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溫小姐,再見
見到蔣韶峰的時候,剛滿十八歲的大男孩逐漸同心底的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少年畫上了等號,一年的監獄生活,讓那個當時還未成年的少年,眼中蒙上了一層漠不關心,那是對未來的認命,認命度過沒有未來的每一天。
無期徒刑——這是法律對一個犯下殺人案的未成年最寬宥的容忍了。
得知有人探監,蔣韶峰很平靜,他甚至還能認得出溫玉,自若地跟她打招呼。
「法醫姐姐。」
溫玉沖他淺淺一笑,將手裡帶來的生活用品遞過去,蔣韶峰接過道了聲謝謝,卻是沒什麼好奇心,看也沒看就放在了一邊。
有禮貌、動作小心,又對外界感到漠然,溫玉見了忍不住在心底嘆息。
秦晉荀坐在椅子上,隨意地翻著記錄。
「兩名死者都是女孩,一個身中17刀,一個身中23刀,刀口遍布全身。」
聽著陌生男人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複述自己的案情,蔣韶峰低頭盯著自己攏在一起的手,動作拘謹,神情木然。
秦晉荀向後靠了靠,姿態閑適,眉目清冷,彷彿說出口的不過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溫玉不合時宜地想到,對於一個見慣了窮凶極惡的罪犯的人來說,這種毫無謀划的衝動型犯罪的確沒什麼值得他上心的。
「說說吧。」
蔣韶峰神情一滯,抬頭直勾勾地看著秦晉荀。「說什麼,我殺了兩個人,被關在這裡,我覺得挺公平,沒什麼可說的。」
說完他彷彿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又低下頭去把自己重新埋進陰影里,連背都佝僂起來。
秦晉荀低頭繼續念,「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死者身中17刀,最深的傷口有13.7厘米——呵,滿篇廢話。」
他隨手合上,又翻開下一本,入眼便是娟秀的字體,「這還有一篇溫法醫的報告——傷口遍布均勻,都位於正面,所有傷口全部避開女性生殖器及面部,且沒有性虐待痕迹,對屍體進行毀壞的行為不符合犯罪心理學。」
念道這兒,秦晉荀回頭看了看溫玉,「你還懂犯罪心理學。」
溫玉沒理他,靠近始終低頭沉默的蔣韶峰,微微傾下身來,耳畔的長發鬆松垮垮地從身後滑落至耳側,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秦晉荀聽見她話音柔和地勸道。
「蔣韶峰,你還年輕,你面前這個男人是非常出色的犯罪顧問,如果有一個人能讓你擺脫現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監牢,那隻可能是他。」
蔣韶峰微微晃了晃,還是沒有說話。
秦晉荀從來都沒有聽見過溫玉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漆黑幽深的眼睛在她面上定格了幾秒鐘,在她皺著眉頭看回來的時候,又自然地低頭伸手整了整袖口。
「你一直和你妹妹相依為命,你唯一的叔叔托關係找到了我,他可比你知道我是誰,就在上個月,我破獲了近年國內最大的連環殺人案,上上個月,我抓到了潛逃19年的滅門慘案元兇,你的事,你覺得你不說,我就查不出來?」
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眼神疏離,隱隱含著俯視眾生的悲憫。
「不管你在隱瞞什麼,你不想說也沒關係,只是我答應了會找到真正的兇手,你的意願就不重要了——提前祝賀你出獄。」
天色將晚,夜涼如水,鐵門在身後合上,溫玉的腳步不知不覺帶了幾分沉重。
一年前也大約是這個天氣,或許還要更晴朗一些,空氣中甚至能聞到早春的芳香。
溫玉接到現場任務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會碰上那樣血流成河的場景。
與乾淨的空氣截然不同的,是在一地泥濘中滋生出絕望的靡靡之花。
兩個少女倒在地上,
少年雖然哆哆嗦嗦,但邏輯清晰,像是知道逃不了了,極致的慌亂過後反而鎮定下來,順從地被刑警拷上手銬,甚至在看到偵查科收集證物的時候,主動對著提取指紋的警察說。
「刀柄上有我的指紋。」
語氣中帶著難以覺察的安心。
就是這一句話讓溫玉心生怪異,在而後的驗屍過程里分外留心,越留心,就越覺得哪裡不對頭,可是還沒等她提出異議。
她人生中最灰暗的那個時刻,陡然降臨了。
四百多個日夜,她夜夜噩夢不斷,一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到衝天的火光,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著——「溫玉,跑!」
那種刻入骨里的灼熱感,讓她的房間,哪怕是隆冬臘月,也要開著窗,只有在滿室冰涼中,她才能淺淺地入眠。
以及追到夢中的,那一雙陰翳地眼睛,讓她陷進最深最深的黑暗,那個人隨意地捏住她的下巴,輕蔑地問,「你就是那個溫玉?」
......
好長一段時間后,她才又能感受到周圍的事物。
然後也聽說當初的調查進行的很順利,順利的讓溫玉幾乎懷疑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只是在遞交辭呈的時候,不知道處於什麼心理,溫玉並沒有銷毀這一個案件中自己做出的記錄,而是完完整整的將自己的記憶保留了下來。
現在,交到了秦晉荀的手上。
她滿腹心事,也就沒有注意秦晉荀頻頻瞥向她的目光。
「溫小姐。」
「......」
沒有得到身邊人一點注意,秦晉荀皺了下眉頭,不習慣用手去碰觸別人,看著依舊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女人,他擴大了步子,領先她一個身位,而後停下腳步轉過身,攔在溫玉面前。
陡然接觸的男性氣息瞬間沖滿了她的感官,溫玉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任由她拉遠距離,秦晉荀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神色莫測地問道。
「機票買在下周五,方便么?」
「什麼機票?」
「回京城的機票。」
溫玉狠狠地皺起眉頭,生硬地拒絕,「秦教授,因為你的無禮要求,我的工作和生活時間都受到了打擾,在諸城配合你調查已經是我妥協的結果了,可我不是你的助理,更不會千里迢迢跟你去取證。」
秦晉荀低頭輕笑了一聲,胸前的衣襟因為剛才的貼合有些微微錯位,他慢條斯理地解開扣子又重新規整地扣好,然後沖她點頭示意。
「那麼溫小姐,再見。」
語氣自然的就好像溫玉痛快地答應了他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