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夜之章 第五〇二章 歸一(上)
大唐建平八年,十二月初一。
長安城上空黑暗了許久的天空,忽然亮了起來。
但亮起的不是普照大地的一輪驕陽,而是一輪鮮紅如血的血月!
血月照世,血光之下,萬民伏屍。
當他們再次醒來的時候,都變成了一具又一具眼中只有瘋狂與嗜血的行-屍-走-肉。
諸葛天機安坐黑鐵輪椅之中,停留在巍巍青山之巔,他身後不知何時搭建了一個神秘宏大的祭壇,而那輪血月,便是懸浮在祭壇上空的一顆足有數十幢房屋大小的血色圓球。
如果李玄在此處,定會一眼認出,這東西恰是他當初從通天塔偷來的那枚鎮魂珠!
只是不知道如今經過了怎樣的處理,居然變得這般巨大起來。
而且,不似從前那般看起來神秘沉靜,此刻卻是邪氣凜然!
諸葛天機的眉心之中有兩道血色的紋路,他那張總是掛著成竹在胸表情的臉龐,在血月的映照之下,顯得有些詭異與猙獰。
雙目狹長、面容陰鬱、嘴唇薄而鋒利的一個年輕男子靜靜站在諸葛天機的身後,他那張原本就不怎麼招人喜歡的臉,在這血紅色的光芒照耀下,更是十足像極了厲鬼。
「師父,當此危局,如今茅廬內門只剩下了我與老七,您為何不將他召回?好歹也能為您的千秋大業出一份力。」
此人忍了許久,終於還是將心中的疑問說出了口。
諸葛天機的神色古井無波,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有些失神地望著下方已然變成了死境的長安城,淡淡道:「秦橫,別人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是師父還是知道的,這個時候若把老七召回來,他絕對活不過十二個時辰,便會被你煉化成一具『李屍』,都是同門,不是仇敵,何必呢?何況,為師還要千秋萬代呢,你還是不要轉這種小心思了。」
一語點破了秦橫殘忍的殺心,但後者卻並沒有絲毫愧疚之色,而是皺著眉頭回應道:「可是師父,那廝與李玄這小子交好,如今流浪在外,指不定就會成為人家的幫手,與其讓他成為一個不穩定因素,何不成全了徒兒?我們師出同門,不管是誰將誰最後煉成了『李屍』,那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這廝不僅毫不收斂,竟然還抱著一堆歪理邪說據此力爭,似乎想要改變諸葛天機的想法。
但諸葛天機算盡人間事,怎麼會被他左右?
老人淡淡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吧!王漢我留他下來就是要留下一個不確定的尾巴,即便我能算盡天下事,也終究還是會有算不到的時候,我希望他是那個我算不到的時候能夠給我帶來驚喜的人,你懂嗎?除了他,茅廬內門之人你都殺絕了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他是我的一顆棋子,你不能動!懂了沒有?」
疾言厲色地訓斥了秦橫之後,諸葛天機再度將目光停留在下方的廢墟之城中。
如今的長安城,早已不復當年的絕世繁華。
城中在先前永暗之夜降臨時,就受到了暴民的嚴重破壞。
但因為城中駐守有李神通,還有鎮國大將軍和七位還活著的八方大將軍,所以很快便將暴動鎮壓了下來。
按照這般下去,長安城還不至於如此。
但以李神通為首的大唐高層,不知道與諸葛天機之間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居然引狼入室,同意了讓他入主青山。
從他登上巍巍青山之巔的那一日起,長安城的倖存民眾便在不斷大量減少。
與之相對的,是在不為人知之處,正有數不盡的「李屍」被源源不絕地製造出來!
直到如今,血月臨天,長安城中除了大唐那些高層人物,什麼平民百姓、達官貴人、王親貴胄,甚至就連城內鎮守的軍隊,都統統在血光之下,化為了沒有理智的怪物,變成了能夠被諸葛天機一手操控的活死人!
如今的長安城,便似一個巨大的墳場,而在這片墳場之上起舞的,便是那些嗜血的怪物。
定定看著下方的廢墟許久,諸葛天機似在自語一般,喃喃說道:「開始吧,快些,再快一些!」
在他口中不斷念念有詞的時候,掌心之中卻握了一個複雜且詭異的術訣。
在這道術訣的驅使之下,他身後高懸在祭壇之上的鎮魂珠驟然亮起了刺眼的血色光芒,隨即猛然光明大放,將整座長安城籠罩其中,血色的光輝明亮無比,也血腥無比!
