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吉禮結束后。
謝池南被請去招待客人,他自是十分不舍,不過成親便是這樣,迎賓送客,最累的其實便是新婚夫妻。他知道新娘子出閣前是不好吃東西的,臨走時又特地和趙錦繡說已跟廚房打過招呼,過會就會派人送來東西,聽人應下,這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趙錦繡忙了一天,雖然沒吃東西卻也不餓,倒是頭冠太重壓得她脖子都快直不起來了,便讓人準備熱水,先洗了個澡。
丹紅前一日就過來為她鋪床了,自然也打聽了不少謝家的事。
趙錦繡其實覺得沒什麼必要,謝池南那點事,她打小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何況那人又是個藏不住的,房間里添了個東西都要巴巴跑來跟她說,更何況是人了。
除了在雍州時就在他身邊伺候的薛樂,他也就重新添了幾個洒掃跑腿的僕人。
親衛倒是添了不少,不過也都在外院待著。
以至於這偌大的院子,除了幾個洒掃的老婆子竟是一個多餘的女人都沒有。
明初和丹紅自是高興的。
「姑爺說了,您要是缺奴僕就自己從家裡帶,那些都是您用慣的,若是不夠,過幾日便讓人牙子來一趟。」明初一面為她用玫瑰精油潤著濕發,一面又笑著與她說,「不過奴婢覺得沒這個必要,咱們自己帶來的人就足夠了,各人有各人的事,都是從前在府中時的活計,您平日差遣起來也方便,那些新來的不知道是個什麼脾性,若是個老實敦厚的也就罷了,若是個心思重的,回頭對姑爺不清不楚的,可就是個禍害了。」
「可不是,三老爺後院那些女人不就是這麼來的。」丹紅也說。
趙錦繡閉著眼任由她們服侍著,聽到這話卻也只是抿唇笑笑,「還是讓人牙子來一趟。」
兩個丫鬟不解。
趙錦繡也不睜眼,仍靠著說,「你們也都到了出閣的年紀了,春若她們年紀尚小些,倒還能再待幾年,可也得培養起新的人……」
話還沒說完,就被兩個丫鬟打斷了。
「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直跟著主子!」
「奴婢也不嫁!」
趙錦繡睜開眼,看見燈火下,紅了眼眶的兩個丫鬟,不由失笑道:「難不成你們還想跟著我一輩子當老姑子?」
丹紅緊咬著紅唇,「當老姑子又怎樣,奴婢和明初從小就伺候您,才不放心把您交給別人!」
看著目光執拗的兩人,趙錦繡心裡軟乎乎的,當初爹娘離世,除了祖父,她身邊唯一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乳母鄭媽媽還有這兩個丫鬟,如今鄭媽媽已被她送回老家和她兒子兒媳共享天倫,這兩個自小陪著她伺候她的丫鬟,她自然也要給他們一個好歸宿。她動作輕柔地去撫她們的頭,嘴裡說道:「不是要趕你們走,只是我如今已經嫁人,也盼著你們能找到知冷知熱的體貼人。」
「主子……」
丹紅一貫堅強,此時眼淚卻如線一般往下掉。
明初雖然強忍著,但眼中也是一派水盈盈的模樣。
趙錦繡便看著她們繼續柔聲說道:「你們從小和我一起長大,說是主僕,實則與姐妹也不過是少了一層血緣罷了。若你們因為我耽誤了自己的事,你們讓我如何心安?」
丹紅還想說卻被明初握住胳膊。
「我們聽主子的,可奴婢有一個要求,我們不想離開您。」
聽著明初的話,丹紅只一下便明白過來了,也跟著說,「對,奴婢也不走!您要奴婢嫁人,奴婢就嫁,只是您不許趕我們離開,便是不能留在您身邊,給您當個管事媽媽也是好的。」
趙錦繡沒想到她們這般執拗,不由擰了眉。
她自是希望兩個丫頭能過自己的生活,一輩子奴籍有什麼好的?卻也知道若是不答應,恐怕她們真有孤老一生的打算,也只能無奈應下。
好在家裡出色的管事不少,謝池南那邊還有不少親衛,等回頭與他商量下好了。
這事便暫且擱置了。
洗漱沐浴完,又勻了精油珍珠粉,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飯菜也送過來了,她怕夜裡難受,雖然不是很想吃但還是吃了幾口,想著謝池南估計還要一會才能回來,正想讓人從箱籠里拿本書,外頭便傳來一陣聲音。
「二爺小心,這有階梯。」
「唔,爺,爺知道!」聽著這醉醺醺的聲音,趙錦繡柳眉緊蹙,雖然知曉新婚夜新郎要被灌酒,但也沒想到這會功夫,他就被灌得這麼醉了。
她心中擔憂,忙跟明初吩咐一句,「讓廚房把醒酒湯送來。」便起身迎了出去。
丹紅替她打了帘子,趙錦繡剛出去就看到被人攙著走過來的謝池南,他一身束腰的大紅婚服,從前總梳起的高馬尾今日用玉冠半束,因為低著頭,趙錦繡看不清他此時的模樣。
「怎麼喝這麼醉?」
「二奶奶。」扶著謝池南的是薛樂,他還是舊日那副靦腆的模樣,看到趙錦繡過來就忙紅了臉,他低頭,不敢直視她,嘴裡囁嚅道:「灌酒的人太多,即使有傅少爺和陶少爺幫忙,也抵不過。」
大概也清楚是哪些人。
前陣子城中就有不少人說她新婚這日要給謝池南好看,趙錦繡心裡無奈,也不好說什麼,「小心點。」她扶著謝池南的另一邊,跟著薛樂把人扶到床上,又吩咐丹紅,「去打水。」
丹紅應聲退到外頭,薛樂也不敢久待。
