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鍋

黑鍋

冬至過後晝短夜長,不過酉時而已,暮色已是昏黑。

這時節天寒地凍,晌午時濃雲堆積,到了傍晚寒風凜冽,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冰涼入骨,眼看是要下雪了。北朱閣各處都燒起了紅蘿炭,厚重的暖簾隔開呼嘯的風,圍爐坐在窗邊,往炭盆里埋上栗子慢慢剝著吃,著實是人生樂事。

軟糯甘甜的栗子嗶嗶啵啵地裂開口子,香氣溢出來,勾人饞蟲。

抹春和畫秋愛搗鼓這些,拿小鐵鉗夾出烤熟的板栗,也不怕燙手,嘻嘻哈哈地搶著剝。

院里傳來動靜時,魏鸞並沒留意。

——反正酷寒逼人,盛煜想必不會冒寒而來。

直到門帘綴著的金鈴輕響,抹春的笑凝固在臉上,她才覺出不對勁。詫然回過頭,就見屏風旁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墨色織金的大氅罩在身上,頸間一圈烏黑油亮的風毛憑添貴氣。屋裡暖烘烘的炭氣撲面,他解了大氅丟向近處的長案,露出裡面石青的圓領錦衫。

魏鸞呆了一瞬,趕緊站起身。

「夫君今日得空了?」

「明日有事出京辦事,得好些天才能回來,走前過來吃頓飯。」盛煜淡聲說著,近前瞧了眼炭盆里香氣撲鼻的栗子,「有熟的么?」

「有的,有的。」畫秋趕緊捧了碟中剝好的給他。

盛煜伸手去取,瞥見旁邊魏鸞的饞相,修長的手指稍稍遲疑后,留了兩粒給她。

魏鸞趁熱取了吃,示意抹春將剩下的剝好,而後吩咐畫秋,「去小廚房瞧瞧,飯做好了就早些端來。外頭冷,先端碗羊肉湯給主君暖身。」說著笑瞥盛煜,「夫君來得巧,晌午時送來的羊肉,新鮮著呢,待會嘗嘗。」

「是么。」盛煜唇角勾起,「你這兒菜做得一向很好。」

他冒寒而來,滿身冷冽被屋裡熏暖,神情倒難得溫和。

魏鸞遂命人備水,待盛煜洗手后經內門進了抱廈,熱騰騰的羊肉鍋便端了進來。

晚飯很豐盛,有魏鸞愛吃的酥骨魚和酸菜小筍,又拿板栗燉了野雞,軟糯入味。那鮮羊肉切成細丁,拿小茴香炒得酥香誘人,才出鍋沒多久,肥嫩出還滋滋地冒著油。籠屜里是盞蒸羊,煮熟的羊肉片混了蔥姜蒸得爛熟,當中的銅鍋里羊肉湯鼎沸,加了肉片和菜。

凜冬天寒,滿桌皆是溫補養身的佳品。

魏鸞吃得心滿意足,盛煜顯然也頗愛這味道,吃得有點撐。

屋外風動樹梢,剮在窗上唰唰作響,雪砧子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僕婦掀簾入門時,漏進來的風都像卷了冰渣。盛煜難得犯懶,不想剛吃完飯熱烘烘地鑽進風雪,索性回了正屋,隨便找本閑書翻看消食。

魏鸞跟在後面,心裡敲起小鼓。

……

提醒春宮圖的事她其實還沒準備好。

但盛煜既要出京辦差,這陣子怕是無暇回北朱閣。她既已答應祖母,就得說到做到,且這東西接二連三地被撿到,未必沒有漏網之魚。跟他問個清楚,若有遺漏的趕緊找回來,也能掃清後患。

雖然尷尬,但這事兒宜早不宜遲。

魏鸞遲疑片刻,咬牙進了梢間的書房,踩著椅子將擱在架頂上的書匣取下。銀鎖打開,裡面裝著的筆盒和錦袋完好無損的放著,她闔上蓋子,鼓了好大的勇氣才邁開腳,捧著重若千鈞的巨石似的,慢慢往裡間挪。

到得那邊,卻見盛煜不知何時已做到了拔步床上。

燈架上明燭高照,男人兩條修長的腿搭在床沿,背後靠著軟枕,放鬆愜意得很。

魏鸞作難地看著他。

盛煜察覺目光,淡聲道:「圈椅坐著不舒服。」

——像是解釋他為何會半躺在床榻上。

魏鸞作難的可不是為這個。

她站在原地不動,待盛煜詫異的目光投過來,才硬著頭皮道:「有兩樣東西得還給夫君。」

「嗯。」盛煜答得漫不經心。

魏鸞只好將書匣捧過去,見那位擱下書捲來接,目露疑惑,愈發覺得難為情,將東西交給他后迅速轉身,到桌邊佯裝倒水喝。她雖年少初嫁,因自幼出入宮廷,跟著宮廷嬤嬤學規矩,嫁入盛家后一直舉止合度,甚少如此扭捏。

