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談
時辰已近四更,皇城外,夜幕漆黑,萬籟俱靜。
宮內,整座文德殿燈火通明,朝中重臣連夜聚集在此,共同商討迎敵之策。
在這之前,前線傳來八百里急報,鄭顯率大軍五十萬,自北楚都城出發,一路直奔大景邊境,此刻已至鳴州,正與鳴州守軍交戰。
文德殿內,巨大的輿圖懸挂正中,朝中武將,兵部大臣,及諸朝臣都在激烈地爭論。
不斷地有宮人入殿,換下燃盡的燭火,點亮新燭。
皇帝負手立於輿圖之前,已是許久不發一言。
忽而,他轉身,對著下首列班的群臣道:「趙王,上前來。」
雲珩聞言,便走上前去,與皇帝站在了一處。
底下爭論的聲音驟然安靜了幾分。
皇帝側身,望向身後的雲珩,道:「你有何良策?」
雲珩低首,朝皇帝行了一禮,接著,面向輿圖,指著其中幾處,道:「陛下,鄭顯此次犯邊,料其所圖,當是先佔鳴州,再南下,直取我大景腹地。鳴州為北境要衝,如若鳴州失守,鄭顯便可往南,直逼京城。故而,鳴州不容有失。若陛下允准,臣願領兵,北上迎敵。」
「朕准你。」皇帝道:「朕會即刻下旨,命你為三軍統帥,北上退敵。」
雲珩沉聲道:「臣必不負陛下所託。」
「好!」皇帝頷首。
雲珩又道:「陛下,北楚前歲方才戰敗於我大景,國中兵力必定削弱,如今捲土重來,便是鄭顯號稱率軍五十萬,但絕非真有其數。雖如此,鳴州守軍卻當真不及十萬,敵我兵力仍舊懸殊,形勢已經萬分危急。朝中大軍集結需有時日,無法即刻開拔,前線卻是等不得了。臣以為,陛下宜即刻下旨,命京北四州先行分兵馳援鳴州。」
皇帝聽了,沉吟不語。
「陛下,不可啊!」卻在此時,襄國公凌煊道:「趙王殿下此言差矣。京北四州歷來便是京城外部防線,何其重要,若是四州分散兵力馳援鳴州,京城豈不危險?陛下,老臣以為,此計萬不可行!」
他話音方落,左右皆有附議,兵部劉尚書與朝中幾位大將卻覺趙王之議可行,王丞相持中不言,眼看殿內又將陷入爭論。
雲珩出言道:「諸公謹慎,若在往日也無不可。但如今,本王卻少不得要問諸公一句,京北四州於京城固然重要,可若鳴州守不住,鄭顯取鳴州后南下,京北四州便是首當其衝,到那時候,京城難道便不危險了?」
襄國公並不懼詰問,當場便駁道:「陛下,請聽老臣一言。趙王方才所說的,都只是假設。老臣以為,陛下切不可聽信。」
雲珩冷冷道:「國公爺,用兵之道,便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襄國公聞言,立時對皇帝道:「陛下,老臣雖未如趙王殿下一般,是沙場征戰之人,卻也是赤膽忠心,一心為我大景著想,老臣萬望陛下明鑒。」
皇帝聽罷這一場爭論,點了點頭。
眾臣還欲進言,皇帝已擺了擺手,對眾人道:「朕意已決,准趙王之議,著兵部發令,命京北四州出兵,馳援北境。」
眾臣聽了,都道:「臣等謹遵陛下詔令。」
群臣自文德殿魚貫而出,各自歸府。
他們在宮裡商討了一夜,此刻出宮,才發現天際已經發白,朝陽正緩緩露出雲端。
帝京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在這一天,皇帝頒布了詔令,敕命趙王雲珩為大將軍,掌帥印,都統三軍,出征北境。
隨著皇帝的詔令下達,大軍開始調動,兵部開始沒日沒夜地調撥糧草輜重。
三日後,大軍便將開拔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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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里,京城剛落完雪,路上積著厚厚一層雪,行人經過,不時踩出深坑。
長街上,轎夫們踏著厚雪,抬著一頂轎子慢慢悠悠地行過。
轎簾被從裡頭掀開,露出蘇子琛的臉。
雪后初霽,雖然凍寒,空氣卻彷彿格外清冽。蘇子琛深深吸了口氣,舉目望去,見道旁有人正揮著笤帚掃雪,還有小童們在笑鬧著擲雪球。
戰爭的陰雲似乎並未對這座古城造成太大的影響。
遠處小童們清脆稚嫩的笑聲彷彿能感染人的心緒,蘇子琛也跟著微微一笑,瞧了一會,便放下了轎簾。
自北楚犯邊,她心裡便藏著心事,一直不得解。昨夜,她輾轉反側,難以安枕,終是決定要走上這一趟。
蘇府的轎子拐過街角,前方,趙王府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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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府。
雪珠似銀霜,覆滿了王府內的殿宇飛檐,琉璃朱瓦,入目皆是皚皚。
蘇子琛隨著王府的管事,往王府裡頭走去。
「蘇大人,這兩日殿下都在承運殿會見各位將軍,這會方才稍得了空,小可這便帶您過去。」
「有勞了。」
戰事將近,今日陳廷在大營之中,並未在王府,所以,雲珩差遣了府上的管事前來迎她,也並未親自出迎。
