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回天乏術
當李維軍知道自己被反貪污賄賂部門調查時,所有的情況都已掌握在了反貪污賄賂人員的手裡了。他先驚恐后頹廢,而後又冷靜下來,有一種從來沒過的沒落感和輕鬆感。是宋明清悄悄告訴他正被被調查的。
李維軍已經好久沒有見到老宋了,雖然不反感他。只是他晉陞為領導幹部后,不在一處辦公,很少碰面。何況宋明清又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恰好這天李維軍因為下雨沒有出去,宋明清去茶水間倒茶渣時碰到了去洗手間的他。
他看見老宋迎面過來,就沖他點點頭,正要擦身過去時,就聽老宋說:
「等等,有件事兒你知不知道?」
「……?」李維軍對他沒有稱呼自己的官職有點兒介懷,不過老宋一向清高,他也只得罷了。只是他基本上不過問單位的事兒,他所說的事兒,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整天不見人的老宋要當面和他提起。他疑惑的注視著他。
「你過來!」宋明清把他叫到了走廊一頭。
那裡沒人,兩邊的房間是放過期的書報雜誌的儲物間。說話方便。
李維軍很不情願的跟了過去。他現在是個不小的領導了,沒必要跟下屬說句話還藏藏掖掖的。
「你知不知道他們在查你?」宋明清開門見山道。
「誰查我?」李維軍一驚,轉而揣測老宋可能在開玩笑。
「反貪部門!」
「……」等李維軍回過神來時,宋明清已經不見了。
不知何時他回到辦公室,聽到門外眾人往外走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后,他才出門。他大腦空洞的回到家,家裡空無一人,曹廣文一定是帶著孩子回娘家了。他心裡空蕩蕩的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茶几上擺放著的一盆水仙。幾株水仙豎在淺淺的花盆裡,根部壓著白色的鵝卵石,綠色的花桿上端頂著白瓣紅心蕊的花朵。花瓣邊緣枯黃,根部水不知何時幹了。也許已經多日沒人給它澆水了。他連抽了兩盒煙,緩了緩神,想了想,認為只有一條路可走,行與不行都試試吧。
他打開保險柜,把所有的金條從小保險柜里取出來,裝在一個黑色的小皮包里,停了一下,又匆忙從冰箱里抓了一包自己也沒看清是什麼食品的袋子遮掩在上面,匆匆下了樓,來到樓下,才發現樓下現在已沒有車隨時等候接送他了。他回到樓上撥打「老油條」的號碼,第一次出現沒有接的情況,再次、三次撥打,依然沒被接。等了十分鐘,電話也沒回。他突然明白,「老油條」的綽號不是白叫的,自己已經不在他的服從服務的範疇了……他現在應該是即將新上任者的「孫子」,是自己的「爺爺」了。他忍不住暴躁的罵了一句:
「狗雜種!」
他想給其他下屬打打試試,發現除了「老油條」的號碼,別人的都記不大清楚。他放下電話,感到胸口脹疼。坐下來歇息了片刻,他再次來到街上,在日常計程車停靠的地方等了幾分鐘,感覺四處很是凄凄清清,沒有人來,更不見車輛。風迎面掃來,吹醒了茫然等待、觀望的他。他忙乘著滿天霞光朝反貪部門的家屬大院走去……
雙腳踏在路面上,他這時才留神到自己好久不走路了,尤其是來到這座城市裡工作后。剛來城裡工作時,總認為有輛自行車騎著才算有身份,沒有自行車,哪怕是借,也要借一輛騎著到街上,總絞盡腦汁繞開步行出行,就怕11號列車失了身份;後來當上了領導,就儘可能的坐著車穿梭人群中,司機下班回家了,要去哪裡就自己開車,為的就是不失去了那個優越的面子。以前總感觸城很大,沒有交通工具,哪裡都無法去。但是,今天他才感覺到走路很踏實……
城不大,去哪裡似乎也並不遙遠,走路也沒用多長時間就到目的地了。傍晚的反貪部門的家屬大院里的人聲嘈雜,尤其是孩子們的叫喊聲分外尖銳。但是這熱鬧是那樣陌生而又遙遠,在李維軍感覺到。他走進大院,打聽到一座二層舊紅磚樓的小院落,走到門口,看見黑漆鐵柵欄圍起來的院裡面,月季花正開得芬芳,深紅色的花朵奪目的頂在枝頭。柵欄門開著,幽幽花香瀰漫到門外來。這就是決定自己仕途能否繼續的人住的地方,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緻近切而又遙遠,實在而又荒蕪,苦難和繁花都恍若隔世,正要抬腿上前扣扣希冀能挽住命運幸運的大門時,就見屋裡走來一位女人,臂腕間抱著一個孩子,孩子還不會講話,滿嘴裡發出依依呀呀的音符,小手指著盛開的花兒,滿臉興奮欣喜要撲過去的樣子。聽到女人柔和有愛的跟孩子說話:
「哦,花,花兒,紅顏色的……好看,是不是?」
李維軍聽著女人的聲音非常耳熟,卻又想不起是哪位故人的聲音。他抬眼仔細看那女人,不由得收住了腳:高思任……他後退了幾步,躲在一棵大樹下悄悄看著高思任。
靠近樹,他無意中看到大樹的皮上貼長著牆蘚,圓鈍的長舌形蘚葉飽含著水分,傾立著,翠綠色招展著生命的勃勃生機。看著牆蘚,他想起那盆被自己丟棄的葫蘆蘚,心口尖銳的疼了一下。他不知進退,卻聞到了一縷幽幽的桂花香氣飄來,四周張望,沒看清桂花樹的所在,這時又聽屋裡有人喊:
