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章意沒有辦法再拿表了。
那是一種和威爾一樣正在褪色的生活。
他們有條不紊地向前走,表面看著跟過去沒有兩樣,可守意門前那盆水再也沒人動過,老嚴再也沒有大聲笑過,小木魚再也沒敢偷懶過,章承楊再也沒有失控過。
誰也沒有追究過那瓶安眠藥的由來,也無人關心暗格和暗格里的酒,在章意滴水不漏的表演下,一切好似平靜地過去了。
除了他再也沒有拿起過表。
伴隨著製表人大賽的落幕,江清晨被隨之而來的各種醜聞、攻訐和商業競爭手段弄得焦頭爛額,解決了記者的麻煩,還有陰魂不散的百靈鳥。百年老店鐘錶創製人背後的故事與「醜聞」一齊登上熱搜,帶來了為期三天裹挾著網路暴力的各路試探和謾罵,鍾情也直接受到了影響。
雖然他們沒有正式披露章意就是鍾情的創製人,但相關工作人員進出守意的照片足以佐證傳聞的真實性。江清晨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不想迎面而來就是一聲清脆的巴掌!
「金戈進入重新審計階段,上市延期了!你個不孝女,讓你非要搞什麼創新和突破,現在搞黃了吧?我都說保守保守,你偏不聽,現在還要跟那種瘋子結婚?」
江清晨腦袋嗡的一聲炸了。
她捂著發燙的臉頰怒吼:「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是什麼?當場打記者,直接把人送進了醫院,出手得多重啊?他那手是用來打人還是用來修表的?手藝人的臉都給他丟光了,鐘錶行也被他染上了污點!」
「什麼污點?」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滿嘴狗屎的人不該打嗎?憑什麼他就是污點?」
憑什麼?
沒有任何原因,這個世界本身就充滿了偏見、曲解和暴力。
「我不會停止手上的工作,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堅持下去。」江清晨說,「我要讓你看到,他、我,還有我們這些人,都不是污點!」
這個世上被污名化的人還少嗎?老守意歷經百年風雨,蔚然成風,那底蘊比塵土還要深厚,難道區區網路就能打敗他們?答案顯而易見。可兢兢業業的百年老店,驟然有一天成了大家閑余飯後的談資,平淡的舊時光不復如前,任誰都要說一句突然,道一聲惋惜,嘆一局命也,老嚴更是氣得鬍子都歪了!
時不時還有記者在外頭鬼鬼祟祟,弄得守意門可羅雀,冷冷清清,他二話不說就是一盆冷水,兜頭潑對方一個落湯雞。零下的溫度,滴水成冰,這一盆水下去誰能遭得住?老嚴洋洋得意:「看吧,惡人自有惡人磨。」
面對說三道四的街坊鄰居,他更是遇神殺神,每天叉腰和他們舌戰三百回合,不罵贏絕對不罷休,以一己之力強行掐斷所有閑言碎語。
整個守意,好似只有章意成了一個富貴閑人。他配合大家的期望,每天通過機械錶上鏈的聲音進行催眠治療,試圖讓自己接受車床刨削的聲音,產生免疫,不再出現耳鳴的情況,至少可以恢復一點正常人的睡眠。
他也不忌諱大家在面前談論鐘錶和形形色色的客人,像聽故事一樣參與其中,還跟江清晨一起去參觀鐘錶展,聽鐘錶專家的講座,仿若一個外行人置身事外。他甚至經常別著寸鏡,給院子里的葡萄藤診病,修復樹葉上被毛毛蟲咬出來的洞,以及無聊地逗弄家旺,和財旺睡在一起。
除此以外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照顧好大家的飲食起居,以及扭送劉長寧去醫院看病。
檢查結果在一周後下來,醫生對他搖搖頭,說:「病情不是很樂觀,治療需要大筆費用,即便如此,也還是要儘早做好心理準備。」
他一下子傻了,問:「什麼心理準備?」
醫生沒多說,拍拍他的肩,給劉長寧辦理了住院。徐皎收到消息趕去醫院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他不知在想什麼,沒有聽到她叫他,只木然地朝外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狂奔起來,及至一個無人的角落才喘著氣停下腳步,將自己逐漸抱成一團。
夕陽餘暉逐漸與黑夜交融一體,他像幼獸舔舐著傷口,痛哭失聲。
這一年的三月,在漫長的嚴寒之後萬物復甦之際,傳來了一個噩耗,劉長寧去世了。多年風濕病引起的急性心臟衰竭,走的時候身邊只有章意一個人。
劉長寧對他說:「小章,很早以前就想對你說這句話,如果可以,把我或老嚴當成爸爸媽媽,好嗎?關於安青和凌葒,那確實是個悲劇,我們不用美化它,更不用刻意忘記它。它既然已經存在,甚至讓我們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給你造成這樣大的傷害,又怎麼可能忘記?