看著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謝池南,趙錦繡心疼的不行,「不能喝就不要喝,做什麼如此逞強?」看著他額頭上那些細細密密的薄汗還有通紅的臉,以為她是熱了,她正想給人解開衣裳讓他舒服些,可手剛碰到他的腰上就聽人悶哼出聲,那個聲音極致隱忍卻又極致歡愉,可聽著卻不像是醉酒的人。
手還放在他的腰帶上,目光卻從下往上落在謝池南的臉上,見他依舊閉著雙目,鴉羽般的睫毛卻在輕輕打著顫,趙錦繡一時也分不清他是醉著還是醒著,不由輕輕喊了人一聲,「謝池南?」
無人回應。
他像是真的睡著了。
可趙錦繡眼中的狐疑卻是越來越濃郁。
她帶著試探性,把手重新放到了謝池南的腰上,比先前還多用了幾分力,果然,原本「昏睡」著的男人身子忽然微微一顫,臉和耳根也越來越紅,脖子上更是出現了幾條隱忍克制的青筋。
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她一甩帕子,沒好氣道:「謝池南,你還裝?」
見他還是不肯睜開眼,她也有些來氣了,跟外人裝醉也就算了,回了屋子還不肯醒,「你有本事給我醉到明天!」她氣鼓鼓說完便要起來,可人剛剛起來,還未走下床踏就被人從後面牽住手,緊跟著被人一拉,她整個人就往後面倒去。
「唔!」
這突如其來的墜落感讓趙錦繡的心都提了起來。
可身子陷在柔軟的錦被上,她一點痛感都沒有感受到,只是眼前的光線卻忽然被人遮住,她抬眸,看到一張俊美絕倫的臉,那人挺鼻長眉桃花眼,嘴角上揚,雙目清明,毫無……醉意。
即使看了這麼多回,趙錦繡也還是被他俊美的容貌所蠱惑,可想到他裝醉騙自己又有些沒好氣,她伸手推了推他堅硬的胸膛,「走開,你不是裝醉不肯醒嗎?你有本事裝到明天啊!」
可少年如庭中松樹一般,她推了好久,手腕都疼了,他還是紋絲不動。
看著他眼中笑意愈來愈濃,趙錦繡氣意也更甚了,正想沖人甩脾氣,可紅唇剛啟就被人親了一口。
臉忽然就紅了。
「你做什麼?」雖然不是第一次,可她心裡害羞,看都不敢看他。
謝池南卻是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親你呀。」說完不等她開口,便又俯身親了她一下。
他彷彿要把這幾個月欠下的吻都給討回來。
趙錦繡推不過,便也縱容他去了,左右也不是沒親過,哪想到起初只是淺嘗輒止如蜻蜓點水一般的親吻漸漸地卻變了味,變得越來越旖旎,就像那日在外邊的榻上一樣,他的動作卻不快,反而很慢,偏偏這樣的慢最是熬人。
「謝池南,別,你還沒洗漱……」
「不急,回頭再洗。」
俊美的少年郎就像是林中蟄伏許久的猛虎,等待了足夠長的時間,終於把屬於自己的獵物叼回窩,然後開始一點點品嘗屬於他的美味。
他動作不疾不徐,甚至是有些慢條斯理的,可強勢的力道和存在卻讓人無法忽視。
於是──
趙錦繡那僅剩的一點理智也就這樣沒了。
她雙手被推放在頭頂,被他欺身,被他親吻柔弱纖細的脖子,趙錦繡整個人就像瀕死的天鵝一般,她甚至都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了。
「主子。」
丹紅端著水盆進來,猛地看到這幅畫面,臉一下子就紅了,倒也乖覺,不等屋中人發現就忙退了出去,還壓著嗓音把侍候在外頭的丫鬟都打發走了。
「怎麼人都不見了?」等明初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只有丹紅的院子。
掃了一眼她腳邊的水盆,明初皺眉,「東西也不拿進去。」她說著,正想伸手掀起帘子卻被丹紅握住胳膊,小姑娘紅著臉,一面往身後看,一面壓著嗓音咕噥道,「主子和侯爺在裡面。」
明初一向聰慧,只這麼一句便知曉裡面在做什麼,她也紅了臉,手裡的東西要放不放,最後還是拉著丹紅坐到了門前的石階上,這裡位置正合適,既不用擔心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也方便主子傳喚的時候及時進去。
可直到月上柳梢,兩人都沒等到裡頭的傳喚,竟是快四更天,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才等到謝池南的傳喚,卻也沒讓她們伺候,只讓她們留下水就讓她們出去了。
……
趙錦繡醒來的時候已是翌日清晨了。
晨光破曉,天光大明,而她揉著酸軟的柳腰睜開疲憊的雙眼,身邊已經沒人,估計謝池南又去晨練了,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習慣,便是寒冬臘月也沒變過。
昨夜睡得晚,她這會還很困。
重新閉上眼睛,她把手放在眼睛上又閉目了一會,這才啞著嗓音喊了一聲。
沒一會,明初和丹紅就進來了。
「主子,現在起嗎?」
「嗯。」
趙錦繡由人扶著起身,靠在引枕上喝了水潤了啞澀的喉嚨,這才問,「謝池南什麼時候起來的?」
即使成婚了,她也不習慣喊謝池南別的稱呼。
二爺、侯爺太過疏離,她不喜歡,爺又太過膩歪,她喊不出口,便照舊喊的名字,左右他也不介意,只不過──想起昨夜他威逼利誘的那些話,趙錦繡又忍不住紅了臉。
傳言果然不錯,這就是個潑皮無賴!還是個一點臉都不要的潑皮無賴!
