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春閨夢裡人(一)
陳小樓以前,一直不願啟齒。
教他唱戲的人,是一個被趕出宮的太監。人稱張爺。
照理說,太監一旦被趕出宮,若不是從前有積蓄,便很難在世上活下去,但好在他從前是在昇平署唱戲的優伶。於是出宮后,得以輾轉到了一個在京郊流動演出的戲班子里。
張爺這個人吧,長得倒是其貌不揚。
圓臉,圓眼睛。身子呢有些胖。有一副天生的笑像,就連對著戲班門口賣老葉煙,說話結結巴巴的那位老大爺,也都是笑嘻嘻的。看起來沒有宮中人的氣焰。到像是一尊彌勒佛。
不過,那個時候,從昇平署出來的人都是伺候過宮裡大場面的。
那會兒剛興了「外學」這個職,城內城外唱戲的名人,都想要抓到這個昇平署「外學」職位,入宮去見識見識。
如今,不用入宮做外學,宮裡到出來這麼一個「內學。」來到戲班子里。
這個城外不入流的草根戲班自然把張爺奉為圭臬。
再加上清朝廷下了禁令,不准許女子為伶。因此整個戲班子的男子,長年在祖師爺的香火案前練功吊嗓,出名至立門戶之前,都沒聞過女人香,而這太監身上卻常常散著一股淡淡梅花香氣。
陳小樓記得,那是一種女香,氣味十分高雅,像是宮裡的古方子。
那時,戲班子里的少年們,沒事都願意圍著他,討些香膏兒回去躲在被窩裡偷偷嗅。要不然就是纏著他,讓他說些宮裡的事。
然而宮裡的秘辛都是不能流傳的。
他被他們纏得不行了,才真真假假的說幾句。陳小樓也會巴著他們聽些,但怎麼說呢,他就是看不上這個太監。好好的大男人,沒了辦法才入了這塗脂抹粉的一行,但好歹他們還是男人,就算娶不到大戶人家的閨秀,但賺了銀錢,日後還是可以和那八大胡同里窯姐兒們快活,無論如何都比太監好。
「欸欸欸,張爺啊……你們在宮裡都是怎麼伺候那些主兒的啊。我聽說……」
唱戲的人,插科打諢,嘴上都是不積得的,亂起八糟地調侃一通,說得年紀輕的紅臉,年紀大的難為情,卻又不妨血氣翻騰,紛紛睜大了眼睛,張開嘴等著那太監回答。
張爺卻道:「昇平署的人,和你們一樣的,都是祖師爺賞下的飯。伺候主兒們,自然是用我們的這張嘴。」
「嘴啊……哎喲,張爺張爺……」
都是有道行的,張爺哪裡輸給這些人,兩三句就撩起了香濃幕厚的火。引得年輕人爭先恐後地往他面前擠。唯有陳小樓站在原地沒有動。
「小樓,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聽啊。」
「不聽。沒意思。」
他說完轉身就走。卻聽見背後有人喚他,「陳小樓,是覺得咱們為人下賤嗎?」
陳小樓站住腳步,「吃祖師爺的飯,不下賤。但你說的這些故事,都是哄著他們樂一樂的。宮裡的那些主兒,和那戲文里的嫦娥是一樣的,怎會有你說的那些腌臢事。既是假的,不聽也罷。」、
說完,頭也不迴繞到外面去了。
眾人卻沒有被他澆滅心裡的欲,紛紛道:「張爺,您老知道的,他就這副得行,大家都是干這行當混口飯兒吃,就他覺自個高人一等似的,戲文也挑那文得不能再文的唱,唱得不怎麼樣,踏板子時的規矩還多,我們看他,早晚在這裡混不下去,您老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快說說,怎麼用嘴伺候啊。」
張爺把目光收回來,掛了絲笑容,慢條思慮地講道:「說了風就是雨的,想得是什麼?他的話有一大半的是對的。宮裡主兒們都是光彩溫潤的玉石頭,乾淨得很,若做奴才的有一絲想沾染他們的年頭,那就會死無葬身地。」
人們身上一陣惡寒。
「有這麼嚇人嗎……」
「自然有這麼嚇人,朝廷改革前朝的教坊司為昇平署,不再准許女人們做優伶,本就是為了讓宮廷清凈,先帝爺曾在召見禮部尚書時說過,教坊司里的女樂成分太複雜,不少是戰爭失敗者或被處罰官員的妻子、女兒,被視為性奴,受到非人對待,影響宮廷聲譽。今後一律不準使用女樂,全部由太監擔任,負責宮廷中和韶樂事務。這才給了我們這些從前在宮裡做苦役粗活的奴才們,一個靠祖師爺吃飯的機會,什麼是用嘴伺候啊……」
他站起身,擺了一個身段。起口便是一段《春閨夢》里的西皮流水。
「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等到如今。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那唱腔韻味,就像是冰冷井水水酵著跳水的美人花。
一點一點爛了花瓣身,剩下一抔花白骨,漂在帶著酒氣的井水裡。又是無比壓抑的冷冽,又是毫無道里的張狂。