盛煜愈發疑惑,瞥了眼她微綳的背影,掀開書匣。

映入眼中的是狹長的白瓷筆盒,上面別無雕飾,只畫了幅春宮圖——畫中是個近乎半露的女子,側躺在繁茂的牡丹叢旁,身姿豐盈窈窕,有隻男人的手從花叢里伸出來,搭在她纖弱細腰上。

燭光映照在白瓷,粉繪的肌膚柔膩瑩然。

色而不淫,唯覺香艷。

盛煜心中震動,下意識看向魏鸞,就見她背對著他,仍是喝茶的姿勢,脊背卻分明緊繃。

他畢竟見多識廣,緩了片刻后丟開筆盒,見底下壓著熟悉的錦袋,愣了下,取出裡面的紙箋來,上面是同樣的畫。窸窸窣窣的摺紙聲在安靜的屋裡分外清晰,魏鸞猜度著他應該是瞧過了,便小聲道:「祖母說這種東西叫人瞧見了不好,請夫君往後收好。」

盛煜原本抓了茶杯潤喉,聽見這話,差點被自己嗆到。

悶咳了兩聲,他才明白魏鸞的意思。

「要還給我的是這個?」他開口問,聲音不似平常清冷。

魏鸞也終於回過身,頷首溫聲道:「祖母說這東西是夫君的,叫我歸還。原本這是私物,我不該擅動,只是祖母有命不得不從。祖母還命我提醒一聲,免得往後被人撞見了不好看。若是還有遺漏的,也該早點尋回來。」

她的面頰微紅,眸光瞥向別處,自是不好意思。

盛煜壓住唇角的笑,問道:「哪裡撿到的?」

「錦袋是母親身邊的僕婦撿著的,在咱們園子和西府中間的洞門附近。筆盒……是我撿到的。」她的聲音更低,手指有些緊張地揪著腰間宮絛,「在垂花門附近,比錦袋早一天。就在雪堆里,不太顯眼。」

這兩處地方都關乎曲園。

而能夠隨意在曲園往來,用得起這兩樣質地的男人,別無他人。更何況,那錦袋是祖母親賜,也難怪盛老夫人會托她交還。

盛煜頭疼地揉了揉腦袋。

魏鸞心念微動,先前的某個猜測霎時冒了出來,「難道這不是夫君的?」

「它……」盛煜將錦袋扔回書匣,罕見的語塞。這問題雖簡單,他卻不好回答,前狼后虎,怎麼著都不妥。倒是她,那晚避開了親吻都會在見面時不自在,今晚能把這東西捧到他跟前,著實勇氣可嘉。

盛煜唇角微動,覷著她不說話。

正當妙齡的少女,翻過年便是十六,嫁進府里這數月間,身姿也似比最初長開了許多。這會兒羅裙束腰,錦衣嬌麗,因屋裡暖熱,交領處露出纖秀鎖骨,白嫩肌膚,柔軟的唇微微抿著,那雙神采流波的眼睛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看他。

盛煜決定避開回答,轉而道:「這麼說,你都看過?」

「我——」魏鸞微窘,對上他戲謔泓邃的眼睛。

「就只在撿到時看了眼。」她說。

盛煜壓著唇角的笑,目光在她眉眼間流連,「其實多看幾眼也沒什麼。祖母既把它交給你,自是不怕你看。」他緩緩說著,目光從她眉眼挪到唇鼻、胸脯,而後到盈盈細腰間。夜深雪重,燭光朦朧,他身上沒了玄鏡司統領的威冷氣勢,那語氣深晦曖昧,似有所指。

魏鸞臉上燒熱,驚異於他的厚臉皮。

她雖說死過一次,前世卻沒能活多久,這是頭回嫁人,連房事都不曾經歷過。

盛煜比她年長了十歲,在她還年幼懵懂時,怕是已然開了情竇。這些年身在玄鏡司中,查探的案件里有酷烈手段、陰謀算計,也有溫柔誘惑、色相互易,他定是見過極多。那是久經風霜的老江湖,見多識廣,她根本不是對手。

而他躺在夫妻倆的床榻上,如此堂而皇之地暗示,由不得她不多想。

魏鸞被他瞧得心慌,索性背過身去倒茶喝,沒理會他。

盛煜悶笑了聲,沒再逗她,將那書匣托在掌中,欲往外走。邁出去兩步,側頭覷她時,魏鸞恰也看向他,腦袋垂著,漂亮的眉眼微抬,有點含羞偷瞧的意思。撞見他的目光時,下意識垂頸低眉,柔白的指尖捏緊瓷杯,嬌羞溫柔。

燭火輕晃,盛煜心跳微亂,強作鎮定地指著拔步床的錦被,「沒我的枕頭?」

「枕套舊了,正換呢。」魏鸞搪塞。

盛煜似笑了下,沒再多說,背影清舉頎長,很快消失在屏風后。

……

出了北朱閣后,盛煜並未回書房,而是去了西府。

夜色愈深,風雪交雜寒冷徹骨,他少年時四處歷練,這般寒冷早就習以為常。回味方才屋中那片刻的獨處時,氣血翻湧,絲毫不曾察覺冷意,步履如飛,很快就到了盛明修住的玉瑞堂。

