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鬼
第二天,秋雨淅淅瀝瀝,大風吹落槐樹葉。
佟彤起個大早,披件風衣,蹬著小藍車,風馳電掣趕到故宮,搶了個打卡第一。
展廳安防嚴密,層層落鎖,就連院長也不能單獨進。
組裡其他人還沒來。保安給她開了第一層門,她叫了個值班的師兄,倆人各自拿著不同的鑰匙,又穿過幾道門,來到午門正殿展廳。
還沒進門,師兄劉祺的手機忽然響了,彈出一個微信對話框,對方備註「親親大寶貝兒」。
劉祺眉開眼笑:「小佟你先進去,我……有點急事,兩分鐘。」
劉祺母胎單身三十年,一朝鐵樹開花,追到一個如花似玉小女友,恨不得把她裝手機里天天帶著。
佟彤甜甜一笑,給他一個來自單身狗的關愛:「慢慢聊,不著急。」
她自己推門進展廳,開燈,開空調。
十三米長的定製展櫃橫亘在她眼前。浩瀚華美的千里江山圖靜靜躺在中央。
目光跟玻璃展櫃接觸的一瞬間,佟彤手裡的鑰匙落在地上。
脫口而出:「有鬼!」
*
只見玻璃展櫃中的千里江山圖,不再是片刻之前的青山綠水。泛黃的絹布面上,赫然出現了一方又一方的朱印和塗鴉,成了十二米長的紅配綠!
展櫃配的是防爆裂防侵入的特殊鋼化玻璃,只有用鑰匙才能開。別說誰膽敢暴力破壞,就算是讓狗啃了一口,瞬間響起的幾重警報就能直接驚動一公裡外的中南海。
可是現在,玻璃完好,展廳死寂,只有雨聲滴答。
佟彤想:起太早了,幻覺。
突然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炸雷,雨聲驟然增大。
她本能地一縮脖子,再眨眼一看,只見千里江山那所剩無幾的留白上,極慢極慢地又浮現出一方大印,好像鯰魚出水,泥塘乾涸——硃砂丹紅瞬間躍出紙面,凝固成泥。
展櫃紋絲不動。
展廳里警報器鱗次櫛比。紅外、微波、超聲波、聲控……
可是,沒有任何外界侵入跡象,眼下這些警報器都是空擺設,一個個閃著歲月靜好的小紅燈。
佟彤強迫自己鎮定,打開手機攝像頭,對準千瘡百孔的名畫拍個小視頻,打算先留證。
攝像頭轉到展廳一角,她看到一個人。
一個蜷縮倒地的男人。在手機燈光中瑟縮了一下。
*
佟彤第一反應,這是個滯留的遊客。
故宮鬧鬼的都市傳說在網上開花結果。佟彤來實習的第一天,老康就笑呵呵闢謠:「那些都是我們編出來嚇唬遊客,讓他們到點按時走人的。」
「闢謠」適得其反。隔三岔五就有遊客藏在犄角旮旯,妄想混過閉館,來個夜探紫禁城,見識一下傳說中的清宮舊影。
當然,無一例外會讓清場的保安請出去。
佟彤剛想出門叫師兄,那個人忽然抬頭看她。
昏昏的燈光下什麼都看不清,只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若隱若現的微光。
那眼神並非乞求,甚至算不上求助,卻沒來由的讓人心中一震。
佟彤鬼使神差,小步子走過去。
才看清,他全身竟是傷痕纍纍。素凈的臉頰上一道血印,滴水的風衣猙獰地撕開口子。
像電影里那種,被反派追殺到絕路的男主角。
佟彤趕緊問:「您……」
本想問「您需要幫助嗎」,卻見他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指向一個地方。
那手骨節修長,白皙得不像凡夫俗子。指尖泛著帶光澤的青色,彷彿藏著夜間新月。
佟彤順著看過去。他指著那千瘡百孔的《千里江山圖》。
她心一跳:「您……你乾的?」
那人搖頭,風帽下薄唇翕動,口型分明是「幫忙」。
佟彤:「您等下,我出去叫人……」
那人卻一道眼神把她拉了回來,依舊固執地伸手,指著《千里江山圖》。
佟彤覺得自己明白了:「您是讓我……不是幫您,是幫它?」
她指指展櫃里的文物,欲哭無淚,「我倒是想幫啊。」
那人眼睛一亮,微弱地說了幾個辨不清的字。
佟彤俯身去聽。那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冰涼。
佟彤「哎喲」一聲,突然天旋地轉,整個人像是飄進了一個巨大的滾筒洗衣機。
然後……
咚!