陳小樓在門外站住。
學了這麼多年的戲,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麼切皮切骨的腔調。像發瘋般得愛過一場之後,又被一大盆冰水從頭至腳得澆下。卻還不肯死心,還要割破喉嚨,泣出血來,再去喚那個已經走遠,並且永遠不能在一起人。
「聽懂了吧。就是用這張嘴,這麼著伺候。」
哪怕是一個行當,也是要分高低的。
這一副西皮流水唱完,高下立現,不愧是在昇平署里受過調(我沒有那個不好的意思,明天要換榜,我只有讓這兩個字隔開一點,才不會被鎖文……謝謝)教的。絕不他們這些人可比的。於是紛紛垂了頭。
半晌,一人起了頭道:「喂,都喪著做什麼,練功了練功了,散吧。」
眾人散去。
張爺方站起身去院子里洗手。剛走到井旁,卻見陳小樓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在那裡。眼睛看著他,下巴綳得緊緊的。
張爺沒說什麼,從井裡打了水上來洗手,一面洗一面道:「有什麼要說的嗎?」
「想問你唱了幾年戲。」
張爺甩著手直起腰來,眯起眼睛想了想。
「教坊司改昇平署,已經過去十二年了,我唱戲……十一年吧。」
「我要和你學戲。」
「呵,聽說,你頂看不上我們這些斷根的人。」
「不是,我只是不喜歡你的做派,為了讓他們這些糊塗人圍著你,胡亂編排宮裡貴人,我以前聽我父親說過,這都是殺頭的大罪。」
「哦……」
他又笑彎了眼睛,「你爹能說出這樣的話,應該也是一方人物。」
「我父親是陳玉其,曾經供職在翰林。」
「那你為何……」
「因為他寫了一首斷頭詩!」
他像怕他問出什麼難聽的話一樣的,搶著答了。
「我們家就敗了。」
張爺沒有再接這個話頭,沿著井邊沿兒坐下,「你今年……多大。」
「十四歲。」
「唱了幾年戲了。」
功夫練了八年,板子踏了兩年。」
哦,那也十年了,怪不得他不大通文末,他爹犯事的時候,他才四歲。
張爺點了點頭。
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他的確生得清秀,那腰啊,自幼起就被師傅拴勒著,如今已經得見成效。令人視之銷魂。
「你為什麼要跟我學戲。」
「因為你功夫好,我日後也想像京師陸家班的那些人一樣,入昇平署,做「外學。」
「想入宮。」
「對,入了宮,伺候那些貴人們幾齣,才戲名,才不會被他們看不起。」
張爺笑著點頭。
「好,到不晚。既要拜我,就還是要按規矩,跟我到祖師爺面前磕頭。」
「好!」
他一口答應下來,才往前走幾步,卻突然又頓住了。回過頭來看張爺。
「怎麼?後悔了?還是嫌棄我們這些人下賤?」
「不是,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張爺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來,一面擦,一面道:「問吧。有什麼話最好都在端茶前問完,你知道,咱們這個行當,雖能有二師,卻不能棄師,我怕你,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陳小樓渾身一顫。突然從張爺的眼底看見一絲陰冷。然而卻轉瞬即逝,再想細看時,卻已經看不清了。
「我……我就是想問你,你是為什麼出的宮。你們做太監的,不是除非死了,否則一輩子都不能走出紫禁城嗎?」
張爺聞言卻沉默了。
井水裡起了波紋,風涼涼嗖嗖地從而人之間穿過。兩三片落葉打著旋兒,昭示二人同樣的飄零無根的身世。
「小子你當個戲文聽吧。我……喜歡上了宮裡一位公主。那時他不得自己阿瑪的寵愛,他的額娘也不則么待見她,平日里沒什麼人陪著她。她呢……就時不時地來昇平署,聽我們排戲。她長得很好看,個子呢,小小的……後來……」
他頓了頓,似乎把後面打算說的話咽了下去。
重新道:「後來,她要去蒙古和親。臨走前,傳我唱了一出《春閨夢》。其間我把她最愛的那一句「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的,唱砸了。她傳慎行司,打了我二十板子,把我攆出了宮。」
他說著笑了笑:「三六九等,一等隔一重天。我再也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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