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曲檻雕欄,朱戶粉壁。范翕的居館清幽,室內丹青色帷帳垂地,四角各有蟲鳥銅燈相罩。屏風梅影叢叢,一陣風來,數十銅燈暖光照在畫屏上的臘梅上,臘梅輕晃,點點斑斑恰如落英繽紛,以假亂真。而臘梅花枝幹斜橫下,放置一長案,長冠艾綬、黑袍白襯的范翕便端坐案前。

簾幕遮掩,他坐於帳后,面容玉雪一般,若隱若現。但在姜女跪下行禮后,俊美的七公子忽然立起,寬袖揚起如肅殺之風襲開。幽室燈燭光晃,郎君腰下玉玦刀劍鏗鏘相撞——

「怎會是你?!」

跪在朱紅地磚上的姜女本滿心害羞歡喜,見他如此驚訝,她臉色也一點點變得雪白。她怯怯道:「正是白日時公子屢屢望我,我回了公子一笑,諸人皆看在眼中。長史以為我與公子有情,便送了我來見公子。不是公子暗示長史這樣做的么?」

長史,是送往美人去吳宮的一行小吏中的首領。

范翕盯著姜女,忽而失笑,半晌不言。

眾人竟是這樣以為么?

范翕垂下了眼,緩緩重新入座。就著燭火向案下方看,見姜女皮膚白皙,眉目間生動明麗。若某人過分低調,另有一人高調,認錯多正常。

畢竟同是美人。

范翕望著以殷切期盼目光仰望自己的姜女,她倒不醜,只是比起那位美人……范翕失了興緻,他長袖掩額,嘆笑道:「長史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奉君名巡遊在外,並未有如此興緻。女郎請回吧。」

姜女愕然:「……」

她仰望范翕,見這位公子說完話,便拿起簡冊繼續看書,腰間帛帶曳地。范翕容顏似玉,在燈燭火光下曄曄流光。然而他不是暖玉,是冷玉。

姜女渾身發冷。

心中幾多難堪,想到晚上來之前的經歷——

那幫女子何等羨慕她。能與七公子這樣相貌氣質的男子春風一度,說不得誰吃虧呢。雖入吳宮也是為了榮華富貴,但吳王不過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個屬國,吳王豈能和年輕俊美、前途大好的周王朝公子相比。

有范七公子對比,誰還願意與玉纖阿爭入吳宮的名額!

姜女梳洗打扮,帶著一腔歡喜和害羞來到這所清靜的居館,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了,那些人該如何恥笑她?她的地位也許還不如現在!

想到此,姜女發抖著,跪在地上哀求范翕:「公子,求您不要將我送回去。哪怕公子讓我在此跪一夜,我也無怨無悔。我我……天亮后我會主動請去,絕不污公子的眼。」

范翕抬了目,望她一眼。他柔聲:「何必呢?」

姜女眼中含淚,頭磕在地磚上,砰砰作響,很快額頭便紅通通一片。她哭著哀求:「求公子成全。」

范翕嘆一聲:「隨你吧。」

他如此仁善,弄錯了也不趕她走,姜女大大鬆了口氣。她跪坐在地上,爬起來時,後背出了一層膩噠噠的汗。她悄悄看向上座的范翕,他一邊翻看竹簡,一邊揮就狼毫寫字,坐姿端正優雅,天人之姿。

姜女心中,又湧起幾分不甘和希望來。

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趨步靠近他。他不言不語,側臉溫潤,不鼓勵不抗拒,對姜女的存在全然不在乎一般。姜女移到了長案前,她顫顫伸手,握住一方墨,想幫他研磨。

范翕頭也不抬,溫聲:「將架子上那本《代公策》拿給我。」

姜女身子僵住。

范翕抬了目,訝然:「怎麼,你不是欲幫我紅袖添香?」

姜女都不懂「紅袖添香」為何意,她面孔漲紅。姜女噗通跪地,在如此溫柔和善的公子面前,她心中湧上無限羞愧自惱:「公子,我、我……我不識字。」

這年代,尋常百姓,哪有機會識字學書。姜女不過如普通女子一般,以前自忖美貌也從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她現在站在范翕面前,看到美玉一般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公子,深深覺得自己距他的距離,那樣遙遠。

遠得她心中幾多茫然。

范翕俯眼看她,忽而彎下腰。

姜女身子僵硬,向後退,他扶住她的肩。他修長的手按在她肩上,垂下眼來看她,郎君淺微呼吸、周身清香盡在鼻端。姜女羞紅了臉,她閉上眼,悄悄側臉,以為他俯身要親來之際,范翕的手,在她耳下拂了拂。

范翕輕聲:「很漂亮的耳墜。」

姜女一愣,睜開眼。她與范翕的距離這麼近,范翕垂著目,眼睛看的卻不是她人,而是她耳下的……明月璫。

姜女忽然想起她耳下的明月璫。是紅珊瑚珠串的,漂亮精巧,任誰都會多看一眼。這麼好看的耳墜,姜女也嫉妒珊瑚耳墜的主人,玉纖阿。當晚上,長史來她們舍中宣布要帶姜女走,姜女知道自己的機緣到來,便趾高氣揚,要求玉纖阿獻出她的明月璫。