「卯時就起來了,已經練了快一個時辰的劍了。」明初答的話。
「這麼早……」
不怪趙錦繡驚訝,他們昨夜廝混到丑時才睡著,這人竟睡了一個多時辰就起來了,現在居然還練了一個時辰的劍,真是精力旺盛。
不過他要是精力不旺盛,昨夜也不會纏著她這麼久了。
想到昨夜,趙錦繡的臉越發紅了。其實昨夜並沒有那麼順利,謝池南看著一副風月老手的模樣,可對那些事也是一知半解,她就更加不用說了,雖說出閣前二嬸也給她送來了東西,可她到底不是她的親娘,剛開口,氣氛就尷尬的不行,最後她也只能叮囑一句讓她看看冊子便離開了,可趙錦繡怎麼可能會看那樣的東西?二嬸人一走,她就直接臊著臉把書給扔了。
於是昨夜兩個什麼都不懂的人研究摸索了許多回才行,可也不是立刻就順利了,開始是她疼的不行,後來是謝池南……
「咦,起來了?」
謝池南抹著額頭上的汗打簾進來了,他一身白衣勁服,手握佩劍,一臉的意氣風發,看著竟比三春四月的暖陽還要燦爛。他是一點都不怕有外人在,把劍一放接過明初遞過去的帕子隨手一擦就膩歪到她身邊來,拿臉往她脖子上埋,咕噥道:「怎麼不多睡會?」
丹紅和明初都紅了臉,道一句「去準備東西」就匆匆退了出去。
趙錦繡卻是又羞又惱,「你離我遠點!」說著便去推人。
手被謝池南抓住,男人哼聲,「這麼快就嫌棄我了,昨夜也不知道是誰讓我抱得緊些的?」他嘴上說著混賬話,依舊不肯鬆開,還索性一手抓著她的手抵在胸口,一手用力抱緊她的腰,「就不松!」
敵不過他的無賴勁,趙錦繡也沒了辦法,只能看著他乾瞪眼。
好在謝池南也知道還有事要做,粘了她一會就起來了,一面動作輕柔地替她整理衣裳頭髮,一面問她,「剛在想什麼?」
說的是他剛進來那會的事。
趙錦繡原本都忘了,忽然被他一提醒,倒是想起來,剛剛才敗下一仗,她現在特別想看謝池南灰頭土臉的樣子,便故意看著人揶揄道,「我在想某人看著一臉風流紈絝樣,沒想到……」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捂住唇。
「趙錦繡!」
少年紅著臉,語氣兇巴巴的,想威脅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欺身來咬她的耳朵,自己卻也紅著耳朵和她說,「不許再提昨晚的事!」
太丟人了。
簡直是他人生的滑鐵盧。
他跟個小狼狗似的,又咬又舔,趙錦繡整個人都變得無力起來,「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快放開。」
「真的?」男人拿眼睇她,顯然不大相信,聽人氣喘吁吁雙眸濕潤應了「真的」,雖然心中猶不相信卻還是先放過了她,心裡卻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一掃前恥!
不能讓趙錦繡覺得自己沒用!
回頭還是問下桑岳哥吧,他一向得女人心,一定知道怎麼做!
趙錦繡此時還不知道謝池南打的什麼主意,只是看著如狼似虎的男人,無比後悔自己先前說的話,果然男人都重面子,以後還是不拿這個揶揄謝池南了,即使嘴上贏了,最後吃苦頭的也還是她。
太虧。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
謝池南果然如婚前應允的那樣待她很好,只要得空就會陪她,不僅如此,她還總是陪著他回家和祖父、生安一道吃飯,一到休沐,還會領著她帶上小回和生安一起去郊外打獵。
唯一不好的一點,精力旺盛的謝二公子總不讓她睡好覺,每每她求饒,他就拿「夫人當初嫌棄夫君不通風月,既如此,為夫自是要做到讓夫人滿意才行」,可即便趙錦繡說了一百個滿意,這個狗男人還是不肯消停,依舊為所欲為。
不過過去不通風月的謝二公子如今是真的越來越厲害,進步神速到令她咂舌。
婚後第二個月。
她的公公謝平川帶著燕姨離開了金陵,開始了他們年少時就定下的遊山玩水的計劃,兩人計劃由金陵南下在一路北上,無特定的地方,也不拘時間。而她的嫂嫂姜唯也進了一間容納女學生的書院開始她教書育人的計劃,她還未出閣就是金陵城數一數二的才女,祖父又曾任翰林院大學士,即使待在後宅多年那份學識也不曾減退一二,甚至因為年紀的增長變得越來越有閱歷和見地。
趙錦繡問過她,可曾想過以後?就連燕姨也曾與她說過,即便她想二嫁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她付出的已經夠多,每個人都盼著她能好。
小回也是這樣想的。
可姜唯卻只是笑著說「我已經見過這世上最好的風景,豈能將就委屈自己去接受適應那些不喜歡的。」
一句話便讓人無法再勸她了。
這世上能有多少個無雙公子,更何況他們還有那樣恩愛的過往。
趙錦繡也沒被內宅所束縛,她當初建立保恩堂原是為了接濟遠在邊關的將士,如今四海昇平,自是無需再打仗,可天下之大,仍舊還有許多人需要幫助,她便繼續保留保恩堂,每月賑災濟貧。甚至還專門針對那些無家可依的老人和小孩開設了善育堂,她並沒有一味的救濟,而是選擇教授她們許多東西,她身邊的明初和丹紅都有一技之長,丹紅善刺繡,明初善算帳,她就讓她們教她們這些,讓她們有足夠的技能存活於世。
她還親自給她們找了教書先生,教那些小孩讀書寫字。
她婚後第五個月。
那位執政二十多年的永泰帝駕崩了。
他離世的時候,正是立春時分,嚴寒的冬季被溫暖的春風吹散,白雪皚皚下的新芽已經悄悄冒出,沿河的柳樹隨風拂動柔軟的枝條,河水潺潺,老人、小童牽著手走在街道上,一切都是那樣的有生機。
趙錦繡和謝池南去送了那個本該壯年卻白髮蒼蒼的男人。
看著他躺在龍床上,看著他淚眼婆娑說了許多話,他對著祖父說「老師,學生錯了」,他對著表哥說「是朕對不起你」,他對著姑姑說「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最後他看著頭頂的床帳紅著眼說「我本是閑王,何要我做龍椅仆!」
趙錦繡聽著他的吶喊和懊悔,不知道該怎麼評判這個男人。
她恨過他,恨他的無情、自私、多疑,可他也曾是她喜歡的姑父,她記得幼時他把她放在肩上去夠枝上的花,即使被宮人阻止也只是柔著嗓音說沒事,也記得祖父生病,他特意帶來太醫守在祖父身邊,期盼著祖父能早些好。
那殷殷叮囑,燈下親守,豈能作假?
