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等到金陵已是二月下旬。
雨水過後,北風漸消,東風起暖,離開時白雪蒼茫的金陵城如今已是一片盎然春意,聽著外頭車水馬龍,一路無聊的趙錦繡也終於忍不住掀起車帷,往外看去。
楊柳依依,不知是誰家杏花露出牆來,遠遠看去粉白一片,煞是好看。
瞧見這滿牆杏花,倒讓趙錦繡想起一件事,春闈在即,想來林斯言如今也應該入了城,倒不知他如今在哪,不過趙錦繡也只是這樣一想,她和他如今的關係,相逢倒是可以坐下喝杯茶,主動去尋卻是不必。
既叨擾了人家,回頭讓謝池南知曉,鐵定又是一頓醋意。
想到謝池南。
趙錦繡紅唇一彎,又忍不住笑了。
她繼續去看這一路好景,半眯著眼斜靠在窗,任這春日墜落於她身上,等到人群漸多又離主城越近這才落下車簾,她並未瞧見臨河邊上一間客棧,有人站在窗前正在看她。
「阿言。」高弘拿了茶點走過來,見青年垂目盯著一處地方,不由也湊到近前看了過去,這一看,竟也讓他窺見了趙錦繡的面目,起初是驚訝的,等回過神方道:「這……不是趙先生嗎?」
他鄉相逢,高弘自是高興,想出聲喊人卻被人按住手臂。
低頭看,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這一動作阻攔了他原本想吐出的話語,也讓他及時想起這兩人之間的往事,看著身側青年依舊寡淡的側臉,高弘心跳如雷,想了半天也只能幹巴巴吐出幾個字,「這……還真是巧啊。」
他們也才到金陵不久,沒想到就瞧見了這位趙先生。
不過雖然早就猜測這位趙先生與那位謝二公子一樣是勛貴出身,但看馬車前後擁簇的那些親衛,高弘還是忍不住暗暗吃驚,「也不知道趙先生是什麼身份,那些親衛看著可真是威猛。」
比起前些日子他瞧見的那些跟在公侯身後的親衛還要威猛!
林斯言未答,只是目送那行車馬遠去才收回目光,看著高弘淡淡說道:「該溫習了。」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
看著從眼前掠過的那截青衣,高弘忙哎了一聲,跟在身後,坐下看書的時候,看著對面青年日益寡淡的臉,高弘還是沒忍住心裡的話和人說道:「其實就算趙先生真是高門大戶也沒關係,等你來日考上狀元,多得是榜下捉婿的人,從前還有尚主的狀元,趙先生身份再尊貴總越不過公主去。」
他一直以為兩人是因為門第不適才分開的。
林斯言翻書的動作一頓,半晌才看著高弘的眼睛淡淡說道:「我與她原本就沒關係,這些話,日後不許再說,平白污了她的名聲。」
怎麼會沒有關係?他又不是瞎子……
且不說那位趙先生在雍州城時總去林家,便是分開的這幾個月,阿言每日握著一隻如意絡子看著南邊出神,但看著青年銳利的目光,高弘自是不敢多言,訥訥點了頭答了哦。
心裡卻還是想著,等阿言中了狀元,或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屋中倏忽變得安靜下來,除了翻書聲便只有窗外的吆喝販賣聲了,高弘開始認真看書,林斯言卻有些看不進去了,他豈會不知高弘所想?可他跟她之間橫亘的從來不止是那些。
即使如今母親逐漸想開了,他跟她也已經不可能了。
林斯言想起剛進金陵城的那一天,他跟高弘去一間書齋買書,還未進書齋便聽到一輛馬車裡傳來的女聲。
「所以趙錦繡真是去雍州了?」
「大房藏得深,那邊的丫鬟又都是鋸嘴葫蘆,奴婢也是前陣子路過院子聽硯意哄小少爺時聽到的。」
「我就說她之前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犯病,還非要去莊子里靜養,原來是去找謝池南了。」
「您自己聽過便罷了,可切莫傳出去,這要是讓旁人知曉郡主去了雍州,還是追著那安樂侯去的,名聲必定受損,老太爺知曉后肯定饒不了您。」
「難不成我是傻的?」較為年輕的那道女聲顯然是有些不高興的,連聲音也不禁拔高了許多,被裡頭的人勸了許久才低下來,「我雖然看不慣趙錦繡那副裝模作樣的模樣,但也不是不知好歹,咱們家裡的事,家裡鬧鬧也就罷了,傳得出去丟得可不止是她一個人的臉。」
「我只是沒想到……她會為了謝池南做到這一步。」
……
後面聲音漸漸消了下去,馬車也從他的身邊離開了,他卻遲遲都沒動一下。直到高弘出來,問他怎麼了,他才回過神,口中稱著無事,可又豈會一點事都沒有?