「老婆——!你想吃蒸的?還是煮的?」那位沖外面喊的人邊喊著邊從屋裡走出來,正是反貪污賄賂局的幹部之一暢義宏。他圍著白底紅花布圍裙,左手裡拿著筷子,右手裡拿著勺子,一副合格的廚師裝扮朝妻兒走去。
「都可以——!」高思任臉對著孩子,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怎麼行,要你吩咐了我們才敢動手!是不是小暢暢?我們要聽媽媽的!」
孩子也許聽懂了大人的話,踢著腿,大聲哇哇的附和。逗得倆大人開心的哈哈直笑。
李維軍窺視著他們,無限的酸楚從心頭泛起,夾雜著由衷的羨慕。他看見高思任的面貌比之從前更加的優雅且端儀。都說好女人是一所學校,能教出好男人;看來好男人也同樣是一所學校,會讓好女人更好……憑良心而言,如果高思任與自己共同生活,自己是做不到讓她生活得這麼好的,至少他就不可能圍著圍裙為她做飯。即便曹廣文那麼傲氣,自己也沒有幫她做過家務。自己不顧家,曹廣文對自己意見是明顯的,但是他以工作為借口,她無可奈何;如果換成高思任,他相信,她不但沒有意見,而且一定是積極支持……他遠遠的看著高思任一家,不知為什麼,難以名狀的酸楚變成麻木冰冷堆積在心底。
他清醒自己是不能進去的。可是怎麼辦?他努力平復波瀾錯綜的情緒,思慮一番,從包里找出紙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塞進皮包里,把皮包放在門裡,就悄悄轉身離開了。
李維軍走了十幾步后,再回首望,院里沒有看到一個人,只有笑聲從屋裡傳來,他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消極頹廢。
離開反貪部門的家屬大院,李維軍走在街道上,看見行人匆匆,路人較來時多了不少,他們多緊繃著表情只顧行路,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六神無主的慢騰騰的走進路邊的開放公園內,踱到一片草地上,躺下來,目視上空。他看見在白雲漂浮的淡藍色的天空襯托下,松樹頂端的黑褐色枝桿縱橫交錯,針葉在風的輕撫下窸窸窣窣的抖動,葉子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閃爍著明綠的光芒。幾支榆樹枝杈散布在松枝的空隙,明亮的綠色讓天空的風景更加明媚多姿。風吹來,柔和清爽,偶爾嗅到悠悠的甘甜花香夾雜在其中。鳥兒嘀啾啾啾的叫聲偶爾隨花香一起飄來。夏天的悶熱凝滯的氣息終於退位了。但是這宜人的氣象每年都比較短暫。冬天裡的令人處處瑟縮的嚴寒不久就會登場。想到嚴寒,他感覺後背潮濕陰涼,坐起身來發了一會兒呆。自然從容的氛圍讓他慌亂的心情稍稍有點兒平息。他起身往回走,看著路上晃動的人影,似乎無限遙遠。他覺得現在,尤其到城裡的這些年,生活如夢如幻,還是從前在李家莊的生活更真實,可是真實的從前丟失了。
走到半路他就停住了腳步,回哪裡去呢,回常日的家嗎?那是曹廣文和她娘家人給予的地方,自己還好意思回去嗎?回李家莊子嗎?那更不可能,村裡那些譏笑的白眼足以殺人了。別墅是自己買的,不管來路如何,就去別墅吧!
李維軍高一腳低一腳的朝別墅走去,心裡突然感覺完全失重了,空落落的,無以依靠,無法把握。他走在路上,聞聽路邊酒店餐館門窗里傳出吆三喝四、推杯換盞的聲音,敬酒聲,說笑聲此起彼伏,聲音里透著諂媚,透著狂妄,也透著醉生夢死……他意識到現在是飯時了。往常自己也在這種地方吃飯,在這種地方吃飯的次數遠多於在家裡。從第一次吃大餐的欣喜,到厭倦,再到今天遠遠的觀望,他感嘆自己到城裡這幾年,並沒有體會到城市優越,也沒有活得由衷自在。城裡到處嘈雜,即使三更半夜時,也少不了人聲,車聲……聽著那些此起彼伏的聲音,他就會覺得累,覺得煩,此時更加貪念鄉間的寂靜。也許是自己的根已經扎在了故地,挪到城裡,傷筋動骨后再難穩紮深根。倒是曹廣文自在城中。因為她就生於斯長於斯。若是她去了鄉下,縱然時日長了,也還會打蔫萎靡吧。
他步履沉重的來到別墅門口站住了,看見門外的垂柳樹桿上螞蟻來來往往,他盯著上上下下忙碌不歇的螞蟻大隊,感觸自己的掙扎很好笑。周圍都是什麼人,是見風使陀的人,現在風要倒他,而自己是不可能改變風的。即使在自己風光無限時都不能左右風,何況自己而今已是風光頹萎呢……
一隻狗在李維軍轉身離開暢義宏家門前後嗅著味道沖皮包跑來,它嗅嗅皮包,張開嘴叼住,看看左右,避開大院里人群熙攘的地方,跑到沒人的垃圾堆停住了,再看看左右,然後就用爪子抓住,用嘴巴撕那個皮包。皮包被撕開,金條散落、淹沒在垃圾堆里。狗很快把那包食品撕開了,是一塊巴西烤牛肉。顯然它對美味很垂涎,唯恐被哪個窺到分享,叼起肉去找更僻靜的地方去了,不僅扔下了金條,也扔下了寫著:「李維軍」三個字的紙條,讓它們都躺在了垃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