只是皇權至上,太多人看著他,而他也被那無上的權利蒙蔽了心智。
「陛下!」
王喜涕淚下跪。
趙錦繡看著祖父和姑姑等人也都跪下,看著龍床上那個斷了呼吸的男人,到底還是為那個道不出愛恨的男人流下了一串眼淚。
恩怨過錯,人死燈滅,他的功過自有後世評判。
國喪之後,新帝登基,改年號元始,大赦天下,而被擱置已久的遷都計劃也終於再次被提上進程。這一次天子發話再無人阻攔,即使有幾個聲音也都被淹沒在更多的贊同聲中。
可遷都又豈是那麼容易?太多的事要做,無論是祖父還是謝池南,這陣子都忙得不可開交,有時候趙錦繡睡著了,謝池南才踏著星月回來,等她醒來,他又已經走了。
趙錦繡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除了保恩堂,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在婚後第六個月被診出來有了身孕。
這是她跟謝池南的第一個孩子,她沒有選擇這個時候告訴謝池南,他太忙了,若知曉這事,不僅得操心遷都,還得憂心她的事,鐵打的身體都經不住這樣的折騰。
兩個月後。
第一批遷都的人員定下,他們在其中。
而趙錦繡也未再隱瞞自己有身孕的事,對於她有身孕,不僅是謝池南,祖父也十分高興,記憶中不苟言笑的老人那日眼中卻閃爍著淚花和光芒。
他說這個孩子來的好。
他還說等回了燕京,他就向陛下辭官,若有精力就替他們帶孩子。
趙錦繡如幼時一般,伏在他的膝上笑著應好。
世人都覺得祖父把持朝政,權欲熏心,只怕至死都捨不得拋卻自己的權力,可她卻知道祖父從始至終期盼的只是大漢能好,他希望大漢百姓都有家可依,希望每個人都不會再顛沛流離,而他一直堅守要遷都回燕京也並非是因為他心中的執念,只是他清楚地知道相比雖然富庶卻不夠有防禦的金陵,燕京的位置和那綿延萬里的長城才能夠抵擋它日敵虜再來襲。
他是怕他死後,怕大漢再無像謝家那樣的英傑將軍,大漢又要成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離開金陵的時候正值夏日。
她坐在馬車裡掀起車簾往外頭看,大好河山在她眼前慢慢劃過,相比十多年前,縱使春日也灰濛濛的天空,如今外邊天空湛藍,而馬車外的那些人也不是記憶中那副頹喪的模樣,他們每個人都在笑,帶著希望和憧憬。
她一個個看過去,最後目光落在一個穿著銀色輕甲的男人身上。
記憶中那個握著木劍回首眺望故土,目露執拗和堅定的男孩如今真的打退敵虜,成為了大漢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他做到了曾經許諾的「奪回山河,打退敵虜」。
少年將軍似乎感知到什麼,回頭看了過來。
看到她,原本神情嚴肅的少年將軍忽然一扯唇,展露了笑顏,他一扯韁繩彎腰於身旁罩著明黃車帷的馬車說了一聲,而後便掉頭往她這邊來。
「怎麼過來了?」
趙錦繡沒想到他會過來。
神離親昵的想湊到馬車裡來蹭她。
熱氣噴洒在她身上,趙錦繡有些癢,卻笑著沒躲而是伸手輕撫它的頭。
謝池南笑道:「看你無聊,過來陪你說說話。」又壓著嗓音問她,「坐得累不累?要不要我進來替你按按腰?」
過了頭三月的安生日子,趙錦繡雖不至於像別的婦人一樣反應那麼劇烈,但身子漸重,她平日坐得久了或是躺得久了都會累。謝池南空閑的時候就會替她按腰按背,替她緩解難受。
趙錦繡的確覺得有些不舒服,可這種時候,她怎麼好意思?
