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章意忙從櫃檯後走出來,抬手擋了對方一下。不輕不重的,對方就放下了胳膊。
章意這人吧,瞧著忒和氣,就是和氣得讓人發憷。
「這是客人拿過來修的,今天剛補好,就擺在檯子里了。」簡而言之,不是可以售賣的表。
簽字的主人雖然已經故去,但後代健在,且都是社會上有影響力的人物。拿先人舊物來修復,是為了修補一份情感,不是價錢的問題,恐怕多幾個零都不行。
二世祖們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間都有點疲軟,幸好沒直接一上來就大言不慚要買這隻綠水鬼,否則臉不得丟到太平洋去?
木魚仔忍不住嗤笑一聲,探身把手機遞到章意麵前去。章意雙手還浸在煤油缸里清洗零件,低垂著眉眼,目不斜視。
昏黃燈光的映照下,他一張面目靜然如佛。
忽而想起什麼,他問道:「承楊呢?」
「師叔呀,泡妞去了。」木魚仔仍不甘心,雙擊屏幕,強行送到章意眼前,「就是這個小姐姐,好看嗎?」
「小姐姐?」章意滿臉困惑,「就剛才一會的功夫,你已經打探到人家的年齡了?」
真是顆榆木疙瘩!怎麼敲都是愣的。什麼年代了,連「小姐姐」這種網路流行詞都不懂。木魚仔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跟章意解釋道:「師父,小姐姐泛指年輕女性,和年齡無關。當然了,如果你覺得一個阿姨貌美有風韻,哪怕年齡比你大上一輪,你也可以稱呼對方小姐姐的。」
「不要胡說。」
「我怎麼胡說啦?師父你是4G用戶,不是2G,也不在山裡了,我求求您玩玩手機吧。年紀輕輕的,怎麼比老人家還落伍?我敢說只要你喊曹如意一聲小姐姐,這櫃檯里至少一半的舊玩意,她都得收入囊中。心甘情願,甘之如飴,不問價格,只要你高興。」
曹如意年芳四十,有錢有閑,有事沒事總愛撐著櫃檯,托著下巴,痴痴地看章意修復手錶,往往一坐就是半下午。臨走前總要「高價」順走些小玩意,奈何章意不肯,常與之針鋒相對,氣得曹女士七竅生煙,大罵:「章意,你就是不解風情!」
這不,上次曹如意看中一隻懷錶,二話不說撂下一張卡,章意麵無表情,讓木魚仔追出門外,硬是把卡塞回曹如意手裡。曹如意撐著車門足足半刻鐘一動不動,最後摔門而去。
掐指一算,已經有半個月沒有上門了。
木魚仔想到這裡,婉轉一聲嘆息。這年頭哪個女人跟章意較上勁,那可真是啃到硬骨頭了。
章意沒有木魚仔想得遠,卻也想到了曹女士半個月前看中的懷錶,往黑桃木的陳列架上瞥了一眼,燙金紋牡丹表蓋被兩隻細長的金色鉗頭夾著,固定在木架上,細長的錶鏈垂落,纏著木架兩隻腳,宛如枯藤蔓生,亦似金蛇吐信。
章意將手從煤油杠中抽出,順勢抄起一塊手巾,粗粗擦拭幾下,繞過櫃檯走到門外水池邊上,靜望著闌珊燈火出了一會神。
直到被屋檐下一串雨滴濺到眼睛,這才驚醒過來,他抬起胳膊擦眼角,這麼著一瞥,手臂早就舉酸的木魚仔已經把手機抽了回去,他只瞄到照片里年輕女孩的一截裙尾。
但還是認了出來。
章意說:「以後不許再開曹女士的玩笑。」
木魚仔覷了眼章意的神色,還是一如往常的沉靜無波,看不出情緒,他點點頭,把手機塞回口袋,又聽章意道,「她應該還在念書。」
「什麼?」
木魚仔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后見章意微微示意手機,才反應過來說的是「小姐姐」,不覺詫異:「你怎麼知道?」
當時在咖啡館,他恰好在她身後等待。也不知在聽誰的電話,小姑娘垂著腦袋一副苦惱不已的樣子,然後聽到什麼,一激動,軟糯的聲音頓時化成了甜漿。
尤其是手,讓多少有點職業病的修表匠,著實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說是要回學校,應該還在念書吧?