蘇子琛一路行去,過承運門,入承運殿,心中默默計較。
他大約是還未消氣的,好在還願意見人。
承運殿的書房內,雲珩正持卷,端坐在紫檀雕螭案前。
管事上前回稟,雲珩頷首,目光始終落在手中的書卷上,並不曾朝蘇子琛看上一眼。
待侍人奉完茶,管事便告退離去。
蘇子琛朝雲珩行揖禮。
雲珩依舊不看她,只略略點了點頭,示意她坐。
蘇子琛便轉而往他案前下首走去。
地上鋪著綿密的絨毯,踩踏間足下一片柔軟,靜謐無聲。
蘇子琛壓下滿腹的話語,在一張圈椅上落座,見他一副波瀾不興的樣子,便開口道:「殿下,我此來,是有要事相告。」
「哦?」雲珩掀了掀眼皮,鳳眸微挑,「何事?」
「殿下,我便直言了。」
蘇子琛瞧了他一眼,見他紋絲不動,也不惱,將心中的一番話說了出來。
「殿下,前歲與北楚一戰,我朝方大挫了北楚,按照雙方的兵力對比,北楚至少在這數年間都不可能再大舉進犯我大景。但是,如今不到兩年,北楚便再次興兵來犯,如此不尋常之事,殿下難道就沒有過懷疑嗎?」
「懷疑什麼?」雲珩蹙眉,一哂,目光卻仍是盯著手中的那捲書,道:「北楚素有野心,否則又豈會與我朝連年征戰?此次,不過是再一次證明其心不死罷了。」
蘇子琛低聲道:「可是殿下,我覺得,此事並不簡單。北楚國主野心勃勃,並非魯莽之輩,怎會在倉促之下舉兵?我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陰謀。」
雲珩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道:「說來聽聽。」
蘇子琛見他聽得進去,不覺心中一松,道:「殿下,自從去年年底的京兆府竊印一案開始,我便隱約覺出有些不對。當時殿下與我都覺得,似乎是有人將矛頭對準了仰止,或者說,是與當年我父親的案子有關。當年,嚴恃名構陷父親勾結北楚,父親那時就曾懷疑,嚴恃名此人背後,另有暗中的助力。如今,這一切串連起來,令我心裡有了一個猜測。」
「你是懷疑,是北楚人在從中作梗?」
蘇子琛忙點了點頭。
「這不可能。」雲珩終於將目光自那捲書上離開,瞥她一眼,道:「你道帝京是什麼地方?北楚就是再有野心,再如何窺伺,也不可能將手伸得那樣長。」
蘇子琛道:「那,若是有內應呢?」
雲珩目色一凜,道:「聽你言下之意,是有人想借北楚之力,傾覆朝綱?」
「殿下,誰也不能說,便沒有這個可能。似乎從二十年多年前那樁案子起,便有人在朝中興風作亂,要說此人沒有深謀遠慮,殿下恐怕也是不會信罷?」
雲珩正色,定定看她,緩聲道:「那麼,這個幕後之人究竟是什麼人,你又有何證據佐證?」
「我沒有證據,我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雲珩聽罷,勾唇笑了一笑,重又端起了那捲書,照舊還是那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
「無憑無據,僅靠揣度,你就敢這般胡言亂語?大軍出征在即,正是需要鼓舞士氣的時候,你卻跑到主帥府上,如此危言聳聽。你可知道,以你現下的這般言行,本王可當即治你之罪?」
蘇子琛起身,道:「殿下明白的,臣不是在胡說。」
雲珩沉吟片刻,露出一點笑意,道:「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回去罷。」
蘇子琛原以為他聽了這麼多,以她對他的了解,應當是至少入了耳的,誰知道他竟開口送客,不由急切道:「殿下!……」
「好了。」雲珩擺了擺手,「這偌大一個朝堂,不是只有你一人關心國事的,不必再說了。回去之後,不得與人提起今日之言,知道了嗎?」
蘇子琛一怔,心中似明白了什麼,旋即道:「殿下,你可是也察覺了?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雲珩:「我不知道。」
蘇子琛:「……」
雲珩:「怎麼?還不走?」
蘇子琛回身,又坐了下來,且坐得端端正正,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道:「我不走,我還有話要說。」
「什麼話?」雲珩懶懶地問了一聲。
蘇子琛眼波輕揚,瞧了他一眼,躊躇了一下,低低道:「出征在外,殿下務必要保重自身。」
「哦,是這個。這是自然的。」
仍是不看她。
蘇子琛也不知他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一時發急,聲音微微發顫,道:「保衛家國是天下將士之責,我不該兒女情長,可明知此事有蹊蹺,我又豈願你涉險……」
雲珩聽了,幾乎是立即扔了那做樣子貨的書卷,霍然起身,繞過身前的那張案,幾步過去,停在她的身前,低首望著她。
「這麼說來,你是捨不得我了?」
蘇子琛又羞又窘,漲紅了一張芙蓉面,垂首靜默了半晌,才綿綿地低聲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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