她搖搖頭,「不累。」
見他仍蹙著眉,又說,「明初她們都在,我若難受讓她們按就好,你還當值呢。」
他如今是殿前司指揮使,掌管禁軍保護天子安危。
謝池南也清楚自己的職責,雖然擔心她的身體,卻也沒再堅持,只說,「再過些日子就到燕京了,等到了燕京,我向陛下告個假,帶你去香山別莊休息幾日。」
趙錦繡笑著應好,便又聽他說,「對了,爹娘來信了,他們已經知道你懷孕的事,來信的時候就已經回程了,估計我們到燕京的時候,他們也到了。」
「怎麼告訴爹娘了?」趙錦繡蹙眉,「不是說好讓他們好好休息嗎?」
他們辛勞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出去遊山玩水,趙錦繡實在不希望他們因為自己的事而改變原本的計劃。
「陳叔說的。」
謝池南也十分無奈。
爹娘的那封信中,他娘光罵他就寫了一大張紙,估計等回來還得好生訓他幾頓。不過回到燕京,他肯定還有不少事要做,有阿娘看著她,他也能放心。
看著她那雙緊皺的如煙眉像綿延的小山峰一般,謝池南忍不住伸手替她撫平,嘴裡笑道:「好了,這可是我們第一個孩子,要是真不跟他們說,回頭爹娘肯定遺憾。你就由著他們,左右以後還有很長時間,他們想離開也隨時能離開。」
也只能這樣了。
元始元年,七月,第一批人馬抵達燕京。
當年的戰火早已瞧不見了,比起記憶中那個古樸熟悉的城池,如今的燕京又添了一份巍峨之氣。這些年,雖然永泰帝一直不肯應允遷回燕京卻也沒有阻止祖父做事,而祖父這十多年聯合數十位同意遷都的臣子重新修築燕京,甚至還把當年遺留的長城工程提上進程,如今那巍巍長城包圍萬里河山,延綿不絕,遠遠看去就有大國萬象之氣。
趙、謝兩家的老宅也在。
依舊是隔壁的距離,佔了半條朱雀街。
生安和小回從未來過燕京,一路卻聽她說了不少事,對這座陌生的燕京城也早已在那些話語中便有了感情。這會下了馬車,沉穩的小回就被生安牽著往前跑。
趙錦繡也沒去阻攔,只讓人跟著。
而後她也被人扶住,是特地告了假過來陪她的謝池南。
「我想走走。」她跟謝池南說。
謝池南點點頭,他朝人吩咐一聲,大批人馬先回家安置,其餘僕從親衛就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後面。一路往前走,過往記憶中熟悉的地方大多都已經有了變化。
趙錦繡一面走一面說,「我記得這裡原本有間李家珠子鋪,他家的珠子在京城算得上數一數二,我那會最喜歡來這買一堆,讓人鑽了孔編成漂亮的珠串。」
謝池南也想起了她說的事。
「你那會丟了一串海外運過來的琉璃串,非要拉著我一起找,我不肯,你就哭。」他低眉看她,眉眼是說不出的動人溫柔,「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卻又喜新厭舊喜歡上紅玉了,把我氣得不輕。」
這事──
趙錦繡卻有些記不得了,不過聽他這番話倒的確像是她的脾性,她小時候是有些嬌氣,對旁人還好些,可在自己家人和謝池南面前卻是十分的無法無天。
她紅著臉,輕咳一聲,別過臉,繼續說起別的。
「我記得這裡以前還有一家湯餅鋪子,還是你帶我來的。」
「還有這,我記得以前還有個糖人老爺爺,他做的糖人最好看也最形象。」
「……如今都沒了。」
她忽然有些悵然若失。
在金陵的時候總想著回來,以為回來了,那些遺失的歲月都會回來。可真的回來了才發現白雲蒼狗,這世間的事變化實在太大,那些記憶中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經不見了。
她兀自感傷著,忽然被人牽住手,抬眸,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記憶中最熟悉的少年眉眼含笑與她說,「世事有變化很正常,可只要我們還在就夠了。等阿元出生,我們還能帶他去經歷去看遍許多東西,那些也會成為我們的記憶。」
阿元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名,祖父取的。
他說「元是一切開始」。
「何況也不是所有都變了。」在她的注視下,她身邊日漸沉穩的男人指著遠處,「你看這城牆還是舊時的樣子,我們在這挖過蚯蚓種過樹,或許如今哪一株柳樹就是我們曾經種下的。」
「還有鹿鳴書院。」
「真的?!」
「我還能騙你不成?」謝池南好笑的摸了摸她的頭,「等回頭空了,我們過去看看他。」
趙錦繡自然應好,想到從前那個總是對她和謝池南無奈的老先生,她忍不住彎起眼睛,「他若是知道我們成婚,肯定驚訝。」
謝池南笑笑。
是啊,誰能想到他跟趙錦繡會在一起呢?