誰知進了門,父親盛聞天竟然也在。

見他深夜冒雪而來,父子倆都頗詫異,盛聞天擱下手裡書卷,見著救星似的,端方沉毅的臉上浮起笑,道:「來得正好。你瞧瞧明修這課業,真是愧對先生的教導。」說著取文章遞給盛煜,轉頭又訓斥盛明修,「回頭把你二哥當年的文章拿出來,你才知天高地厚。」

「二哥的才學連時相都誇讚,我哪比得過。」

盛明修跟牆邊青竹似的,被訓了也不折腰,仍是嘴犟。

盛聞天生氣,抬手就想揍他,被盛明修迅速躲開。

父子倆在那邊鬧,雞飛狗跳的,盛煜瞧著失笑,迅速將看完的文章放回原處,「其實比起同齡人,明修還算出色。人都各有所好,三弟的心思也不全在讀書,上回長寧公主來曲園,還曾誇讚他的畫很好。」

盛聞天聽他提及周驪音,神色微動。

見他面沉如水,當著盛明修的面也沒多說,只哼道:「不務正業,讀書也心不在焉!多跟你二哥學學。」說罷,也不穿大氅,抬步就出了屋門,冒著寒風往隔壁的院里去了——他這千牛衛將軍當得勤懇用心,抽空查完兒子的學業,睡不了太久,就得到宮裡上值去。

剩下兄弟倆在屋裡,盛明修鬆了口氣,直挺挺躺回鋪著錦罽的圈椅。

「幸虧二哥來了,不然准得挨揍。」

盛煜瞥他一眼,沉著臉將手裡的書匣丟在桌上,「自己看。」

兄弟倆雖非同母所出,感情卻很不錯,盛明修在父親跟前頑劣,反倒能聽盛煜的話。旁人不敢攖其鋒芒的玄鏡司統領,他也敢纏著鬧騰,是仗著盛煜頗為寵他。不過盛明修靈透懂事,見盛煜沉了臉,知是有事,沒敢再偷懶耍滑,趕緊站起身將那書匣掀開。

而後,少年那張清秀如玉的臉便僵住了。

「這……怎麼在你手裡?」

見盛煜雙目冷沉不語,盛明修的臉也漲紅了,「當真丟在了曲園?」

盛煜不答反問,「還有沒找到的嗎?」

「沒了沒了,丟的就這兩樣!」盛明修趕緊安撫。

盛煜遂冷嗤,「何時丟的?」

鋒銳的目光殺過去,盛明修立馬變得老實,迅速將那書匣收好了藏進櫃中,低聲道:「就是長寧公主召見的那天。本來打算拿去還給人,半路被劫去了招鶴亭。原本都藏在衣兜里,誰知那天沒注意,那兜竟是破的……」

他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白。

見盛煜面露怒意,忙道:「我只是拿來觀摩,學怎麼畫人物,真的!這東西雖然、雖然不好,但人物畫得很有韻味,有許多值得揣摩之處。東西丟了我也著急,這兩天都擔驚受怕的。」

他辯解著,見盛煜身形微晃,趕緊往外面跑——

身為集寵愛於一身的幼子,雖能恃寵放肆,卻也地位最低,家裡的父兄都能教訓他。盛聞天揍他的時候是莽打,半點不講章法,盛煜卻會使出擒拿的手段來制服,他學藝未精,可打不過玄鏡司的鎮衙人物。

然而已經晚了。

盛煜那般出眾的身手,便是宮裡最出色的武將都未必敵得過,何況盛明修?

愣是被堵在門口揍了一頓。

臨行前,怒氣未消的盛煜還冷著臉吩咐,「禁足五日,寫十篇文章,我去跟父親說。」

盛明修苦著臉,連討價還價都不敢,心裡只是憤憤不平。

借個春宮學畫而已,至於如此嚴懲么!

……

北朱閣里,魏鸞倒不知兄弟倆的這些事。

她只是覺得盛煜臉皮忒厚。

明明是他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最後卻反客為主,拿這事逗得她不好意思,恍若無事地厚著臉皮揚長而去。害得她那兩日不知如何開口,心裡翻來覆去地琢磨了好久。

不過事情總是有了交代,她也渾身輕鬆。

魏鸞安心歇了一宿,次日清晨起來,命人添了只枕頭。

——盛煜往來北朱閣這麼多次,除了那隻沉香木雕的駿馬外,從不過問屋裡的陳設。昨晚既專門提及枕頭,想必是有點搬回來住的打算。她畢竟已嫁為人婦,即便夫妻間仍生疏,起居的事情上還是得做得周全。

反正添個枕頭也不影響她睡覺。

如此獨守空房孤枕逍遙,月底時盛煜還沒回來,章皇后召她入宮的旨意倒是來了。

魏鸞覺得,這回召見八成還是跟玄鏡司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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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煜:堂堂玄鏡司統領,竟然也得背黑鍋,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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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權臣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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