感情的形式有很多種,沒有必要強行修復一段破碎的感情,就像表,你換了任何一個零件,再怎麼樣修舊如舊也不是原來的它。他們曾經相愛,後來兩疑,那是他們的遺憾,雖然意外造成了最後的悲劇,沒能讓他們重新開始,可那不是你能夠改變的。如果我是安青和凌葒,我一定不希望你因為我們的不幸,而把自己也拉入不幸當中。
他們錯了很多,我們也錯了很多,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健全的,幸福的童年,都是我們的錯。你原諒我們,好不好?」
劉長寧握住他的手。
早已變形的手指關節,將粗糲的指紋與觸感傳遞到章意的手心裡。病痛的折磨讓他面黃肌瘦,臉上是一種將死的蠟像感,強忍著抽氣的痛楚,扯著嘴角笑起的時候,章意再也綳不住哭出了聲。
「好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劉長寧的手溫柔撫過他的腦袋,「能讓你哭出來我很開心,多少年了沒見你哭過了,好像安青離開之後你就再也沒哭了。我啊,很感謝自己生這場病,在剛剛好的時間可以讓你哭一場,把痛苦和委屈都發泄出來。我很感謝,感謝老天爺的安排,心裡真的很感動,這孩子是真的把我當親人啊,這些年的愛和守護,原來都是真的……」
一行淚從劉長寧的眼角滑落,「阿意,朝前走,我們都在你身邊。」
「長寧叔,你別走。」
「要走了,傻孩子,別怕,別怕……」
一直到手心的溫度變涼,章意的耳邊還迴響著那輕飄的兩個字「別怕」。可漫漫長夜,叫他如何不怕?
當夜消息傳回守意,老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未語,淚先流。
徐皎原本很擔心守意會再受重創,可沒想到劉長寧的離開,反而讓原本一盤散沙的守意擰成了一股繩。
師傅們都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失去了老夥計固然傷心,可生死有命,誰也無法改變,也許不久的未來他們就要走同一遭,可家裡的孩子們還沒長大,除了不舍,還有不安,他們必須要比孩子們更快修復好自己的心,才能堅強地面對未知。
老嚴每天都在院子里大聲念詩,和流言做對抗。木魚仔更加努力鑽研修表技藝,把劉長寧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每天都會在牆上寫一張便簽,記錄自己一天的收穫與感悟,看著自己歪歪扭扭的小學生筆記逐漸走上正軌,他也暗自替曾經教導過自己的劉長寧感到開心。章承楊徹底褪去青澀的外囊,飛速地成長起來,和當日在會場與楊路扭打一起造成的傷疤一起進行剝落和新生,真正挑起一家百年老店的重擔,不迴避,不躲閃,積極聽取外界的聲音,虛心接納師傅們的教導。
只有章意還在原地踏步。
他們都知道,他需要時間。
可留給他們的時間還有多少?人生如此短暫,明天與意外甚至不知誰先到來。
徐皎在咬牙堅持一個月後,終於完成了畢業論文的初稿。她和梁小秋在同一個組,一起把論文交給導師檢查過關之後,梁小秋高興地約她去吃火鍋。吃到一半梁小秋忽而想起什麼:「對了,一直忘了問你,那隻網球你拿到了嗎?」
「什麼?」
梁小秋說:「之前鬧得太僵了就沒好意思問你,這會兒咱們不是冰釋前嫌了嗎?你別這麼驚訝,弄得我又要臉紅了。」
「不是。」徐皎舌頭都快被燙死了,忙咽下一口丸子,口舌不清道,「什麼網球?」