……
陸元白的確驚訝。
當年燕京戰火燎原,雖然匈奴最終還是未能打破燕京的城門,可天子還是帶著朝臣去了富庶的金陵,書院的不少老師和學生也都跟著去了,他卻沒有走。
這麼多年,他一直都留在燕京,身邊的人走的走,換的換,只有他和書院的老僕一直在這。
「先生來了。」
老僕正在打掃庭院,看到陸元白進來便笑著和他打招呼。
陸元白點點頭,又說,「這幾天書院放假,我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幾天嗎?」
老僕笑道:「兒子女兒都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孫子孫女又不在,我在家裡也閑著沒事,還不如來這找點事做。」說著看向陸元白,「您不也是嗎?」
陸元白笑笑,倒也沒什麼好反駁的。
他天生就是個閑不住的,兒子、女兒都讓他把書院交給別人,讓他在家頤養天年,他卻不肯,他這一生都給了書院,真讓他閑下來在家飴兒弄孫,他可吃不消。
天生就是勞碌命,不過他高興。
「走了,」陸元白邊走邊說,「你空了就進來和我棋,反正這幾日也不會有人來。」
新帝回京,太多事要做。
他索性便讓書院學子也都放假了。
老僕點點頭,看著陸元白離開繼續低頭掃落葉,等人走遠了才想起忘記和他說今天書院有人在。
陸元白不知道趙錦繡和謝池南來了。
他一路背著手慢悠悠往前走,走到一處長廊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說話聲,他心中奇怪,拂花掃葉走到長廊便瞧見一雙男女,男的一身黑衣玉帶高馬尾,正倚在一根紅木廊柱神情溫柔看著半蹲在他身邊的紅衣女子。
看到這一幕,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
記憶中好像也有這樣的場景,只是那是一個白衣少年,那個桀驁不馴的謝家二公子也只有對一個人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低頭。
紅衣女子顯然是有孕在身。
她身邊躺著一隻白貓,平日書院那隻野性難馴的小霸王如今卻攤著柔軟的肚皮任女子撫摸。
不知道那男子說了什麼,原本正低頭逗貓的女子回過頭。
那是一張美艷絕倫的臉,足以讓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屏住呼吸,卻也熟悉。
腦中有個名字要冒出來。
只是不等他開口,那紅衣女子已經笑著起來,揚聲和他打招呼,「陸先生!」
看著兩人攜手朝他走來,陸元白的神情也變得越來越驚愕,「你們……謝池南,趙錦繡?」他吐出舊日的稱呼,見兩人笑著點頭,也不禁高興起來,平日不苟言笑的老頭如今卻眉開眼笑,「你們怎麼來了?」
「對了,新帝回來,你們肯定也跟著回來了。」
「你祖父可還好?」他問趙錦繡。
趙錦繡笑著點頭,「祖父很好,知道我來書院,還特地讓我與您說,等回頭他空了請您去家裡下棋。」
陸元白撫著鬍鬚笑說,「閣老大人邀請,老朽必定風雨無阻。」他說完看著兩人並肩攜手而站的模樣才發覺出不對勁,「你們這是……」
趙錦繡紅了臉,卻不好意思開口。
還是謝池南接過話,「先生,我們成婚了。」又掃了眼趙錦繡的肚子,故意畫蛇添足般多添了一句,「嗯,還有孩子了。」
看他多厲害。
成婚還沒一年,他們就有孩子了!
為此,他騷擾了不少同僚和傅玄,起初旁人都還天真的恭喜他,次數多了便都明白了,自然也就不想搭理謝池南了。可謝池南豈是肯消停的人?身邊的人搓磨夠了,他就寫信給雍州的那些朋友,雍州大營的那些人也沒逃過,其中受餘毒最深的便是桑岳和秦森,秦森倒還好,回句恭喜也就罷了,可桑岳──
作為謝池南某方面的先生,居然被自己的學生嘲笑了,這讓他怎麼能忍?他也聰明,不跟謝池南爭長短,只是給趙錦繡寫了一封信。
謝池南這才迫不得已消停下來了。
沒想到消停了兩個月的謝池南現在又開始了,趙錦繡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好在陸元白並沒有想那麼多,聽到這話也只是實實在在說了句「恭喜」,又有趙錦繡在一旁看著,謝池南也不好繼續多說,倒是給他少了個表現的機會。
「當初就覺得你待她不同,沒想到你們真的在一起了。」陸元白有些驚訝,但又覺得理應如此。
老者還在感慨。
趙錦繡卻有些奇怪,「什麼不同?」一起打架、逃課的不同嗎?
陸元白看著她,笑說道:「那次你們被我趕出學堂,差不多也是今日這樣的場景,這小子看你的眼神明顯要比別人溫柔,我那會就覺得你們倆孩子以後保不準能成。」
這是趙錦繡不知道的事。
她驚訝回眸,看向謝池南,可他這個當事人卻也是一臉怔忡,似乎根本不知道曾經這樣溫柔的看過她,可如今想想,他愛她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他不喜歡貓。
可因為她喜歡,他也就慢慢喜歡上了。
他有潔癖。
可他卻能縱容她的一切胡鬧。
他捨不得她哭,看不得她受別人欺負,他以為他是後來才愛上她,可愛她其實早就是刻在他生命中的記憶,只是他一直把這份愛當作青梅竹馬之間的友誼,蒙蔽了自己也蒙蔽了趙錦繡。
還好。
即使他們耽誤了這麼多年,可他們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他在趙錦繡驚訝的注視下輕輕握住她的手。
