插手!」江嵐威嚴的聲音傳來,天錦微微一怔,卻不敢違拗,起身對著李玄行了一個大禮,這才低著頭來到江嵐身邊,扶住了她。
江嵐揚手便是一個耳光,打在天錦的臉上,但她的神色卻一片黯然。
「跪下,不知道輕重的東西!」
天錦「噗通」一聲,跪倒在江嵐的腳邊,淚流滿面,肩膀微微顫抖著,卻不敢哭出聲來。
只是一句喝罵,一個巴掌,江嵐卻是將天錦保了下來,若沒有她這一番,天錦跪在齊衡的身邊,必將面臨兩難之選。
李玄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齊衡,沉聲開口:「齊衡啊,我給過你機會,給過你許多次機會,你還記得嗎?」
那個青年面對李玄,依舊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初入陰陽谷,我曾動過一念,因為你苦苦哀求,我想過收你為徒,傳我衣缽,但其時我自己還是一個無門無派之人,所以我便放下了這個想法。」
「後來素煙提議將你培養成谷中大管家的候選,我點頭同意,看著你一步一步在她的指點之下成長起來,當時,我心甚慰!」
長長嘆了一口氣,李玄俯**來,輕-撫著齊衡的頭頂說道:「你可知道,今日是我大婚,我也為你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聽到這話,齊衡霍然抬首,看著眼前的李玄,心中莫名一陣慚愧,不禁淚流滿面。
整個大婚的典禮,都是他一手策劃,他並不知道李玄為自己準備了什麼驚喜,但想來一谷之主,在自己的大喜日子裡卻仍舊想著一個下屬,他應該是真的打心底里重視著自己。
但是自己,卻因為無由的猜忌與忽然間被點燃膨脹的慾望,便做出了這等利令智昏之事,怎能讓他不心生愧疚?
「我知道你和天錦兩人兩情相悅,我更知道你們二人皆勤勤懇懇,也是忠心不二,我本已特別為你二人備好了喜服,只待剛才我大禮一成,便為你二人當眾舉辦婚禮,讓你將天錦迎娶過門!你……你可知道?!」
說到這裡,李玄有些痛苦地閉上了雙目。
他原本不打算將這些事情當眾說出來,難免有市恩之嫌,他本打算盛怒之下,一掌斃了這個狼子野心之輩。
但天錦打斷了他,卻也讓他緩了一口氣,這股子憋在心中的話,便也忍不住說了出來。
聽到他這麼說,跪在江嵐腳下的天錦驟然抬起頭來,臉上的胭脂水粉早已經被哭花了,她心中的震動一點都不比齊衡小。
而齊衡更是一瞬之間,呆若木雞。
他怎麼都想不到,原來李玄準備給自己的驚喜,竟然是與其同一天,在整個陰陽谷的祝福之下,迎娶嬌妻入門!
這是何等樣的榮耀?又是何等樣的抬舉?
這是對他真正的認可與祝福,更是對他勤勉忠誠的嘉獎。
可想而知,若他能在萬眾矚目之下迎娶天錦過門,從此之後,這陰陽谷大管家的位置必定固若金湯,再也沒有人能夠撼動!
只要他不犯什麼滔天大錯,那麼這陰陽谷的最核心位置,必將有他一席!
可是,他只是太心急了,面對浪潮般湧來的阿諛奉承、諂媚討好,不知不覺之中,沒有了李玄的耳提面命,沒有了江嵐的時刻提點,他終究還是膨脹了,還是飄飄然了,再經過天錦的抱怨燃起了一點火星子,那麼輕輕一燎,便燒成了一場自我毀滅的大火。
這一刻,沉默如石頭的齊衡,面色頹喪若死,滿臉都是懊悔之色。
「主上……」
他哽咽著輕輕叫了李玄一聲,卻將整個面龐都深埋在雪地之中,肩膀顫抖著,漸漸泣不成聲。
李玄的耳朵微微一動,沒有人知道,他剛才聽到了四師兄利用天下樓九層之巔的增幅,正在給他傳音入密。
葉芸兒發現天錦的問題,此刻也被他知曉。
以李玄識人之能,他只是眼珠一轉,便已經將事情的大概猜測到了七七八八。
臨時心意一動,他輕嘆著加了一句:「芸兒曾不止一次對我有此建言,便是在替天錦考慮,替素煙操心,可是你啊,辜負了天錦,辜負了素煙,更辜負了我!」
似乎是在責怪齊衡,但這句話分明便是說給天錦聽的。
本已哭泣癱軟在地的天錦,驟然聽到李玄這一句,心頭一顫,想不到她一直以來心存芥蒂的那位葉氏主母,竟是如此體貼大度之人,這卻叫她如何自處?
真是,羞也羞死了!
葉芸兒與江嵐聞言對視一眼,不由會心微微一笑,均在這一句話中聽出了別的意味。
李玄分明是在借著這事,在消弭著她們之間可能存在的誤會。
江嵐為人坦蕩智慧,一點就透;葉芸兒崖岸高潔、光風霽月,兩人本就早已沒有芥蒂,當此之時,反而因此更加親密了一些,同時心中也為有如此明事理、知體貼的夫君而暗自慶幸。
齊衡跪伏在地,沒有辯解,只是顫聲說道:「主上,齊衡……萬死!我自知罪業滔天難贖,但斗膽懇求,此事與天錦、與我父母妹子,都沒有半點關係,請勿牽連他們,他們依舊對主上忠誠無二!」
聽到他這般乞求,李玄心知此人死志已明,輕嘆一聲道:「齊衡,我給過你機會,給過你很多次機會,可是你不爭氣啊!」
頓了一頓,他才道:「但你現在,終於有了些男人的模樣!」
雖然沒有鄭重的承諾,但是齊衡知道,這裡李玄是應了下來。
至此,他再無留戀,抬起頭來,先是向著剛被救醒的父母深深一拜,高聲道:「逆子不肖,來世再孝敬爹娘!」
不等二老回答,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小妹,慘然一笑道:「小妹,大哥是個蠢的,你千萬引以為戒,還有,爹娘就勞煩你多費心了,大哥沒法盡孝了!」
說罷,他決然回首,再不去看自己的家人,而是看向了哭的梨花帶雨的天錦,露出了一個溫柔凄婉的笑容。
「天錦,找個良人嫁了吧!齊衡此生,對不住你了!」
天錦再也忍不住心中洶湧而出的情緒,嘶聲喊道:「不要——」
但哪裡能有齊衡的動作更快?
只見他驟然抽出了腰間的那柄佩劍,寒光一閃,掠過自己的咽喉,一道猩紅的血線衝天而起,血沫子泛著氣泡洶湧地從傷口噴濺而出!
這個男人,至死依舊保持著跪下的姿勢,他,在向李玄,向陰陽谷,謝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