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陣子(前塵篇)
夫子在檐下聽雨,禺子瀾侍奉其側,為之煮茶焚香。
「子瀾。」
許久未言,忽而開口,夫子想必是有事情要吩咐,禺子瀾起身對著夫子行禮:「弟子在。」
「你大師兄現已回到學宮,他心中有諸多困頓,欲問之於我,你且讓他來見我吧!」夫子如今的已臻至天人合一之境,便是不出學宮,天下事也盡收眼中。
天子山之亂,重昀之殤,他早已知曉,卻不可逆也,是為天意。作為上天選中的人,重昀要走的路註定不會平坦,這就是他的宿命。每每想到此處,夫子心中都幽幽一嘆。重昀是他第一個弟子,也他最看重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可以,夫子何嘗不願看到重昀日日笑顏呢?
「是,夫子。」禺子瀾施禮告退。
風雨穿林,竹影婆娑。
雨中閃現一道人影,禺子瀾定睛一看,竟是大師兄重昀,於是便撐著傘上前迎道:「子瀾見過重昀師兄,恭喜師兄修為精進。夫子已在裡面等候多時,師兄請吧!」
重昀沉默著向卧雲居走去。
禺子瀾知道,重昀師兄不喜在雨中撐傘,所以並未給他準備。不過禺子瀾覺得,今日的重昀師兄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往日重昀雖性子冷淡,對學宮內的師弟師妹們還算親和,見面多少會彎彎嘴角,可方才禺子瀾看向重昀的眼睛,那眼神冷漠滄桑,全然像是另外一個人。他遠遠觀望著,重昀慢慢走在雨中,冷雨沖刷去滿身血腥與肅殺,背影蕭索。
推開門,夫子就坐於案前。
草席鋪成的地面流下帶著泥與血的腳印。水珠從濕漉漉的衣衫上墜落,滴答滴答的響著,濕了一路。微風與沉香起舞,縈繞在重昀身旁,沖淡了衣袖沾染的血腥味,卻驅不散重昀眼中的迷茫。
「師父,弟子回來了。」重昀與夫子面對而立,甚至連最基本的師禮都不曾行。
夫子慢悠悠的說道:「你有話要問我。」
「是,師父。」
「問吧!」自當初樊陽城,夫子將重昀收作弟子,便知會有今日。
重昀看著他曾經尊敬的夫子:「師父,您常教導我們,君子知禮節,守仁義,行正道,止於至善,是為其道也。可我此次下山,所見所聞卻與之背道而馳。以誠待人者,常為人所欺,謀圖其利,視性命為輕。以善待人者,常為人構陷,身陷囹圄,成眾矢之的。君子重禮,為禮所縛;小人示禮,以禮為謀。試問,禮之何益?」
「您曾說,君子無常欲,而小人常欲;君子無常爭,而小人常爭;君子無常得,而小人常得;故君子無常失,而小人常失也。可我之所見,君子既無常得,亦常失之,或失節受辱,或失命荒野,而小人得利無止也。試問,君子如是,焉有其用?」
「夫子,您說過,夫唯不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可我看這世間,眾生皆有所求,皆有所欲,皆在爭搶中,日日不休。小者爭利,大者爭國,上者爭天。我欲化解這世間紛爭,休止殺伐謀詭,世人卻以我為敵。我欲救人,人慾殺我,只因有利可圖。世上紛爭在一貪字,而世人之貪,早已根深蒂固,我輩亦是。試問,人間混沌,安何以渡?」
「請師父為弟子解答。」重昀狠狠彎下腰,向夫子拜揖。
夫子沉默。
見狀,重昀竟彎著腰,又大聲問了一遍:「請師父為弟子解答。」
可夫子依舊沉默。其實夫子並非不願為重昀解惑,而是不知該如何解惑,重昀的困惑又何嘗不是他的困惑呢?
昔年,亂戈未始,天下侯國分立,各有攻伐,民不聊生。那時夫子便曾周遊列國,講學弘道,卻屢屢碰壁。夫子與治亂於世,然而世上戰亂更甚。良善之人常被奸惡者欺辱,而奉行君子之道的人,又往往被小人陷害,連活著都成為問題。無數次,夫子暗暗問自己,自己所堅持的道是正確的嗎?如果連活著都無法做到,那這樣的君子又有什麼意義呢?又如何去弘揚這樣的道呢?