而趙錦繡看著他眼中的怔忡慢慢化作溫柔,也就沒了追根到底的心思,或許他也不知道,可她知道他從始至終,從小到大都在愛護她。
無論是他以為的友情,還是他們的愛情。
她笑著回握住他的手,在這陽光正好的清晨,與她的夫君和孩子,站在這故土故人面前來追憶他們的曾經。
……
元始五年。
趙錦繡和謝池南帶著四歲多的阿元去蘇州遊玩。
阿元是個十分聰明的小男孩,這一份聰明不僅在於他的過目不忘,還在於他是一個非常有眼力見的孩子,比如,他打小就清楚自己這個家最有說話權的就是他的阿娘。
這次蘇州行就是他央求他娘同意的。
原本他爹想帶他娘去黃山泡溫泉,可他這小胳膊小短腿的,他爹又不是多好心腸的人,別說背他了,估計看他找人背還要冷嘲熱諷他幾句。
小阿元雖然還是個小孩,但也是個非常要臉面的小孩。
因此他找自己的小兄長和小舅舅商量一番后,果斷選擇了蘇州!並且在他娘面前撒嬌打滾了三天,成功破壞了他爹的計劃,蘇州好呀,每天出門散散步,坐坐船,東西也好吃。
小阿元高高興興握著手裡的糖葫蘆,蹦蹦跳跳跟在他爹娘身邊,要是他爹眼中的殺氣沒那麼濃的話,他能更高興些。
「阿娘。」
謝小元小朋友開始告狀了,「你看阿爹!」
趙錦繡回頭一看,看到了謝池南來不及收回的目光,她有些好笑,「來都來了,你怎麼還生氣?」
「哼!」
謝池南的脾氣比謝小元還大。
他怎麼能不氣?黃山溫泉格外出名,他早就想好要帶著趙錦繡過去住幾天了,順便還能試下他書中看來的姿勢……沒想到被自己的小崽子給破壞了。
「我娘前陣子來信說回了雍州,還說想謝元了,我看過陣子回去就把人送過去吧。」
謝小元一聽這話就變了臉,尤其是看到他娘沉吟的模樣更是慌的不行,他手裡的糖葫蘆也顧不上吃了,急急抱住她的腰,「阿娘,不要啊!我不要離開你!」
「這次你娘可幫不了你。」
謝池南抱著胳膊在一旁冷聲,「不過你要是肯聽我的話,我可以跟你祖母說一聲。」
趙錦繡不清楚他又想做什麼,不過也願意縱容一路不高興脾性大的謝二爺一回,便如他所願保持緘默。
謝小元抽抽嗒嗒抬起頭,看了他娘一眼,見她不語,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踢踏著步子朝他爹走去,委屈巴巴喊人,「阿爹。」
「嗯,你過來。」
謝池南朝一邊走去,謝小元跟在身後。
趙錦繡就留在原地看著父子倆離開的身影,也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等回來的時候,沉了一路臉的謝池南終於眉開眼笑,如春風懷月一般,而跟在他身後的謝小元卻是一臉頹廢。
「和阿元說什麼了?」她問謝池南。
謝池南也沒瞞她,握著她的手,柔聲說,「讓他今晚別跟著我們。」
「你想做什麼?」
「帶你泛舟去。」
就這麼簡單?趙錦繡一臉狐疑,總覺得這事不大可信。
偏偏謝池南就是那副朗朗如日月之懷的模樣,趙錦繡也不好多說,沒想到夜裡,謝池南真的帶他泛舟去了,趙錦繡忽然有種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事實證明,她還是沒有多想,謝池南這個小無賴,就算年歲再長都改變不了他的無賴習風!
這一晚荷花送香,小舟飄蕩,蕩漾的湖水遲遲不絕。
在蘇州的第五天。
趙錦繡倒是遇見了一個故人。
林斯言。
他如今升任大理寺卿。
只是在燕京都沒見過幾回的人,居然讓她在蘇州碰到了。
彼時已是晚上。
看著林斯言從一間酒樓下來,推拒了蘇州官員的邀請,他獨自一人帶著護衛想上馬車,似乎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他駐步回眸,便看到了趙錦繡。
二十二歲的趙錦繡,穿著紅衣,著婦人打扮,比起年少時,如今的她還要多一分從前沒有的風韻。
遙遙相望。
他也不知怎的,忽然攥住了袖下的手指,只一瞬卻又鬆開。
他朝人頜首,沒有過去。
趙錦繡亦朝人點頭,想到什麼,她沉吟一番還是同明初說了一句讓人過去問話。
「夫人,林大人說是來蘇州辦事,馬上就要回京了。」明初回來答話。
趙錦繡知曉大理寺事務繁多,做的還都是大事,可今日……她記得是他的生日。
「你請他稍後。」
趙錦繡說完便轉身回了客棧。
而林斯言聽到明初的回話,不由朝那無人的客棧看去,他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長街,黑夜,延綿不絕的燈火,他站在這處地方,不知在眺望什麼。
這個點,客棧已經沒什麼人了。
謝池南領著謝小元從樓上下來,他實在不喜歡客棧的環境,當初定下來蘇州也早早派人去把蘇州的庭院收拾乾淨,可謝小元也不知看了什麼話本非要來客棧住,他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兒子,但也不願打擊他的興趣,一家三口便在這住下去了。
「夫人呢?」謝池南問明初。
明初看到他卻忽然變了臉,平日穩重的人這會話也說不大清了,「夫人……」
謝池南挑了挑眉,還想詢問,忽然透過一扇菱花窗看到了站在長街上的林斯言,他臉忽然就拉了下去,又聽到廚房傳來聲音,想到今天是什麼日子,謝二爺頓時更加不高興了。
謝小元天生是個小機靈鬼,看到他爹這副模樣,頓時悄悄鬆手往廚房跑去。
「阿娘!」
不是第一次看到阿娘做菜,謝小元也不覺得奇怪。
「你怎麼進來了?」
趙錦繡聽到聲音回頭,又笑著問,「你爹呢?」
「阿爹在外面黑臉呢。」謝小元拍拍自己的小心臟,「特別黑,嚇死我了。」
便清楚他是看見林斯言了。
趙錦繡心中無奈,往外喊了一聲,「謝池南!」