「就是被於夢藏起來那隻,你沒拿到?」
「不是扔到樓下垃圾桶去了嗎?我以為找不到了,難道……」
眼看徐皎神色認真起來,梁小秋忙回憶道:「不對呀,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你搬出去后不久,有一天你男朋友來學校找你,還滿身都是酒氣,你忘了嗎?」
「我沒忘,可他沒有給我東西。」
「怎麼會呢?當時我猜出來你倆可能吵架了,還特別叮囑他網球對你很重要,一定要親自交到你手上,他怎麼會……」
梁小秋還要說什麼,就見徐皎站了起來,拿起衣服往身上套。
「不是吧,你要走了?火鍋不吃啦?」
「我有點事你先吃。」
「那還等你嗎?」
梁小秋沒有得到回應,先還在眼前的人,眨眼的功夫已經跳上一輛計程車跑了。再看面前剩下的一大桌菜,她咽了口口水,小聲叨咕:「好吧,為了響應國家杜絕浪費,我只能犧牲小我,把你們都吃光了。」
她吃得很慢,一直等徐皎回來。不過等到很晚徐皎都沒有回來。
在時隔三年後初次相逢的那一個夜晚,同樣一個公園,徐皎再次見到了章意,不同的是這一回不再是可愛的小章意,而是完完整整的章意。
沒有夢遊,沒有宿醉。
他一走近,徐皎就扔過去一把球拍,從口袋裡掏出顆網球,在地上彈了兩下:「章意,好久沒有運動了,我們來打球吧。」
章意一看網球立刻扔掉了球拍,顧左右而言他道:「怎麼突然想起打球?你的手可以進行劇烈的球類運動嗎?要不別打球了,一起走走?」
「走走又不能出汗,還是打球好,打出一身汗來才暢快。」說完她掄起球拍,「章意,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沒有還給我?」
一隻網球筆直地朝臉上飛過來,章意心跳漏拍了一下,本能反應往旁躲閃。才剛站穩就又一顆網球飛了過來。
徐皎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還記得三年前在蘇黎世那晚嗎?你喝醉了,也這麼嚇過我,當時我還在想這人怎麼回事?怎麼能朝人臉上打球呢?後來我發現你可能喝多了,你根本沒有注意前面有個人,擺明了想發泄。」
一顆網球被拋到半空中,徐皎的目光追隨著它,「當時你的眼裡只有這個。」
章意也不由自主追隨著它。
「葫蘆鍾、網球,這些你都猜到了吧?為什麼沒有告訴我?章意,你究竟在害怕什麼?是怕自己承受不了心裡的創傷會跟威爾一樣墮落下去,還是對我沒有信心,怕我會跟你媽媽一樣?怕我們在一起,最終會是另一場悲劇?」
又一顆網球朝臉上飛了過來,章意跳到一旁。
「其實你也這麼認為吧?一個網球運動員,一個鐘錶人,他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能走到一起完全是荷爾蒙在作祟,或許他們根本不了解對方,有那樣一個結局也不是很意外,就像我們最終也走到了分手的地步,不是嗎?在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從來不相信我愛你?」
「不!」他反駁道,「我一直相信。」
「那就是你沒愛過我?」
一顆網球正中胸口,章意不知道她從哪來的這麼多網球,怎麼可以有這麼快的速度和這麼強的力量?他忍痛說道:「我怎麼可能沒有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