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遺落童謠(二十)
四周瘋狂蔓延的黑暗洶湧如潮水,明川像是一道銳利的光,每上前一步,暗影都會掙扎著後退一些,直至世界正中央被劃開巨大的豁口,從中傾瀉出白瑩瑩的亮光。
「你,」影子的身體逐漸虛化,一點點融入進空氣里,在完全消失前的最後一秒掙扎出聲,「你全都想起來了?」
林妧眼皮跳了下,抬眼怔怔望向少年清瘦的背影。彷彿察覺到這道視線,明川在同一時間轉過身來,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如今站在他們眼前的,才是明川真正的模樣。
少年人只有十五六歲,眉宇間卻全是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淡漠與冷冽,黑沉沉的瞳孔中不見光亮,像是把所有陰戾與黑暗都藏在了眼底之下——這是經歷過絕望與苦痛,並下定決心孤注一擲的眼神。
在此之前,明川的性格雖然稱得上是「冷漠沉穩」,然而在面對林妧與陸銀戈時,從來都顯得靦腆又內向,像個不愛說話的小孩。可此時此刻當他站在二人面前,深沉如古井的眸子波瀾不驚,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只有刺骨寒意在無形之間溢出來。
陸銀戈不是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傢伙,見他醒來后咧嘴一笑,迅速邁步上前。他本來想著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又覺得太過親密不大妥當,手足無措地僵持了好一會兒,才彆扭地拍拍少年肩膀:「明川,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林妧也鬆了口氣:「有沒有受傷?」
明川搖頭:「沒問題。」
他頓了頓,繼而低聲補充:「別擔心,影子已經不會再出現了。他是我丟失記憶的具象化,一旦我想起那段往事,就會隨即消失。」
陸銀戈微蹙眉頭:「你想起的那段往事,難道是指……孤兒院所有人失蹤的真相?」
「沒錯。」
明川的神色沒有變化,唯有聲調不易察覺地略微低沉了一些,很快便恢復如初:「那是一場與惡魔的交易——當年臨光孤兒院明面上收養了為數眾多的幼齡小孩,看起來的確是一出慈善戲碼,其實一直把孤兒們當做大肆斂財的工具。既然你們進入過我的記憶,應該對這件事情有一定了解吧?」
林妧乖乖點頭。
「院里的小孩大致分為三類:不會告密的智力障礙患者和聾啞病人、不會逃跑的殘疾孩子和長相清秀乖巧,上鏡效果不錯的其他人。」他說著冷笑一聲,眼底滿是輕蔑與不屑,「所有小孩幾乎都會被帶去拍攝地下錄影帶,殘酷凌虐的畫面被公開高價售賣;經營者和人口販子沆瀣一氣,把孩子出售給地下組織和富人家庭;至於那些被折磨得體弱多病的小孩,會被當成一無是處的垃圾丟棄,扔進器官販賣團伙,到頭來連屍體都找不到一具。孤兒院里看守森嚴,每天夜裡都會從外面鎖上宿舍房門,我們沒辦法逃出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邪門歪道上。」
陸銀戈遲疑幾秒,低聲發問:「沒辦法向外界求救嗎?」
他輕輕搖頭:「每次有外賓來訪,工作人員都會時刻陪在我們身邊。曾經有個女生用小紙條向志願者求救,卻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結果在第二天的時候,報紙上就出現了那名志願者車禍身亡的消息。」
臨光孤兒院的圍牆周圍設有眾多監控攝像頭,加之二十四小時有人巡邏,孩子們找不到任何逃離此處的方法,只能望著圍欄與高牆,在絕望中度過循環往複的一年又一年。
在某天,叫做「路西」的男孩子告訴他們,自己曾聽說過一個古老的秘法——選出一個心甘情願赴死的祭品,獻祭其生命進行惡魔召喚儀式,等惡魔出現,就能實現在場其他人的任何願望。
陸銀戈心頭重重跳了一下:「祭品?」
「在午夜十二點親手用匕首插入心臟,以心頭鮮血浸潤法陣,然後跪在法陣中央,等待血液一點點流盡——據路西所說,只有瀕死時的強烈恨意才能召喚惡魔。一旦祭祀成功,我們的心愿就能實現。」
明川似乎輕輕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轉瞬即逝:「他詢問誰願意成為祭品時,我舉手了。」
林妧垂下眼睛,指節無意識地蜷攏在一起。