--

此時此夜,姜女滿心委屈,另一舍中,即將被送往吳宮的女郎們聚在一起,皆是心中酸酸地討論姜女。她們想姜女到現在都未回來,定是得了那位公子的愛,從此後就飛黃騰達了。

諸女中,小雙與她們帶著一腔酸楚討論了一番,掃視一圈屋舍,看到玉纖阿並沒有加入她們的討論,而是獨坐坐在床鋪前,低頭在看什麼。小雙挪過去,湊前辨認一二,遲疑道:「玉女,你識字?」

玉纖阿抬頭,柔聲:「不識。我尚在學。」

小雙不以為然,心想學認字幹什麼,那是貴人們的玩意兒,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小雙看著玉纖阿的花容月貌,想將她拉入自己這些人的討論,便悄悄說:「玉女,你不嫉妒姜女么?她遠不如你美,怎麼長史送她去公子那邊,不送你呢?」

玉纖阿含笑,只因當時用膳時,那位公子看過來時,我推了姜女一把,讓姜女抬頭,與公子四目相對,引起了諸人注意呀。

小雙:「若她今夜有幸……從此後她便是主子,我等都要仰望她。」

玉纖阿心想,得寵哪有那般輕易呢。

小雙最後嘆息:「玉女,你怎麼一點不氣?姜女走前趾高氣揚,還奪走了你的耳墜。日後她回來了,說不得更欺負你了。」

玉纖阿柔聲:「我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

但她心中想,怎麼可能呢。正是要走了她的耳墜,玉纖阿猜確定姜女今晚不會太好過啊。那位公子,拾取過她的耳墜,他認得那耳墜是她的。她不覺得自己能得人一見鍾情,但以她美貌,讓人不易忘記卻也不難。腦子裡想著她,眼睛里看著姜女,那位公子的興緻,恐怕會少了不是一點。

他會記得她的。

玉女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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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和小雙自不知,她們所說的姜女,在范翕居館跪了一夜。留美人獨自跪在堂外,帷幄如沙,小廝泉安看美人淚光點點,都有些不舍。但泉安跟在衣袍寬大的公子身後,只看公子手中把玩著那串從姜女身上得來的珊瑚耳墜,面容微低,神色漫然。

范翕溫和地對泉安吩咐:「查下今晚之事,玉女是否故意。」

泉安愣:「故意什麼?」

他家公子臉微側,眼半闔,唇角噙笑,俊美的面容掩在竹影碧堂后,顯得幾分陰鷙扭曲——范翕輕聲柔道:「故意玩我呀。」

泉安周身打個冷戰——人人皆道他家公子溫潤爾雅,然他知、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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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姜女被送回來了。送回來后的姜女臉色蒼白,嬌弱不堪,回到舍內便對與她一同住的美人們頤指氣使,一會兒要人捶背一會兒要糕,要求眾人服侍她。

眾女雖然奇怪為何姜女被送回時好似也無甚規格,公子那裡並未有什麼動靜,但姜女一副傲慢樣,他們半信半疑,只以為姜女果真要飛黃騰達,自然要小心侍候。

姜女卧於床上,看坐在角落裡安靜望她、若有所思的玉纖阿,聲音抬高:「我口渴,你給我倒茶!」

玉纖阿揚眉,她起身,默然無語地當真倒了茶過來,手法利落乾脆。姜女目中得色一閃,看玉纖阿坐過來,扶著她起身。玉纖阿將茶水遞給她時,手輕輕拂過她的耳下。

玉纖阿冰涼的手,讓姜女身子一激,猛想到昨夜那位公子手指拂過自己耳下時冰涼的觸覺。

玉纖阿柔聲問:「姜女,我的珊瑚明月璫呢?何時還我?」

姜女頓時想起昨夜糟糕的遭遇。

她怕玉纖阿探究,將被褥往頭上一蓋,惱聲:「我丟了!我要吃魚肉羹,你出去讓人端給我!」

玉纖阿輕聲:「恐侍女們不聽我的話。」

姜女更氣:「我伺候了她們公子一夜,我要吃些好的!」

玉纖阿手指拂過她蒙於面上的被褥,溫聲:「好。我去見她們。」

她低聲與姜女說:「委屈你了。」

姜女:「……」

屋舍中其他女都沒有察覺真相,姜女輕輕顫抖,外界半晌無動靜后,她輕輕將蓋在臉上的被褥拉下,下方的面上滿是淚痕。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周身輕輕顫抖,喉嚨里發出嗚嗚哽咽聲——那公子根本沒碰她,讓她跪了一夜!

只有玉女看出來了么?

玉女還安慰她……這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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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在膳房與侍女們說話,忽然,屋門口光線一暗,諸人回頭后,連忙伏身請安。因門口站立的,是七公子范翕。

范翕立於門口,長袍廣帶,儀姿如仙。

范翕溫聲:「出來。」

房中諸女面面相覷,不知公子在與誰說話。玉纖阿垂下眼,唇角輕輕向上一勾。垂下的視線余光中,看到那位公子背過了身,邁步幾步。許是發現舍中人並未跟出,范翕回頭,深深望來。

他似笑似嘆,脈脈而清晰道:「玉女,出來。」

舍中其他侍女皆驚——公子怎不去看昨夜那位姜女,反來愛玉女?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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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智斗勇啊~其實某方面看,玉女和七公子是一見鍾情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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