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丫頭
五年前,萊克瑪尼城,平民區。
「娘親,娘親,爹爹回來了!」
每天晚上,小女孩都這樣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望著漆黑的屋外,等著她的爹爹回家。每當看到一個身影,她都會興奮地朝屋內準備晚飯的婦人大叫。
「是小玲啊,你爹還在後面呢。」
總被認錯的大鬍子總是這樣說。
小女孩歡快地跑到黑暗中,大喊著:「爹爹,爹爹,你在哪呢?」
男人一下子把小女孩抱住,轉了兩圈,「在呢,在這呢。」
大的抱著小的,走到光亮處,露出疲倦卻喜悅的臉龐。
「爹給小丫頭好東西回來了。」
「是嗎,是嗎,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小丫頭要自己找啊,爹抱著你可不敢撒手。」
男人總是這樣說,小女孩總會從他的懷裡摸出來一包油紙。
「哇,是小客棧的醬牛肉!聞起來好香啊。」
婦人走出來,看著男人,「回來了。」
男人說:「嗯,回來了。」
小女孩大喊道:「吃飯吃飯吃晚飯,晚飯吃了牛肉飯。」
房子不大,小小的空間內充滿了溫馨,一切正如大多數的平民家庭。
大多數的。
屋內燭光暗淡,但能看清彼此的臉。
小圓桌上,米飯、饅頭、土豆絲以及一包醬牛肉。
「丫頭多吃。」
「爹爹多吃。」
「爹爹吃了也不長個兒了。」
「爹爹吃了能長壯,就像胖大鬍子伯伯一樣。」
「好,好,那爹爹可要吃一大口了!」
男人拿起油紙包,假裝大口咀嚼,然後放下,「好了爹爹吃完了,丫頭和丫頭娘吃吧。」
小女孩不疑有他,開心地吃起來。
婦人看著丫頭,慈祥地笑了起來。
一家三口擠在唯有的一張床上。
小女孩睡在中間,同時擁有爹娘。
「後來呢,爹爹,後來小孤女怎麼樣了?」
「後來啊,小孤女找到了一個疼愛她的男孩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好啊。」
小女孩聽完故事,帶著笑意進入了夢鄉,她夢到了故事裡的場景。
男人為小女孩驅趕著蚊子,對著妻子說:「我想接受那份工,明天就去。」
婦人擔憂地說:「那裡離家太遠了,我不放心你。」
「遠點就多走兩步,沒什麼事,而且工錢也高。」
男人撫摸著女兒的笑臉,小女孩在夢裡發出一串咯咯笑聲。
「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
第二天,聽到雞鳴聲,男人起身,穿好衣服,彎下身子親了小女孩臉頰一下。
轉身欲走,背後傳來妻子的聲音,「等你回來吃晚飯。」
男人沉默著點了點頭,出門。
天色仍然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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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娘親,爹爹回來了!」
「是小玲啊,你爹今天可能晚點回來。」
大鬍子走過去,小女孩一臉不樂意。
婦人讓她進屋等,她不肯,從屋內抱出一個小板凳,坐下用兩隻小手撐著頭,獃獃地望著黑暗。
一刻鐘過去了,小女孩生氣地拍向手背上的蚊子,蚊子飛到她臉上嗡嗡叫著,她胡亂地拍打著空氣。蚊子得意洋洋地飛遠了。