她落地了。
落在一個穿黃馬褂的清宮侍衛身邊。
*
她這是空降到橫店了?
午門展廳里,展櫃們無影無蹤,千里江山圖也消失不見,換成一堆老式的桌椅傢具。牆上掛著一排刀劍。
那個神秘的重傷員憑空蒸發,地上一點血跡也沒留下。
只有幾個面目兇惡的長辮子馬褂,正走來走去的,像是巡邏。
這分明是忘了在腦門上貼條的殭屍啊!!
佟彤拔腿就往北跑。北邊神武門外就是故宮派出所。人民警察救我!
跑了許久,沒人來追。
佟彤回頭一看,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剛從一個清兵身體中間穿過去。
那個清兵卻彷彿只是踉蹌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身邊,沒見到可疑之物,跟同伴嘟囔兩句,繼續巡邏去了。
天空湛藍,沒有霧霾和PM2.5。
佟彤發現,整個故宮似乎變回了清朝時的樣子。空曠的養心殿前廣場上,幾個長辮子太監忙碌穿梭。
不,不完全是清朝。那個現代的故宮,像是被調成了半透明色,疊加在清朝故宮之上。
佟彤仔細分辨,可以看到路邊的消防栓、指路牌、供遊客休息的長椅、大樹周圍的鐵欄杆……
都以一種影影綽綽的狀態存在著。但那些太監宮女顯然看不到,依舊腳步匆匆。
而佟彤本人,也影影綽綽地虛浮在空中,成了個沒人能看到的阿飄。
她震驚了好一陣,才冒出一個念頭:
……穿越?
跟剛才那個神秘的重傷者有關?
*
兩個小太監從她胸前穿過,一邊互相催促:「快點快點。皇上要的茶不能涼啊。」
佟彤借一陣風,飄在小太監身後,一路進了養心殿。
一個衣著華麗的男人坐在書房正中。見到小太監,眼皮抬了下。對於趁虛而入的佟彤,他半點表示也沒有。
佟彤一眼就認出來了:乾隆!
——郎世寧的肖像畫果然很寫實。
只見乾隆皇帝左邊玉如意,右邊銅暖爐,手持一個鑲玳瑁西洋放大鏡,一雙眼睛在鏡片里忽大忽小,正聚精會神地觀摩一幅古舊泛黃的絹畫。
佟彤再次驚詫:「千里江山圖!」
綿延千里的青山綠水,群山涌動,江河流淌,野渡漁村,水磨長橋,每一寸細節都綺麗浩渺,光彩奪目。
書房裡貴氣逼人。正上方高懸御書牌匾「三希堂」,牆壁上五顏六色的瓷壁瓶,小室隔扇橫眉裝裱名家字畫,下面多寶閣里擺滿精緻的工藝品和文房用具,角落裡還坐著一尊西洋進貢的彩色雕花自鳴鐘,鑲寶石的鐘擺自得其樂地晃來晃去。
但這一切的富貴堆砌,都不如那畫中的一粒水珠來得靈動。
佟彤小心翼翼地走近。
乾隆突然抬頭。
她嚇了一大跳。卻見乾隆的目光穿過她,落在了後面一個人身上。
乾隆開口:「和珅,你看這畫兒可是真的?」
一個眉清目秀、面白唇紅的胖子躬身答道:「皇上您看,這畫上雖無署名,但根據畫中的筆法、石青顏料的磨損程度,以及後面蔡京的跋文真跡,可推知此圖是距今六百年的宋畫無疑。靈氣與技藝兼具,應當是一位無名天才,得宋徽宗趙佶親自指點而作。」
他笑容滿面,聲線優美,音調和體型一樣圓潤,讓人聽了熨帖。
後面跟著的幾個文玩專家齊聲附和。
乾隆哈哈大笑:「好,好!朕今日又得一寶!趙胖啊趙胖,你玩物喪志,昏庸亡國,可曾想你的千里江山會歸入朕的書房,作一擺設耶?」
他詩興大發,吆喝道:「筆墨伺候!」
皇上才思敏捷,每天都要寫它十幾二十首詩,「御詩集」至今已堆滿二十五間書房。小太監不敢怠慢,連忙舒活筋骨,抖擻精神,熟練地捧出一方米芾用過的琅琊紫金硯,用銀斗注入濟南進貢的珍珠泉水,磨得墨濃,再提一支宋徽宗宮廷御制的瘦金細長狼毫筆,畢恭畢敬地遞給皇上。
乾隆蘸墨揮毫,在一座山頭旁的留白處題了首七言絕句。