即使是早就預料到的結果,可真的等來這一天,還是讓人有些心裡悶悶的。
目光從書上落到腰間,大紅色的如意絡子被他保管得極好,即使過去快有半年也不見起絲褪色,他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沉默許久后,最終還是解下了絡子。
如今都在金陵城,難保他日如今日一般偶遇,還是莫讓她為難了。
*
趙錦繡當初是借著養病的由頭離開的金陵,旁人只當她是前陣子籌銀籌糧忙壞了,也未多思,唯有幾個知曉內情的也都假裝不知,如今見她回來倒還有人送來不少帖子表示慰問,還邀請她來日一道去郊外踏青,趙錦繡如今事務繁多,回信表示歉意后卻是一個都沒應。
這樣風平浪靜過了大半個月。
直到一行人馬進了金陵,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來人是蘇州府的燕家老太太,燕家近些年是淡出朝野,可放眼十幾年前,那也是響噹噹的人家,她這突然一來,自是引來不少人的關注,遑論第二天她還特地去了趙家……內宅大院里的事,但凡有心,總能查到。
便有燕家意欲和趙家結親的消息傳了出去。
可燕家年輕一輩小子們都結了親,姑娘們又都還小,嫁給趙家那位大公子也不合適,至於趙家那三位姑娘,兩位姑娘都已定了親,來月就要成婚了,只剩下一個平陽郡主……也不知是誰腦子拐了彎,忽然就想到了遠在雍州的安樂侯,一個傳一個,傳得越來越廣,直到春試結束后,幾乎滿金陵的人都在說道平陽郡主和安樂侯要結親的消息。
還未發榜。
高弘和林斯言依舊待在客棧。
這間客棧雖然不比玄武街上的狀元樓熱鬧,但也籠絡了不少科考的學子,在這居住的大多都是囊中羞澀之輩,卻也更加好說話,相處大半個月,彼此也都熟悉,這日便有人來請林斯言和高弘去外頭一道吃飯。
席間,自然有人說起如今城中傳播最廣的一樁消息。
「你們聽說沒,那位平陽郡主要跟安樂侯成婚了。」有人神神秘秘開了頭。
他們都是新科學子,前陣子都在禮部考試,回來后又睡了幾天,卻是如今才得知這道廣為人道的消息。
不料——
高弘聽聞噗地一聲,噴出嘴裡的酒水。
「高兄!」
臨近的學子遭了難,不由起身喊道。
「抱歉抱歉,我只是太驚訝了。」高弘自知失態,忙請小二拿來乾淨的帕子。
那人也不是計較的人,拿過帕子自己揩拭后,奇道:「高兄何至於這般驚訝,難不成你認識這兩位貴人不成?」話落,一頓,倒是想起這兩人的來歷,「說起來高兄和林兄都是來自雍州,莫非認識安樂侯?」
旁人也都停箸看了過來。
高弘正要開口,林斯言卻已淡聲說道:「不熟。」
「對,二公子是哪樣的人物,我們豈會與他相熟?」高弘倒也並非想隱藏什麼,實在是他與謝池南稱不上相熟,書院幾載一句話都沒說過,他先前也只是驚訝他居然要成婚了。
也不知那位平陽郡主是哪樣的人物,竟能降服那桀驁的二公子。
其餘人一聽這話也未說什麼,繼續喝酒聊天,只有林斯言手握酒盅垂眸不語。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春闈的成績也都出來了,恰好這天趙錦繡去了一趟外祖家,回來路上見前邊人頭涌動,不由有些好奇,問了之後才知道是杏榜發了,想到林斯言,她沉吟一會還是讓明初去探了一番。