半個時辰后,小女孩打了個哈欠,雙眼向下盯著鼻尖上的黑影,慢慢地舉起右手,狠狠一拍。可惡的蚊子又嗡嗡叫著逃跑了,鼻子被打得生疼,還起了一個小包。
小女孩捂著鼻子,委屈地哭了起來,剛開始是小聲啜泣,哭聲越來越來,直至大哭起來。
「丫頭,怎麼哭了?」
男人著急地趕了過來,身上滿是灰塵。
「爹,爹爹,怎麼可以這樣,嗚嗚。」
小女孩帶著哭腔說著。
「爹爹也不想讓小丫頭等這麼久,爹爹不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把女兒安撫下來,男人從懷裡掏出來一個竹蜻蜓,逗女兒玩。
小女孩破涕為笑,握著竹柄,使勁一轉,竹蜻蜓就飛了起來。
男人走進屋子,癱坐在椅子上,看著在外面蹦蹦跳跳的女兒。
「累了吧。」
「不累,不累。」
這樣,男人每天起早貪黑,每天盼望著短暫的團圓。
倘若事情發展得像普通的現實那般美好,結局可能就是另一種走向了。
到了月底,男人要領工錢了。
「工頭,不是說每個月一千瑪尼的嗎?怎麼我數了數,才九百啊?」
工頭吐了口唾沫,無所謂地說:「九百不少了,每天算下來也有三十呢,一日三餐帶點肉絕對是管夠了。比起你原來的工錢,這算不錯的了。」
男人不高興地說:「工頭,當時可是說好了,底錢是一千,每天我早來兩個時辰,工錢不漲也就算了,為什麼還少了呢?」
工頭訕笑道:「那每天還有晚走兩個時辰的呢,沒見他們有什麼抱怨的。」
「工頭,你這麼做可不實在。」
「實在?老子才收你一成當食物費、場地費怎麼了,這些都不要錢啊?免費的?小子,識相的快點讓開,後面還有人等著呢。」
「就是就是,快靠邊站,我們還等著工頭大哥發錢呢。」
工友們都推搡著男人。
男人鬱悶地走了。
「有脾氣,得磨一磨。沒想到平時老實巴交的,脾氣還挺大。」
月底不做工,男人早早地回到了家,藏起不滿,帶著家人們去廣場周圍玩了一下午。
晚上,抱著新買來的木偶,小女孩笑著睡著了。
「你今天有點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睡覺吧。」
「別瞞著我,我知道有事。」
男人嘆了口氣,「工頭剋扣了我的工錢,一百瑪尼呢。」
「啊,這樣,你找他說道了嗎?」
「沒用,看那架勢,誰都不嫌少,就我抱怨了一樣。」
「要不找官府來處理?」
「那這份工就沒了。」
婦人不說話了,男人不會放棄這份工,她理解的。
因為月底只有一個人有意見,工頭為了樹立威信,安排給那人最重的活,工錢卻同原來一樣。
男人每天從黑暗中消失,又從黑暗中回家,光下站著他的小女兒。
他每次都吃力地抱起女兒,轉兩圈,然後拿出個小玩意送給女兒。
有一天,男人回家,想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搖搖頭,說:「爹爹很累。」
「爹爹再累也能抱起你的。」
女兒懂事了,男人很欣慰,很高興。
可是,一個男人,最先垮掉的永遠是身體,而不是精神。
他有些力不從心了。
妻子勸他,身體重要,做工可以放一放。
他不聽,以後為女兒置辦嫁妝的錢可得接著攢呢。
男人每天回到家,女兒再也不多打擾他,乖乖地吃飯睡覺,只是每天還是站在門口望著黑夜。
工頭也很擔憂男人的身體,這傢伙是手腳最利索的,給他最重的活也從不偷奸耍滑,要是身體垮掉了,上哪再去找這麼好的賣力氣的?