雖然明川表現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但她明白,當時的他一定痛苦不堪。他只有十幾歲的年紀,本應該像所有普通孩子那樣坐在寬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埋頭苦讀,生活里沒有太多煩惱和大起大落,唯一需要跨過的坎,只有一張單薄成績單。
可明川卻不得不走向與之相反的另一條道路,親自看著刀尖一點點沒入胸口,在逐漸冰涼的體溫里孤獨地等待死亡——他所做的一切並非是為了自己,而是想讓其他人逃離這場無止境的痛苦地獄。
真是太不公平了。
「儀式在我的寢室里舉行,當我即將死去時,惡魔終於現身。其他孩子向他提出心愿,希望孤兒院里行惡的大人能受到懲罰,惡魔卻告訴我們——。」
不遠處的少年眨眨眼睛,發出一聲自嘲般的嗤笑:「祭品的作用只是將他召喚出來,要想實現願望,必須獻上足夠多的籌碼。簡而言之,他可以讓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受到應有報應,但以此為代價,我們所有人都必須付出生命。」
陸銀戈後背猛地一震,卻並沒有出聲說話。
明川並沒有明說,但按照孤兒院無人生還的現狀來看,孩子們應該答應了這場以生命為籌碼的交易。
孤兒院的孩子們弱小且無助,其中大多數幾乎不具備社會生活的常識,更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毫無還手之力。他們什麼也沒有,唯一稱得上「珍貴」和「獨一無二」的東西,只有自己的生命而已。
生命、恨意與對未來微不足道的渴望,是他們所擁有的全部力量。他們縱使一無所有,卻也奉獻了一切。
「或許是因為擔任祭品的緣故,我與惡魔有了一定程度的交匯。他的力量惠及於我,也就催生了這份殘存的自我意識。」明川說,「在遇見你們之前,我的意識被困在夢境里,力量由影子掌控。一旦察覺有人類靠近,他就會將其拽入記憶碎片里。」
陸銀戈恍然大悟:「所以說,那些失蹤的人都和我們一樣,進入了你的意識世界里。他們現在在哪兒?」
「他們迷失在記憶碎片的各個角落。不用擔心,我隨時可以送那些人出去——你們也是一樣。」
明川說著停頓片刻,眼角多了幾分疲倦與嘲弄:「最可笑的是,我們滿心以為這是場聲勢浩大的復仇,但直到我半小時前進入潛意識,縱觀整個真實記憶,都沒有找到任何關於路西的印象。他突然之間出現在孤兒院里,大家卻都覺得與他認識很久,所以在他提出進行祭祀時,沒有產生絲毫懷疑——我們都上了惡魔的當。『路西』,『路西法』,一切從最開始就有了暗示,我們卻沒能發現這個愚蠢的文字遊戲。」
林妧低聲接話:「也就是說,惡魔修改了你們的記憶,並以『路西』的身份引導孩子們展開祭祀。」
「整個孤兒院都是他的獵物,惡魔利用孩子們無處發泄的恨意,得到了所有人的靈魂,只有那傢伙才是最後贏家。」明川似乎有些泄氣,纖長的黑色眼睫低低垂下來,「我以為能救下所有人,結果什麼也沒做成,反而害大家丟了性命;孤兒院的真相無人知曉,當不知情的路人提及院長,表現出來的居然是敬佩和惋惜的情緒,真正受苦的我們卻從來沒有人願意關心。我什麼也做不好,像我這種人,果然……」
少年的聲線低沉沙啞,恍若春天淅淅瀝瀝的小雨滴落在石塊上,模糊成一片朦朧霧影。他一句話沒說完,就兀地睜大眼睛——
不遠處的林妧悄無聲息地向他靠近,然後抬手攬住明川脖頸。他下意識地俯身垂下腦袋,猝不及防落入一個溫熱懷抱。
「不是這樣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無論是充當祭品,還是日復一日地被困在記憶碎片里,你都是付出最多、最辛苦的那個啊。既然大家同意與惡魔達成協定,那也就代表他們並不後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我想,他們在最後一刻的時候,一定都在默默感謝你吧。」
明川本來懷抱著自我犧牲的決意,以為只要自己充當祭品死去,就能實現眾人逃出生天的願望。當他處於瀕死之際,聽見惡魔那句「要以全部孩子的性命為代價」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在那時最懊惱、最不甘心的人,並非那些面臨生死抉擇的孩子,而是一心想保護大家的他吧。
從最初見面時的懵懂怯懦、第二次相遇的內斂青澀,再到如今兩張對望時的沉穩冷冽,他們幾乎見證了明川一生的縮影。與尋常人截然不同的是,他每次的蛻變,都來自於無窮無盡的折磨與死亡,所以會變成如今這種性格,也是理所應當。m.