長安城中遊盪的「李屍」們,被這道光芒一照,頃刻之間便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隨即渾身一陣瘋狂的抽-搐,不少怪物身上甚至噴洒出了大量黑紅色的粘稠血-漿。
接著,鎮魂珠的光芒驟然斂去,又恢復了剛才的模樣,甚至光芒比之剛才還要黯淡了一些,似乎這次大放光芒對它來說也是一種負擔似的。
城中的怪物們僵立在原地許久,有些一直在瘋狂抖動,有些則如同石化了相似,一動不動。
許久之後,彷彿是某種看不到的開關突然被人打開了似的,這些怪物們忽然同時醒悟了過來,動作居然比之剛才敏捷了數倍不止,開始滿地亂竄起來。
一旦它們碰到了自己的同類,便會如同看到仇人似的,飛撲上去瘋狂攻擊對方。
一時之間,整個長安城中鬼哭狼嚎之聲四起,城中百萬民眾都化作了「李屍」,這便是百萬怪物。
這些怪物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處地方,展開了可怕的對戰。
戰鬥之中的怪物們身手敏捷異常,而且不畏死亡、不懼疼痛,攻擊方式異常兇猛可怕。
手臂、腿腳、腦袋、軀幹都成為了它們攻擊對方的武器,就算是牙齒,都被它們用上了。
看著整座城市瞬間陷入了一陣混亂之中,諸葛天機疲憊地閉上了雙目,淡淡道:「為師累了,秦橫你且退下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一陣。」
許久沒有說話的秦橫,眼角的肌肉十分細微地抖動了幾下,似乎他對於目前的境況並不滿意。
但眼前的這個人對他來說實在過於強大,強大到讓他生不出任何異心的地步。
他只得恭敬行了一禮,慢慢退後,隨即順著山道走下山巔。
巍巍青山之巔,便只留下了諸葛天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裡,誰都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青山下的王宮之中,曾經的正陽宮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沒有什麼人非得講體面去重修這座宮殿,廢墟就讓它繼續做一個廢墟好了。
此刻重新興建的御書房中,正有一群人在合議著什麼,外面只有他們不多的隨侍,這座皇城裡面剩餘的地方便再也不見一個活人,曾經是大荒權利最為集中的地方,此刻卻看起來分外凄涼。
空蕩蕩的宮道上早已經沒有了往來如織的宮女太監,更沒有半個禁衛,四處的房舍門窗都四敞大開著,裡面的值錢東西不知道被什麼人早都已經搬空了。
李玄與孫斗天,此刻便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暢通無阻地走在寬闊的宮道之上,看著曾經的輝煌變成了如今的破敗,心中唏噓不已。
兩個人此刻都刻意隱匿了氣息,因為諸葛天機身在青山之上散發出的威勢太過明顯,現在還不是與之當面決戰的時刻,所以李玄以一絲神力為衣,覆蓋在了兩人身上,竟然使得對方並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進入了皇城。
這座城市之中,另外一處還存在著生人氣息的便唯有御書房的方向。
對於李玄與孫斗天這等至境強者來說,那便彷彿是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一般,顯眼之極。
他們兩人此刻趕來,自然是要見一見李神通等人。
雖然李玄明確表示過他絕不會做大唐的皇帝,但這不代表在這個時候,他不會與這些人聯手。
長安城已然變成了一座死城,李玄的心中有無窮怒火在涌動。
但他也知道,面對一位早已經算計好許多事情的歸真至境大能,大唐這些高層人員並沒有太多反抗和講條件的餘地。
沒有了李玄頂在前面,他們只能接受諸葛天機強勢入主青山,只是不知道這個接受之中,有多少是情願,有多少是不情願。
御書房之中,李神通坐在上位,如今還留在長安城的大人物中,他是最有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他的下首便是鎮國大將軍。
此刻李神通彷彿入定的老僧一般,一言不發,雙目微微閉合,坐在上首位置。
而鎮國大將軍則眉頭緊皺,看著下方十多個還留在長安的大唐實權人物,開口道:「諸葛天機無法無天,不僅僅屠空了蜀國的天都城,甚至還將手伸到了我大唐長安城來,如今長安已成一片死域,各位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說,我觀他如此著急的模樣,只怕用不了多少時日,白衣神主便會回到長安城搶奪自己的心臟,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