沒有人能給他解答,夫子仍在追尋著這個答案。
所以他無法回答重昀。
一時間,只聽得見屋外淅瀝的雨聲。
良久,重昀抬起頭,看著沉默的夫子:「既然師父無法為弟子解惑,那弟子只能自己去尋找答案。」
重昀跪下。
「養育之情,教導之恩,重昀無以為報,唯有三拜。」重昀狠狠叩首。
隨後,重昀將鳳羽劍喚了出來,端在手中:「此劍,我日後怕是用不到了,勞煩師父為它尋一個新的主人。」他將劍放下。
「重昀拜別。」
夫子目送著重昀離開。同樣目送他的還有景浩等人,他們姍姍來遲,看著重昀走出卧雲居,走向遠方,背影在雨里模糊,唯有鈴聲從風中斷斷續續的傳來。
師兄走了。
景浩不知道師兄會走多久,會走多遠,但他記住了那個鈴聲,無論重昀走到哪裡,他都能循著那個鈴聲找到他。
......
初寅七十一年歲末,人皇李燁退位,下詔傳位於長皇子李沐宸。新歲初始,李沐宸登基,昭示天下,諭告四海,改年號弘道,史稱夏啟帝。
是年伏月,漠北邊塞以及九州域內陸續出現魔族的行跡。
初始時,人們只認為是上古時期殘存的魔族餘孽又現身人間,可是後來,出現在人間的魔族人越來越多,而且大都集中在潁州鄢都城外的迷迭谷中,其餘魔族也有匯聚之勢,此時,世人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魔族恐將再度侵入人間。
不過半月,迷迭谷外便有大批魔族軍隊集結,而後在新任魔帝的帶領下,以迅雷之勢攻佔鄢都,城中百姓未能及時逃離者,盡數被屠,魔族入侵之事一時天下皆知。
又三日,破虎威關。
孟秋之初,魔族大軍征戰陽關,因有佛門數百高僧守城,加之神秘高手暗中相助,而魔帝並未親自出征,雖然代價慘重,但終歸是將城守下來了。可所有都知道,魔族不會善罷甘休,下次攻城來的想必就是那位魔帝了。於是天下修士乃至一些妖族都紛紛馳援陽關。
學宮中的弟子,除禺子瀾留下侍奉夫子,崔墨仍留在帝都完成他的曠世之作外,其餘弟子皆被夫子派往支援陽關,由景浩、伏禹柯帶隊。
雖比不上樊陽、江臨,但陽關是北入草原的必經之路,過往商賈諸多,因此也稱得上繁華二字,只是此刻硝煙與血腥瀰漫在城中,哭泣與哀嚎不絕於耳,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祥和寧靜。
有人往外逃,有人往裡進。街上見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市井鄉民,而是朝廷派來增援的軍隊,以及各色衣著鮮亮、仙氣飄飄的修士。他們有的來自道宗、德宗這樣傳承久遠的古老門派,也有的來自蓬萊閣這般的後起之秀,甚至是傳聞中不出世的縹緲仙山,如今也派人來了陽關,他們暫時放下過往的恩怨,共御魔族大軍。
景浩帶著學宮弟子向城主府走去,恍然間聽到一陣鈴聲,便就此失神。
蘇蕊拍拍他的後背,問道:「二師兄,你怎麼了,為何突然停下來?」
回過神,景浩回道:「沒什麼,遇到一位故人。」雖然這六十年裡景浩再未聽到過那個鈴聲,可是那個鈴聲就像是刻在他腦海里一般,永遠不會忘記。他永遠記得,六十年前那個陰沉的雨天,那個在風中回蕩的鈴聲,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
「禹柯,你帶他們先去參加會盟,莫讓其他門派久等,我去見個故人,處理下私事,稍後便來。」景浩如是安排。
「好,那你速去速回。」
循著斷斷續續的鈴聲,景浩終於找到了他。