可那有什麼關係,不管變成什麼樣子,明川就是明川啊。
林妧說著抬起右手,掌心輕輕拂過他柔軟的髮絲。她的動作不甚熟練,溫柔得像一陣風:「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明川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高高瘦瘦的少年人身形僵硬地立在原地,等林妧無意間抬眸,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早已耳廓通紅。
這正是在這一瞬間,房間里殘存的黑暗盡數消失。漫天雪花跌落在乾枯樹枝上,原本垂垂老矣的枝椏不知怎地發了芽,在彼此掩映的翠色里,鳥雀的啼鳴穿堂而過,催生出一朵鮮紅欲滴的玫瑰花。
天邊的烏雲散盡,明明是正午時間,竟然露出了一點點碎玉般的緋紅色晚霞,和他耳邊的那抹紅色一模一樣——夢境會誠實反映做夢者的所思所想,什麼樣的小心思都瞞不了。
果然沒有變嘛。
會因為自卑與自責不斷埋怨自己,雖然外表看上去冷漠又疏離,卻會小心翼翼地對待身邊每一個人,就連害羞也是靜悄悄的,不讓任何人知道。
林妧笑了笑,溫聲對他說:「我會把孤兒院的真相公之於眾,了卻你們的心愿。不要再把自己束縛在這所房間,跟我們一起離開吧。」
陸銀戈嘴笨,只能拚命點頭附和:「對對對,和我們回去,我請你吃草莓蛋糕、雲朵舒芙蕾、抹茶慕斯、還有好多好多小甜點。我有個弟弟,你們一定很合得來,要是實在無聊,還可以試著擼他耳朵,毛茸茸熱乎乎,很舒服的。」
林妧無比震驚地看他一眼。
喂喂喂太屑了!你這已經屬於「賣弟求榮」了吧!看上去冷酷又可靠的哥哥不僅是個不折不扣的甜品控,居然還親手把自己送給別人擼毛玩,團團他知道嗎,知道嗎!
明川愣愣看著他們,良久沒有出聲。
忽然一道水光從少年眼底劃過,隨即蕩漾出微紅的水紋,一直蔓延到眼眶上,把眼眶熏得通紅。
眼看他不知怎地快要哭出來,陸銀戈猛地豎起耳朵,嘗試笨拙安慰:「你、你怎麼了?」
「對不起。」明川胡亂抹去眼淚,聲音終於變得像從前那樣軟綿綿,「只是……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對我這麼溫柔了。要是能在活著的時候遇見你們,那該多好。」
身形高大的青年站在他跟前,顯出手足無措的模樣。
陸銀戈精通各類格鬥技巧,對槍械也十分拿手。他知道人體的每個致命點,也懂得應該如何悄無聲息地潛行暗殺,可關於「如何安慰哭泣的小孩」這種事情,他一無所知。
毫無徵兆地,陸銀戈沉聲開口,用了十分嚴肅的語氣:「明川,想看我表演魔術嗎?」
明川茫然抬頭,忍住哽咽吸了口氣。
「你看,這是一隻手。」
他神情凝重地把手掌伸到少年眼前,在一晃而過之後迅速放到自己背後。林妧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只看見陸銀戈後退幾步,走到落滿雪花的窗檯前,過了幾秒鐘,又重新抬起手來:「鏘鏘!現在它變成了一朵梅花!」
——原來他把手掌變成了狼的爪子,粉紅色肉墊襯著幾個圓滾滾的小球,因為被他抹上了白瑩瑩的鵝毛大雪,整個顯出粉白相間的漂亮色澤,倒真有些像是寒冬里盛開的花。
陸銀戈滿懷期待地咧開嘴,沒想到明川雖然如他意料之中地噗嗤笑出聲,眼眶卻也越來越紅,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一串又一串。
陸銀戈:茫然,可憐,又委屈巴巴。
林妧猛地一拍他腦門:「陸!銀!戈!現在怎麼辦!我可去你的狼爪梅花吧!」
陸銀戈一把將雪糊在她臉上,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友好品德:「不像梅花嗎?啊?不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