想罷他低下頭,沒再理會木魚仔的追問。
這時,章承楊拎著兩碗熱乎乎的小餛飩穿過馬路走回來。見他臉上浮動著細碎的笑意,木魚仔一拳頭捶過去:「不會吧?又搞定了?小姐姐這麼輕易就被你拿下了?」
章承楊「切」了一聲,把餛飩塞進小毛孩懷裡,順勢揉了把他的頭髮,這才搭住章意的肩喊了聲「哥」,討好道:「明天給我請一天假唄。」
章意一臉麻木:「你這個月的假已經請完了。」
「我預支下個月的。」
「下個月也用完了。」
「我靠!那就下下個月?」
章意還在洗手,傳統的鐘錶修復講究的是用煤油清洗機械零件,雙手經年累月泡在煤油里,有時候一洗就是一個小時。二世祖們趁著章意洗手的功夫,已經悄悄溜了,跑車在喧鬧的街市發出一陣刺耳的轟鳴。
章承楊收回視線,沖章意眨了眨眼。這動作無疑公然撒嬌了,要放在平時,章意樂得寵他,自然就同意了,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愣是沒接茬,還說教起他來。
「承楊,咱們打開門做生意,每天要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你得穩重些,把氣性給壓下來,人家才能相信你的手藝。」
章承楊一笑。
章意又說:「至少在店裡得穩重,這會兒還沒打烊,隨時有客人上門來,給人看見了影響不好。」
章承楊快笑瘋了,他哥啥都好,就是穩重這一點,實在穩重過頭了,忒沒意思,難怪到現在還沒交過一個女朋友。你說說,誰能受得了這麼一張國色天香的臉,整天不苟言笑地跟你調情?
太煞風景了,好嗎?
嗯,除了曹如意,她好像真的挺喜歡章意的,木著一張臉的時候也喜歡得不行。
章承楊挑挑眉,也不說話了,倚在門邊上玩手機。章意了解他的性子,說太重的不像樣,太輕的不成事,可不說不行。
手藝行當就這樣,講究父子有親、長幼有序的一套規矩,從學徒到師父都有門檻。客人一進門,瞧見年輕面孔就自動歸類為學徒,手嫩,沒經驗,不放心把表交出去,怎麼自證都沒用,懷疑手藝是常有的事。
這人要再不夠穩重,看著輕浮,客人就更加懷疑了。章承楊長得好,劍眉星目,英氣逼人,能架得住氣勢,唯獨那點痞氣,總是不得客人信服。
章意搓著手,見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心也不靜了,轉而嘆了口氣,對章承楊道:「別的我不管你,可對待感情要認真。那個女孩還在念書,你三心二意怎麼行?」
章承楊一聽,敢情磨嘰半天,是在替人家姑娘打抱不平?他氣惱道:「哥,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管的是不是太寬了?」
一滴雨濺濕眼睫,章意的心也跟著抖動了下。他沉默片刻,轉而道:「我是怕你顧著玩,沒心思學手藝。還有兩個月爺爺就回來了,到時候考你手下的功夫,你找誰給你作弊?」
章承楊討饒:「行,休完最後一天假我就好好做人,認真學手藝,成不?」
於是這事就這麼敲定了,章承楊為請一天假,堵得滿肚子火,在屋外晾著又抽了根煙。木魚仔虛心請教他泡妞的高招,他口中吐著白煙,眼睛迷濛地注視著夜市的方向,潦草一笑:「沒怎麼費心思。」
借口要坐公交車,沒有零錢,想加個微信,人肯定拒絕,一塊錢不夠就加到兩塊錢,只要臉皮厚,沒有要不到的聯繫方式。這一招他百試不爽,基本女孩子看見他這張臉就同意了,不太刁難。
木魚仔震驚:「可你、你這不是請假了嗎?直接約上了?」
章承楊晃晃手腕,摘下表塞回褲兜里。平時要修表,戴錶不方便,他們都沒戴錶的習慣,有時候想起來就往兜里一揣,趕巧今天揣了塊黑水鬼。
假裝漫不經心地把表戴上,人一看就同意了。章承楊漫笑:「你說就這樣的姑娘,也值得我哥給她打抱不平?」
木魚仔搖搖頭:「我看小姐姐不像是這種人。」
章承楊抹了把臉上細細的雨,將煙蒂踩滅:「是不是這種人,試試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