他就靠坐在巷角,渾身衣服破破爛爛,連個補丁都沒有,油黑得發亮。腳踝、手臂還有胸膛都裸露在外面,堆著一層層的污泥,腥臭腥臭的,令人作嘔,看樣子好多天沒有洗過澡了。頭髮和鬍子茂密得像是瘋長的野草,一綹綹遮住了臉。但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景浩都認得,那是他一直尋找的師兄,重昀。
只是看著這樣自暴自棄的師兄,景浩有些心疼。
「你怎麼來了?」頭髮遮住眼睛,看不出重昀睜開了眼,還是閉著眼。
「聽到鈴聲,就知道是你,便找過來了。」景浩瞥了眼重昀的右手,緊緊握著的就是那個鈴鐺,阿螢送給他的鈴鐺,他視如至寶。
攤開手,看著手裡精巧幹凈的鈴鐺,重昀的嘴角動了,似乎是在笑。
「師弟師妹們都在這陽關城內,你不去見見嗎?」
重昀握住鈴鐺:「自那日我離開學宮,便再不是夫子的學生,與你們的同門緣分也在那時便斷了,如今的我只是個流落街頭的乞丐,不是你們的師兄,去見他們只會令人恥笑。」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在景浩心中,師兄永遠是師兄,一日是,一生都是。」
沉默片刻,重昀又道:「你們來陽關是為了抵禦魔族,對吧?」
「確如師兄所言。」
「我奉勸你們一句,趁早離開陽關,和那些逃難的百姓一起,能逃多遠就逃多遠,魔族大軍不是你們這些人能夠抵抗的,就算是夫子親臨,也不見得守得住陽關。」重昀道。
「師兄為何如此悲觀。現下人妖兩族的強者都匯聚在陽關內,未嘗不能與魔族一戰,況且......」景浩看著重昀,眼神似有所言。
雜亂的頭髮里露出一點悲戚的目光:「若是半月前,你們尚有幾分勝算,可是如今魔帝歸來,你們再多人都不會是他的對手,去了也只是送死而已。」
「師兄與魔帝交過手?」景浩好奇。
見過魔帝出手的人都已經死了,其實力尚未可知,或真是一大變數。
重昀搖搖頭:「我雖未與他交手,卻知曉,能夠打開兩界之門者,境界必然已經在道之上,縱然夫子、釋迦以及逍遙子三位聖人聯手,都未必勝他。而今魔帝又深入眠谷,將上古第一神器璇璣請了出來,你們不可能贏的。」
天仙之上是為道境。三聖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堪堪摸到了道的門檻,若是魔帝的境界真的在道之上,那人間......
正愁著,景浩靈光一閃,似乎看到了些許生機。重昀所言,景浩從未聽聞,但不會有假,故而景浩便想,既然師兄能夠打聽到這些消息,那是否也考慮過應敵之法呢?
「師兄可有對策?」景浩問。
「我?」重昀苦笑。「我連自己的道都看不清,能有什麼對策,早些離開陽關吧!」
他站起身,又要向遠方走去。
「師兄,你要去哪兒?」
回應景浩的只有遠去的背影。
路上都是倉惶逃竄的百姓,他們逃出城,不知道要逃往哪裡,對於這些百姓而言,陽關能不能守住,他們從不關心,就像不關心誰是皇帝一般,只要能夠活著,哪怕只是多活一天,都值得慶幸。
人,就是如此現實。
似乎聽到了笑聲。重昀抬首,目光正好撞上那張笑顏,如初見時那般,他看著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她的笑。
「阿螢......」重昀很久沒有笑過了,也很久不會再笑了。
唯有鈴聲依舊清脆。
弘道元年,孟秋之末,魔族攻佔陽關,世人期待的陽關之戰並未發生,城中百姓早已在各派修士的幫助下盡數撤離,魔族最終只得到一座空城。
仲秋伊始,夫子便將弟子盡數召回學宮,唯有崔墨仍待在帝都,繼續他的曠世之作。
夫子正在閑雲亭與人下棋。
一道流光劃過天際,落於閑雲亭中,顯現人影,眾弟子急忙趕來,卻見亭中之人,正是他們已經消失了六十年的大師兄,重昀。