下方一名老將聞言冷笑一聲,出口道:「鎮國大將軍,我等之中無一能夠攀入歸真至境的門檻,修為最高、德望最高的神箭侯也不過是無限接近歸真境罷了,我們還能做什麼?做什麼都無法與諸葛老兒對抗啊!何況還要面對白衣神主?我看,此刻大家有時間在這裡磋磨,還不如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如今的長安城已經不再是我等的戰場了,大唐從陛下駕崩那一日起就已經不復存在了,何必在這裡等死?」
他嘴上說得並不客氣,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卻是十分傷感的神情,一直在嚷嚷著要大家趕緊散了逃命去,但他終究卻並沒有起身一走了之。
聞言,鎮國大將軍低嘆一聲,卻沒有出言責怪。
這個時候,說什麼責怪的話都沒有了意義,長安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大唐從此似乎也已經四處崩散了去。
原本在長安城維持著這個國家秩序的無數官員、世家、貴胄,都在血月之下變成了死不瞑目的亡者,他們這一小撮人縱然有心做些什麼,卻也無能為力。
因為官吏、軍隊,都已經不復存在,這個長安城裡除了他們,剩下的只有那些不死不生、不人不鬼的怪物。
而單憑几個破界境並不能橫掃這個大荒。
因為夜色降臨之後,這個大荒早已經變成了歸真境大能的舞台。
曾經風光無限的破界境高手,在這個時候,已經一文不值。
當真正的危機來襲,境界的差距決定著他們根本不能決定這個世界的走向。
正當這群人在御書房中唉聲嘆氣之時,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我很意外,因為這座城市已經變成了這樣,你們竟然還沒有離開。」
「吱呀」一聲,御書房的門被推開,一老一少兩個人走了進來。
這樣的密談被人直接打斷,按說這些人若非應該慌張便應該憤怒。
但他們卻都平靜地向著門口看去。
頭頂之上時刻懸著一位已然隱隱超脫了歸真境的強者,他們現在對於這種場面早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建設,反正能夠此刻推門而入的,就絕對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既然如此,何須畏懼又何須憤怒呢?
畏懼也不可能讓你脫身就走,憤怒也不可能讓你打得過對方。
所以他們這些人,竟然意外地平靜。
當他們看清楚來人時,神色才終於有了一些波動。
或是驚訝,或是欣喜,或是震驚,總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當先進門的,自然便是一襲青衫的李玄。
此間之人,誰能不認識他?
他可是李慕雲遺詔之中指定的大唐皇位繼承人,即便李玄自己並不承認,也不打算繼位,但是對於這些人來說,他依舊是唯一能夠效忠的那個對象。
而跟在李玄身後出現的乾瘦老者,許多人便不一定認得了,但是場間的所有破界境卻一定都知道。
這人赫然便是楚國國朝聖宗的一門之長,聽雨堂堂主,孫斗天!
一直以來好似正在閉目養神的李神通,此刻也驟然睜開了雙眼,目光如同鷹隼一般,看向李玄。
「你這是何意,回來看我們的笑話嗎?」他將目光又移到了孫斗天的身上,接著道,「或者是來勸阻我們投靠一個臣屬之國?」
早就料到他們會有此反應,李玄揮手之間,神力涌動,化作了一件巨大的紗衣,將整個御書房都罩了起來。
「我回到這裡的唯一目的,便是來阻止白衣神主!」
他的目光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劃過,從容說道:「雖然我至今依舊不會做這片國度的皇帝,但我並不否認是這片土地養育了我。」
行走在一眾大人物之間,李玄顯得從容之極。
「我對大唐,還有大荒這片土地都是有感情的。」他輕聲說道,「就算是陰陽谷也要依託於這個世界而存在,不可能漂浮在虛空之中。」
他最後將目光看向了李神通:「所以,我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阻止白衣神主,不惜一切代價,讓他回到自己來的地方去!」
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莫名地,原本一片頹喪氣氛的御書房,卻似乎忽然有了一些生氣,這些雙目中泛著渾濁的老傢伙們,目光中開始有了一些希冀。
「你此言無虛?」
鎮國大將軍忍不住出口問道,但這句話問出去,他便有些微微後悔,面對一位歸真至境的巔峰強者,問對方說話算不算數根本就像是廢話。
但李玄還是很認真地回答道:「我從來言出必踐!」
得到這個毫無疑問的答案之後,鎮國大將軍垂下眼帘道:「想不到你竟還有這份心意,倒是老夫落了下乘。」
他抬起雙目,這次鄭重看向李玄,忽然說道:「我記得您與我應該有仇,當初關於貴夫人差點被我手下人擄走的事,後來我也有所耳聞,至此,老夫不求你的原諒,只願你言而有信!」