他飽讀詩書,又有天下頂尖文人輔佐,每天又孜孜不倦地創作聯繫,自然文采斐然。作起詩來不僅辭藻通俗易懂,而且還畫龍點睛地用了幾個鬼都不認識的生僻字,更難得的是,每一句都完美押韻,當真令人肅然起敬。
和珅喃喃跟著讀完,真情實感地跪下磕頭:「皇上的詩才真是直追李杜,愧殺三蘇,奴才再讀一百年書,也及不上皇上萬一!」
乾隆捻須微笑:「詩詞小道。朕忙於政務,偶寫幾筆,陶冶性情而已。」
佟彤飄在一旁,眼睛都急紅了,拚命叫:「喂,不許在人家的畫上塗鴉!」
沒人聽見她的哀鳴。
乾隆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墨寶,命人取出小兒手掌大的「乾隆御覽之寶」,沾滿印泥——
佟彤豁出去了,衝上去就伸手去攔。
巴掌大的「乾隆御覽之寶」穿過她的手掌,「咣當」落到打油詩旁邊。
好好一幅清秀山水,多了塊霸道搶眼的高原紅,紅配綠,頗辣眼。
御書房內侍奉的幾個小文官紛紛側首,不忍目睹這等焚琴煮鶴之慘狀。
乾隆皺眉,問:「怎麼,嫌朕蓋章多了?」
和珅忙油嘴滑舌:「寶馬配英雄,紅粉贈佳人,皇上的御鑒怎麼會嫌多呢?這畫卷如此之長,就算蓋上幾百印章,又有何妨?況且市面上的假冒宋畫,有了皇上御鑒,便是欽定的真跡,定然會讓假貨無從遁形,使此畫身價百倍。這宋代無名畫師九泉有知,想來也會深感於皇上的知遇之恩。」
乾隆哈哈大笑。他的御桌上一排作案工具:「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乾隆鑒賞」、「秘殿珠林」……
乾隆還不盡興,挑了一枚橢圓形的「御書房鑒藏寶」,瞄準了一排沙鷗。
佟彤欲哭無淚。《千里江山圖》何等珍貴,老康帶著師兄師姐上手修復的時候,連塊顏料渣都不敢碰掉。
多一筆則太多,少一筆則太少。那麼完美的構圖和色彩,居然有人忍心給毀掉!
乾隆這是把古畫當塗鴉本呢!
可惜她身為穿越而來的透明生物,一舉一動都輕飄飄的沒有力量。她對著乾隆拳打腳踢,對乾隆來說,大概也就是多了幾股擾動的空氣流。
眼看「古稀老人」的印章當頭落下——
佟彤急得滿屋子暴走。忽然看到養心殿角落裡,飄著一個影影綽綽、半透明的消防櫃。
她驀地醍醐灌頂,明白了自己穿越到這個鬼地方的使命。
她抄起一個透明滅火器,對準乾隆那光滑的髮際線。
滋啦啦——
乾粉的力道洶湧澎湃。乾隆突然閉眼,打了好幾個大噴嚏。
拿著印章的手停在半空。
和珅連忙湊過來:「皇上您怎麼了?」
乾隆:「咳咳……咳咳咳……」
他只覺得一陣妖風撲面而來,然後就開始不斷咳嗽,話都說不出來。
小太監們慌成一團:「傳太醫,快傳太醫。」
乾隆被人扶去寢殿。《千里江山圖》被晾在一邊,讓人卷了收起來。
*
佟彤低頭向下看。她的透明身軀逐漸變成實體,啪的一聲,腳踏實地。
太監宮女們都消失了。頭頂上方出現一個監控攝像頭。腳下的青磚上浮出個電力井蓋。
故宮變回了現代的故宮。秋雨點點,落在窗棱。
一個極其肉麻的男聲逐漸靠近:「……么么噠,我也愛你喲。」
劉祺浪笑著收起手機,走進展廳,笑容凝固。
「哎,小佟,你怎麼了?跟見鬼了似的。」
佟彤驚奇地打量這位師兄,半天才問:「現……現在幾點?」
劉祺不明所以,又把手機掏出來:「我就在外頭站了兩分鐘啊。現在六點五十。師傅他們馬上就來。」
佟彤張口結舌,僵硬地轉過頭,去找剛才那個重傷的「遊客」。
角落裡空無一人。
這這……這不是橫店,這是聊齋啊!
她逃出展廳,掏出手機,抖著手撥號。
「喂喂,故宮派出所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