今日的重昀早已不是半月前景浩見到的那般乞丐模樣,他束了發冠,換了白衣,若再負上一把寶劍,便真的像是不然凡塵的仙人了。景浩知道,他的重昀師兄終於回來了。
「重昀見過夫子、冥帝。」六十年不曾行揖禮,重昀竟未生疏。
夫子問:「這六十年你可找到你心中的答案?」
「不曾。」
「好,」夫子捋著鬍鬚點了點頭,「去蒼梧淵取回你的劍吧!」
「是,師父。」
只見重昀向著虛空一握,鳳羽劍便從千里之外的蒼梧淵中飛出,劃破天際,徑直飛到重昀手中。
看著手中的劍,重昀感慨頗多:「六十年不見,我們都變了,從今往後,你不再叫鳳羽,你叫鳳淵,我也不再是重昀,我是仙帝!」
「恭喜師兄重回師門!」學宮弟子齊賀。
幾日後,天子山,木屋。
這幾日重昀都待在此處,沏一壺茶,坐於檐下,看那林間的風吹過,撥動鞦韆,便是一整日。
「沙洲大戰在即,師兄怎還有閑心在此處喝茶?」重昀身旁忽而閃現出景浩的身影。
先前,依據魔族大軍動向,眾人推測出魔族南下,下一個目標必是沙洲,於是各方修士匯聚沙洲,共築工事,抵禦魔族。學宮的弟子大多也趕了過去。
重昀抿了口茶,說道:「沙洲之戰,魔帝不會親臨,以他們的力量,雖會付出些代價,卻能贏得此戰,我又何必浪費時間前往呢?」
景浩不相信這是重昀師兄會說出的話。他認識的重昀,表面不苟言笑,實則心腸極軟,對他人關懷有加。而今,千萬人的生死重昀卻毫不在意,甚至可以不帶一絲悲憫的談論。有一剎那,景浩覺得眼前的人不是重昀師兄。
「師兄怎知魔帝不會親臨?」
「魔帝雖得璇璣,可璇璣乃是上古神器,已有神靈之性,魔帝若想煉化它,需將璇璣的神性化作魔性,非月余不可為之,此間之戰魔帝皆無暇參與。」
「既是如此,我們何不趁機偷襲魔帝,將之重創。」
「景浩,你熟讀百家典籍,所謂止亂者易,治亂者難,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聽聞,景浩心頭一驚。
原來師兄......
難怪他讓學宮弟子在去往沙洲途中故意散播帝令出世的消息,誘使各派領袖齊聚眠谷,原來竟是為了這樣一盤大棋。
現在的重昀,景浩已經不能稱之為師兄了,該喚他仙帝了吧,也的確,重昀回學宮時便已當眾宣布過,他是仙帝重昀啊!
景浩暗自哂笑,竟是自己疏忽了么?
重昀將茶杯放下,揮袖之間,茶盞便消失不見,而後道:「人都到齊了,也是時候讓帝令出世,隨我去個地方吧!」
二人來到一處山崖,崖上有一座荒冢,周圍沒有瘋長的野草,想必常常有人來此打理。
「牧野兄,借你虎狩刀一用,多有叨擾,還望見諒。」重昀對著荒冢一揖。
這是牧野的墳冢。當日,牧野為救重昀和阿螢,被眾多修士圍攻,重傷之下死於單元章之手,後來重昀尋回他的屍身,為他立了墳冢。原想樹塊墓碑,但重昀一想,這世間除了他,應當不會有人記得牧野的名號,墓碑立與不立,有何兩樣,便做無名冢也罷。
重昀抬手間,虎狩刀破土而出,飛至半空,在重昀虛空一握下,碎裂開來,鐵片化作粉末,金光閃耀的帝令赫然藏在其中。
「這是帝令?」景浩訝然。
初與牧野交手時,重昀處處受制,而鳳羽作為折羽譚出世的神劍,卻也被虎狩刀這樣一柄仙兵壓制,重昀當時便有些困惑,如今成為仙帝,凌駕於眾生之上,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帝令藏在虎狩刀中,唯有帝令之威方能壓制神兵。
「我們走吧!」
人間亂世,就此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