「蒼」地一聲,他猛然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淡淡一笑說道:「終究老夫當年所犯下的罪行也是不足饒恕的,便在此向您謝罪罷!」
說話之間,他猛然橫劍向著自己的脖頸上自刎而去。
在場眾人都是一驚,許多人想要阻攔,但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根本來不及。
真正有實力也有能力阻止這件事的,只有李神通、李玄與孫斗天三人而已。
可是李玄卻沉默無語,並沒有更多的表示。
他身邊的孫斗天見他都沒有表示,更不可能多管閑事。
唯一產生過救人之念的,大概就是李神通了。
但他對於此間的事情也有所耳聞,鎮國大將軍自刎謝罪,並不冤屈,他手下的黑產,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良-家-婦-女,草-菅-了多少條-人-命,所以此人死不足惜。
他能在李慕雲在位之時安然無恙,那是其時李慕雲要仰仗他在軍中的威信與治軍的手段。
而他能夠活到今時今日,活到這個即將崩塌的末世之時,已經是個異數了,沒有了李慕雲的庇護,他早就該被李玄取走性命的。
可這終究是一位破界境高手,在這個白衣神主隨時都會重新回來的時候,依舊還是一個難得的戰力。
只不過,可能對於那個級別的對手來說,也就是杯水車薪而已。
李神通動念救人只是一瞬間的事,李玄不為所動,他便也終究沒有出手。
說到底,他和李玄才是本家,同為李氏族人,自然更加親近一些,雖然李玄對他並沒有太多尊重,但他也絕對不會因為一個臣屬去冒險得罪眼前的這位歸真至境高手。
終究,鎮國大將軍在眾人面前自刎而死,熱血拋灑了一地,他致死都沒有多說一句話,雖然也曾經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責,但至死依舊是一個忠心於李氏王朝的臣子。
親眼看著此人在眼前咽氣,李玄久久不語,最後才道:「你能捨身,還算是條漢子!」
他隨即將目光看向了李神通,單刀直入道:「諸葛天機的器量,配不上他的野心,蠅營狗苟算計一生,到頭來終將機關算盡,所以你沒得選,只能選我!我要你血脈中的那份神力!」
這個時候,再說太多沒有意義的話都是浪費時間,李玄的目的很明確,他要的就是這份神力。
聽到他直截了當地說出,李神通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沉吟了一下才道:「如你所說,我等的確沒得可選,諸葛天機將我等留至如今,只怕也是在打這個主意,可惜他並非七國任一一個王族之人,根本無法收容神力,這才一直耽擱著。」
深深看了一眼李玄,他這才說道:「看來即便我沒有告訴你,你也自己發現了,只有李氏族人,在身具神力的時候才能從其他六國王族的體內攝出他們血脈之中的神力,你現在身上神力如此雄渾,只怕楚國與粵國的那份神力,都已經被你收入囊中了吧?」
李玄也沒有必要隱瞞,坦蕩道:「不止,大遼國的那一份也在我這裡!」
聽到這個答案,縱然是見慣大場面的李神通,也忍不住眼角的肌肉抽-動起來。
「那些發瘋的蠻子你都能降服,看來慕雲選你是有原因的,從古至今,除了太祖還沒有人能夠降服那些蠻子!」
可李玄卻搖了搖頭道:「我並沒有降服他們,我只是找上門去,跟他們說了我的打算,並且展示了我足以實現我打算的實力之後,他們便自願給了我那份神力,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李神通做夢都沒有想到,事情的本來面貌竟然是這樣。
他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著李玄,許久都說不上話來,最後才有些疑惑道:「這不像是我認識的蠻人啊……」
淡淡一笑,李玄嘲諷道:「這就是最真實的蠻人,相比於你們心中裝不下的欲-求和各自的小九九,遼人的想法很簡單,他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既然我能給他們這個希望,他們自然就會與我合作,僅此而已。」
一切雖然聽起來簡單,但卻隱含了一種「無欲則剛」的道理,正因為李玄的想法中,並沒有夾雜太多的私心因素,對方才會如此痛快地與之合作,與此相比,倒是他們之前逼迫李玄繼位時,大家的心思都並不純潔。
這些人心中無非是想著,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白衣神主歸來,李玄繼位,那麼這便理當是李玄應該操心的事情。
然而一旦李玄並不買賬,他飄然而去,在這群烏合之眾手中,大唐帝國千年基業便驟然崩塌,一切都不復從前。
至此,李神通已然徹底心灰意懶,他的算計,關於李氏皇朝、關於大唐帝國的計劃,都變成了可笑的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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