明初費了一會功夫,才從人群里擠出來。
看著她臉上掛著的笑,趙錦繡心下一松,卻還是問道:「如何?」
「林公子拿了第一!」
明初笑得合不攏嘴,到底是認識的人,雖然因為主子當初的狀態,她心中略有不滿,可如今時過境遷,主子也有了好的未來,她自然也替那位林公子高興。
「剛剛奴婢過去的時候,他們都在誇林公子厲害呢,就是沒碰見,要不然奴婢也得上去討個喜。」
「是樁喜事。」
知道他考了第一,趙錦繡心裡也高興,春試第一,等來日一道去了皇宮過了殿試,以他的文采想必拿下狀元必不在話下。寒窗苦讀十餘年,他有這樣的成績,趙錦繡實在替他高興,往那處一瞧,依舊是人潮湧動,她笑了下,正想喊人回家,目光卻與站在小巷中一人對上。
「主子,怎麼了?」
明初正準備上馬車,瞧見她看著一處地方,不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一看也忍不住咦了一聲,「那不是林公子嗎?」
「是趙先生!」
那廂,高弘也瞧見了趙錦繡,他仍不知她的身份,又想著如今阿言拿了第一,到底有成績傍身,心思也不由涌動了一些,竟直接拉著林斯言過去了。
等林斯言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趙先生!」高弘隔著馬車喊人,臉上笑盈盈的,比起從前在雍州時那副羞赧模樣已好了不少,他這次也在榜上,雖然是最後幾名,但對他而言,已是祖上積德冒青煙了。
他清楚這一切功勞皆在阿言。
若不是阿言這些年的幫襯,只怕他連鄉試都過不了。
也因此,他更盼著阿言能好。
時隔大半年在金陵城重逢,趙錦繡看著這張熟悉的面龐,竟只剩恍然如夢的感覺。那時分開笑著說著再見,心裡卻是難受的,也想過再見會是什麼模樣,不想真的再見,竟也好,能夠體面笑著和人說一句恭喜。
她朝人點了點頭。
而後由明初扶著踩著馬凳走下馬車,大大方方和兩人打了招呼,並未藏私道:「先前讓明初去看了杏榜,恭喜你,會元郎。」
她笑得溫和,語氣也是溫柔的。
高弘只當她未曾忘記,心下自是驚喜不已,林斯言看著這抹笑容,心裡卻是悵然的。
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垂下眼帘,正欲說話,身後卻傳來一陣馬蹄,緊跟著是眾人的驚嘆聲,「這是安樂侯吧?」
「安樂侯回京了?」
「這次可多虧了安樂侯,要不是安樂侯率先拿下西域王,只怕雍州那一戰也不好打!」
「安樂侯身上不愧流著謝家的血,真乃吾輩楷模!」
那些曾經說道著謝池南紈絝桀驁的人,如今都不約而同地讚美著他,而趙錦繡幾乎是在聽到第一聲的時候就側目看去,待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臉上更是揚起驚喜的笑容,只是她剛想過去,卻見少年看著她的方向神色蒼白。
甚至——
瞧見他掉馬準備離開的行為,趙錦繡臉上笑容一僵,欣喜散去,她惱得直接生了氣。
「謝池南!」
連串的讚美聲中,她的聲音絕不是最響亮的,卻是最特殊的,眾人見她竟敢直呼安樂侯的姓名,竟都不約而同停下說話的聲音循聲看了過來,這一看,竟都忍不住目露驚艷。