過了一會,便有人進來了。
謝小元口中黑臉的謝池南這會倒是神色如常,只不過趙錦繡又豈會瞧不出他壓抑的情緒?心裡好笑,她神色自若使喚道:「你幫我問店家要個食盒。」
謝池南一聽這話,臉都沉下去了。
做的是長壽麵,拿食盒給誰,一目了然。他心裡憋屈極了,卻又捨不得同她生氣,點頭出去了。
「阿娘,」
謝小元也察覺出不對勁了,他伸出小手揪了揪趙錦繡的袖子,「阿爹好像很難過。」
趙錦繡摸了摸他的頭,沒說話,看著謝池南進來,站在他身邊不說話,她也沒開口,自顧自盛好面放進食盒才與她說道:「你去拿給林斯言吧。」
「我去?」謝池南一怔。
趙錦繡挑眉,「不然呢?你們既是同僚又是同窗,去一趟怎麼了?」
她說的理所當然,謝池南心裡那些難過和委屈便在她的注視下煙消雲散,謝小元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感覺剛剛還難過的不行的阿爹忽然精神大振,臉上的笑也重新掛了起來。
「嗯,我去。」謝池南說完就提著食盒往外走去。
趙錦繡看著他的身影,笑了笑,沒有跟上,她很清楚她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使沒有她的那番話,他也不會給林斯言難堪,他只會自己難受自己消化。
她笑著收回目光和謝小元說,「去拿幾個雞蛋,阿娘給你和你爹做蛋餅吃。」
謝小元一聽有吃的,也顧不上去想別的了,忙撒開小腿去拿雞蛋了。
謝池南提著食盒走出客棧。
那些護衛見過他,自是變了臉色向他請安,他也沒理會,只把食盒遞給林斯言,「喂,給你!」
林斯言看了他手中的食盒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並未接過。
謝池南卻懶得和他多接觸,不耐煩道:「快點,拿好走人。」
林斯言這才接過。
幾乎是他剛拿到手裡,黑衣男人就轉身離開了。
「大人,這……」護衛看著他手裡的食盒,又些擔心。
「沒事。」
林斯言大概能猜到裡面放了什麼,他眺望遠處,透過菱花窗能看到一家三口坐在椅子上說著話,他垂下眼眸,握緊手中的食盒,低聲,「走吧。」
「是。」
馬車慢慢往城門口的方向駛去。
林斯言看著放在茶几上的長壽麵,遲遲不曾動筷。
他其實已經很久不過生辰了,人生第一次的心動開始於六年前的某一天卻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淹沒在那個漆黑的夜裡,他也恨過怨過,既然註定得不到又何必讓他有這樣的經歷。
他應允母親不再與她往來,卻又自虐似的不肯再過一個生辰。
如此六年過去。
沒想到當年曾被他傷害的人卻沒有忘記他的生辰。
林斯言心裡忽然有些難受,他清楚她是在以這樣的法子勸他放下,她希望他能有個美好的未來,可他……夏日的晚風卷過窗帘,馬車中的明燈被吹得明明滅滅。
清脆的車鈴聲響在這寂靜的夜。
而他凝望那碗冒著熱氣的長壽麵良久,直到熱氣不見,面都變坨了,他才拿起了筷子。
……
知道林斯言要成親是大半年後的事了。那是個冬日,她坐在燒著地龍的屋裡再給謝池南綉一條腰帶,夜裡看到他回來,正想與他說進程卻瞧見他略顯奇怪的臉。
「怎麼了?」趙錦繡放下手裡的東西,「朝中出事了?」
「不是。」
謝池南搖搖頭。
「那你怎麼這副表情?」
「林斯言……要成婚了。」謝池南看著趙錦繡說。
陡然聽到這麼一句,趙錦繡愣了下,卻沒多餘的反應,反而奇怪道:「成婚就成婚,他早該成婚了。」她倒是很高興,「是哪家小姐啊?」
「……你認識。」
嗯?
趙錦繡挑了下眉,她認識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林斯言如今是朝中新貴,多得是名門淑女要嫁給他,她正想問是誰便聽謝池南說道:「是陶欣。」
這下,就連趙錦繡都給驚住了。
她怎麼都沒想到林斯言居然會跟一向看不慣他的陶野做內兄。
不過驚訝歸驚訝,她也沒有多說,林斯言的脾性是絕對不會將就的,要不然早些年就可以娶妻了,他既然娶陶欣,自是陶欣有他喜歡的地方,何況陶欣那個小姑娘,她也挺喜歡的。
熱熱鬧鬧,心腸又好。
「好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笑著牽住謝池南的手,「過來看看我給你做的腰帶,喜不喜歡?」
謝池南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帶他朝軟榻那邊走。
而窗外。
謝回和趙生安牽著快五歲的謝小元一步一個腳印踩著積雪進屋。
外面寒冬臘月。
而屋中恍如暖春,看著身邊眉眼如畫的女人,還有嘻嘻笑笑結伴進來的謝小元三人,謝池南心裡忽然十分滿足。他握住趙錦繡的手。
「怎麼了?」
「想抱你一會。」
大漢朝赫赫有名的指揮使大人,此時卻像個小孩一般埋在趙錦繡的脖子上。
隔著屏風,幾個孩子瞧不見,趙錦繡也就縱容他去了,她抬手輕輕撫摸他的頭,忽然喊他,「謝池南。」
「嗯?」
男人靠著她的肩膀抬起臉。
她低頭親了他一下,在他驚訝的注視下,說,「我愛你。」
神色微怔的男人好一會才回過神,他也笑了,雙手抱著她的腰,與她說,「我也愛你。」
從小到大。
從始至終。
我只愛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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