這天中午,男人小睡一會兒,想繼續幹活。
工頭招呼他:「那個誰,先別幹了,跟著幾個兄弟去歇息歇息吧。」
平時幹活最沒勁頭的人扎堆向著男人走來。
男人有些為難。
工頭笑眯眯地說:「沒事,工錢還算著,去吧去吧。」
男人放心地跟著幾個工友走了。
一個濃眉大眼的工友笑著說:「兄弟,哥幾個帶你去個好地方。」
走了一陣,幾個人進了一座小樓。
男人臉色通紅,眼前呈現的是一些令人耳紅心跳的場景:濃妝艷抹露出大半胸脯的女人做出一些不堪的姿勢,幾個工友熟練地坐到軟床上,抱起一個順勢倒向他們的女人,開始上下其手。
「兄弟,還愣著幹什麼呀,工頭讓我們帶你放鬆放鬆,這回我們請你,甭客氣,下回可不行了喲。」
長期生活在家庭和工地兩點一線的男人哪裡見識過這種場景,他覺得口乾舌燥,雖然忠貞這個概念在大多數平民心裡是沒有概念,只不過儘管男人知道的可以做的事很少,但這件事,一定不可以。
工友們不屑,但也不再管他,任由男人在一旁坐立不安。
正好,省錢了。
等工友們忙活完,男人也滿頭大汗。
濃眉大眼看了他一眼,「想上就上啊,憋著幹什麼,不難受嗎。」
男人苦笑著搖搖頭。
濃眉大眼拉起他的手,指了指樓上:「走,上面才是真正好玩兒呢。」
男人只能跟他上樓,除此之外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了。
「買定離手。」
「大!大!大!」
「小!小!小!」
眼前密密麻麻的全是人,耳邊充斥著兩種大吼聲。
一群人圍著一裝桌子,有的人一臉狂喜,有的人手舞足蹈,有的人唉聲嘆氣,有的人痛哭流涕。
「願賭服輸,千金難買後悔葯,各位別急,下盤開始!咱能賺回來,也能賺個更大的。」
負責搖骰子的是個斜眼,此時正在慫恿贏家,鼓勵輸家。
濃眉大眼把男人推到前面,「兄弟,先看看怎麼玩的,我給你露兩手。」
斜眼搖完骰子,手一壓,環視四周。
濃眉大眼押小。
「大!大!大!」
人群又開始吼,喊大的人明顯聲勢高於喊小的。
骰盅拿開,三三四,小。
「真他娘的晦氣,剛贏的錢又輸出去了。」
「你還晦氣,老子都輸得快剩褲衩了。」
濃眉大眼把剛才自己的一摞錢放回兜里,又從桌子上扒過來一摞,「兄弟,怎麼樣,簡單吧。」
男人口乾舌燥,甚於樓下的時候,「這、這就來錢了?」
「對,這就來錢了,快吧,比在工地上被日頭曬著出苦力強吧?」
濃眉大眼對著呆若木雞的男人低聲說:「兄弟,我當你自己人,才告訴你,在這兒,只要押人少的一邊,那是一定能贏的!」
旁邊一個面目清秀的工友慫恿道:「真的,真的,不信你先下幾盤一瑪尼試試,保管不錯了。」
男人心動了,下了三盤,贏回來三瑪尼。
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賺到做工兩倍時間也得不到的錢,男人高興極了。
他幻想著,要是能一直這麼下去,家裡房子可以擴建了,妻女每天都能吃到醬牛肉,丫頭的嫁妝也不用愁了。
這個下午,男人逐次把自己身上的一百瑪尼全部下注,然後翻倍地贏了回來。
到最後,斜眼一臉嫌棄地趕人:「大兄弟,你今兒個的運氣也太好了,但光你贏錢,其他夥計們可不高興了。你還是把運氣收一收,改天再來吧,啊。」
賺了錢的男人豪氣地請了幾個工友吃飯,和他們稱兄道弟,感謝他們為他指了條明路。
工友們也不客氣,吃飽喝足,約定改天再聚。
男人哼著小曲回到家裡,抱著門前的女兒轉了兩圈。
「丫頭,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醬牛肉,爹爹今天多買了一些·。」
小女孩高興極了,舉起油紙包蹦蹦跳跳的。
婦人問男人,怎麼看起來這麼高興。
男人笑著說,路上撿到錢了。
婦人說,是運氣啊。
男人說,是吧,運氣沒找到我,我找到它了。
婦人一臉莫名其妙地把晚飯端上桌。
「丫頭,以後想不想住大房子,吃好多好吃的,比醬牛肉還好吃呢。」
小女孩興奮地點點頭,「想,想。」
男人不打算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妻女,他想為她們準備個驚喜。
只不過他還沒有下定決心,要不要去下個大的。
他心想,還是慢慢來吧,小心點總是好的。
接下來的第一天,男人去做工,日光灼熱,他感到疲倦不堪。
第二天,工頭見他幹活不積極,多說了兩句,男人就跟他吵了起來。
第三天,那群兄弟們又邀請男人去放鬆,男人欣然同意,瞞著工頭離開了,直奔樓上。
第四天,男人不做工了,直接奔向小樓。
第五天,兄弟們硬拉著他在一樓坐會兒,男人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斜眼盯上了這個總是贏錢的傢伙,不知滿足,乃賭場大忌。