青石長街上,少女一襲緋色春衫,不沾半點脂粉的臉是淺薄話語形容不出的傾城貌。
見少年停下。
趙錦繡朝身邊林斯言微微頜首道了一句「我先失陪下」,而後便在眾人的注視下朝遠處那一人一騎走去,離得近了,她看著人的背影說道:「不是要來娶我嗎,這就走了?還是……不打算娶我了?」
「我才沒有!」
謝池南一聽這話果然急了,他立刻掉了頭,與她那雙含笑目一對,知她是開玩笑,著急散去,那抹不好意思卻在她略帶調侃的笑目下湧上心頭,他翻身下馬走過去壓著嗓音和她說,「不許笑了!」
其實掉頭的時候,他就已經後悔了。
他如今才是那個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的人,憑什麼要走?他不僅不該走,還得大大方方走到林斯言的面前去!只是還不等他有所動作,趙錦繡就過來了。
趙錦繡才不管他,一想到先前他掉頭就走的模樣,她心裡就存著氣,這會仍抱臂寒磣人,「侯爺管天管地,還管人笑不笑呢?」
「趙錦繡……」
謝池南自知自己有錯,想去牽她的手又怕大庭廣眾,她回頭惱他,只能可憐巴巴看著人,聲音也軟了下去,卻是喚她,「……瑤瑤。」
原本紅唇微張還欲寒磣他幾句的趙錦繡忽然聽到這個稱呼,不由怔住了,等反應過來,小臉也忽然紅了起來。
她跟謝池南認識十七年,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
那些長輩口中親昵的稱呼落於他的口中,竟格外勾人,有其他此時聲音低啞,竟讓她耳朵一酥,心尖也顫了,她鬆開環臂的手,忍著羞意說道:「不許亂喊。」
到底是讓這事過去了。
圍觀的還有不少人,她也未去理會,左右她跟謝池南的事也已經傳了半月了,只跟人解釋道:「今日是發杏榜的日子,我讓明初去看了下,後來高弘喊了我,我便下去和他們打了招呼。」
她簡言意駭把事情說了一遭。
若不是外頭還有人,只怕這會就得上手擰他了。
謝池南也知道自己是想多了,迎著她無語的目光,輕咳一聲,「我陪你過去和他們打個招呼,我也很久沒見到他們了。」
「侯爺這會又不醋了?」
趙錦繡才不管他臊不臊,哼一聲后,轉過身,卻不想那邊只剩下明初一人。
腳步停了下來。
「怎麼了?」
謝池南低眉看她,見她望著遠處也跟著看了過去,便瞧見已經遠去的高弘和林斯言,他皺眉,問趙錦繡,「要過去嗎?」
「算了。」
趙錦繡搖了搖頭,看著遠去的身影,只一瞬便也收回了,看著身邊的男人說,「我們也走吧。」
謝池南自是應好。
……
而另一邊。
高弘仍舊不解,「阿言,你怎麼就走了?我看趙先生她……」
還未說完,一道清冷的男聲便打斷了他,「她就是平陽郡主。」
「什,什麼?」
高弘愣住了,這四個字,他如今可不陌生,這麼說來,他猛地回頭,恰好瞧見那位從前張揚桀驁的謝二公子這會正小心翼翼扶著趙先生上馬車。
林斯言也看見了。
親眼看見這副場景,他雖悵然,卻也高興。
高興她一腔真心和情意再未被辜負,也高興她日後身側有人替她擋風遮雨,免她憂難。
「走吧。」
他亦說道。
在車馬離開的時候,他亦轉過身,收回目光,步伐堅定地往前走去,一如去歲,雍州長街,三人相視一顧後背道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