第六天,賭場剛剛開門,男人沒有注意到,今天的人群,變了。
「各位客官,大家都知道,明天是萊克瑪尼神的誕辰。我們賭場老闆呢,也想借個喜氣,舉辦個活動。」
人群嚷嚷著,「什麼活動呀,能讓老子贏錢嗎?」
斜眼笑眯眯地說:「明天,凡是贏了錢的,全部雙倍返利,過時不候喲。」
人群爆發出一片歡呼,「老闆大氣。」
「但要注意,輸了錢的可也要雙倍喲。」
「這算什麼事,老子這運氣能輸?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就是就是,輸錢這種事,在明天,那是不可能存在的!」
「明個兒要是能輸了,我把樓下那娘們的小肚兜給吃了!」
周圍是必贏的浪潮,男人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可從來沒輸過!只要壓人少的一方,那就是穩贏的。
斜眼笑眯眯地看著沉浸在幻想中的男人,笑意更盛。
男人回家,背著妻子拿走了床底下靴子里的錢袋。
那裡面存放著全部的希望,能放下兩張床的大房子,每天都能吃到飽的醬牛肉,小女兒的嫁妝。
夜深了,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男人進入了夢鄉。
第七天,男人輸光了全部的家當,欠下了抵全部家當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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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我們要去哪?」
「一個好地方,那裡有大房子,還有數不清的好吃的。」
趁著夜色,男人帶著女兒匆匆趕路。
小女孩很高興,儘管爹爹從來沒有這麼晚帶著自己出門。
一道黑木門前。
「丫頭,等會要乖乖的,別說話。」
小女孩點了點頭。
男人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道暗門。
小女孩很驚訝,沒想到那道門後面竟然有這麼大這麼亮的空間。裡面人很多,都低聲交談著,環境顯得很安靜。
男人帶著女兒走到一間包廂,敲了敲門。
「請進。」
小女孩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好聽的聲音。
等進了門,男人和小女孩同時屏住了呼吸。
裡面有一個少女,長相穿著打扮簡直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仙女姐姐…」
小女孩剛開口,想起了爹爹交代給自己的話,閉上了嘴。
少女看著她,掩嘴笑了起來。
她身後的一個護衛給了男人一個錢袋。
男人拒絕了,「姑娘,還請好好對她。」
他看了女兒最後一眼,離開了。
護衛想追,少女揮手讓他停下。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爹爹呢?爹爹怎麼走了?
少女把小女孩的雙手放在手心,笑意盈盈,說:「你爹爹可是要去忙一件大事呢。」
小女孩睜大眼睛,「什麼大事?」
少女眨了眨眼,「叫聲姐姐就告訴你。」
小女孩乖乖地叫道:「姐姐。」
少女眯起眼睛,笑道:「真乖,我跟你說啊,爹爹這次可是要出一趟遠門呢。他去做的事情啊,那得是男子漢才能幹出來的呢。」
小女孩驚訝道:「真的嗎?那娘親呢?」
「娘親?娘親當然也得去了,要不然誰照顧爹爹呢?娘親也是個女子中的男子漢呢,那是叫女中豪傑吧。就是這樣,他們才沒空照顧你呢。」
小女孩失落地說:「這樣啊,那他們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少女牽起小女孩的手,帶著她走出房間。
「嗯,那就得看你的了。」
「看我的?」
「是呢,你什麼時候懂事了,不哭鼻子了,能為自己做主了,爹爹和娘親就回來了。」
「嗯!」
小女孩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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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區。
被打了悶棍昏死過去的男人,說了今生最後一句話。
「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