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月沉江自流(二)
恆卓回想著,不由地眼眶有些發潮。
雨水轟隆隆地打在傘上,深秋雨夜著實冷,一陣冷風灌入他的領口,如手一般抓癢了他的喉嚨,他站住腳步,不妨地咳了一聲。
何慶忙穩這傘,憂聲喚道:「王爺。」
恆卓抬臂擺了擺手,「無妨。」
一時之間,他自覺得胸口處因喪儀大事而憋了很多日,本質上來說,十分私人的那種悲痛,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嗓子眼兒里。
然而很多話,還是不能跟這些奴才們說。
哪怕是看著他成長的人,身份天差地別,就算懷著同種的懷念,也絕不是相通的。他一面想著,一面朝那停放王疏月的蘆殿看去。四盞燈籠搖曳在屋檐之下,窗上只有恆寧一個人的影子。那才是在此時此地,得以與他共情的人。
「王爺……要過去嗎?」
恆卓點了點頭,伸手握住傘柄,「何公公回吧。我自己過去。」
何慶鬆開傘,退到雨里行了個禮,目送其走進蘆殿內,這才嘆了口氣,冒雨去了。
恆卓推開木製的木,門內的香燭氣便與門外的雨腥氣混在了一起,竟莫名有些嗆人,他又忍不住咳了一聲。恆卓在靈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在茶案上。
「才煮滾的,燙的啊,哥。」
這是兒時在翊坤宮中的稱謂,就他們兩兄弟,在王疏月面前,玩玩鬧鬧都沒有什麼顧忌,所以連年序也不用論,就「哥哥」「弟弟」地互相的叫喚。後來他出宮建府,王疏月倒是不準恆寧再這麼隨意地喚自己,正經場面要稱爵名,平日里也要加上年序,認認真真地作揖,喚他「長兄」。
起初他也不習慣,王疏月卻笑著對他說,「長幼有序,你該受的。」
後來,朝廷又傳出一些令人心慌的話。涉及立儲,十分的微妙。
恆卓那個時候從才明白,王疏月之所以讓恆寧守長幼的禮節,也許是因為,她悄悄地看明白了,身處和皇帝當年相似之位的自己,內心的慌亂和不安。
那時他的確睡得不大安穩。
王授文雖剛剛故去,但王定清時任的兩廣總督,已然是封疆大吏。加上皇帝一直沒有冊封皇后,宮中只有王疏月這位漢女出身皇貴妃。一時之間,上下都在議論,連玄武門後面的老規矩都讓後代子孫給破了,照著如今,王家在皇帝心頭分量,以後這太子之位,說不定真的會落在皇貴妃的兒子頭上。
恆卓的老師張博平為此替恆卓不平,耿直斥責朝中傳訛之人,卻被接連彈劾,皇帝雖按下不表,但各處不同勢力的卻也令當時在戶部辦差的恆卓舉步維艱。然而這些人,大多走過王家的門路。他每每要處置,要落狠手時,卻又因為王家而猶豫。
幾番下來,他心裡不痛快,見到恆寧的時候,也覺得不像從前那麼自在。卻又一腔憤懣無處述,自己一個人悶了好幾日。後來,連福晉問他,也懶得回應。
這一日在養心殿回過皇帝的話出來,已是黃昏。
他一個踩著金陽穿過月華門,卻見王疏月遠遠地站在宮道上等他。身邊只有金翹一個人,沒有皇貴妃的儀仗。四五月的天,她穿著夾絨的水綠色袍,頭上簪著白玉簪,立在一叢樹影下。
「恆卓。」
他心裡有些難受,原本想走,奈何她卻出聲喚他。只得強擠了一個笑,走到她面前請安。
她彎下腰,親手去扶他。
年歲一晃過去十多年,小的時候還牽著他吵要茯苓糕的人,如今的身量已經越了王疏月半個頭。少年長成,但骨骼卻仍然纖秀,皮膚未經歲月摧殘,在金陽之下顯露出一種隱隱的文弱之氣。
她抬頭含笑望向他。
「這麼年輕,就學你阿瑪皺眉。」
他一怔,忙低頭掩飾,「兒臣沒有。」
「有不開懷的事,要說啊。」
「我……」
天知道,他此時有千言萬語想在這個女人面前表達。然而,他到也明白,說了,她也會傷心。
「兒臣沒有不開懷的事,只是恨自己辦差不經心,有負皇恩。」
她笑了笑。輕道:「越大越不愛說真話。」
「和娘娘……恕罪。」
她搖了搖頭:「和娘娘沒有怪你……嗯……」
她看了一眼天時,續道:「出宮嗎,和娘娘送送你。」
「好,兒臣扶您走。」
她沒有應他,轉而挽著他的手道:「不了,和娘娘挽著你走。」
從月華門到乾清門的宮道並不算長,母子二人卻走了很久,金翹和恆寧身邊的太監遙遙地跟著,其餘的宮人也都退避得遠,金陽鋪滿的石板路子路上空蕩蕩的,只留下他們兩個人的影子。
「你不用遷就和娘娘,大可把步子邁得快些。」
恆卓一怔,低頭見王疏月正望著自己。
他不由喉嚨一哽。「小的時候,我走得再慢,您都遷就我,如今,我怎麼能如此不知恩。」
王疏月抬起手,拂掉他頭頂的一絲草絮。
「不要聽外面的人說,我希望我的孩子知恩圖報,卻從來不希望他們被「恩情」捆縛一生。恆卓,你和恆寧沒有差別,和娘娘希望你大膽地走你想走的路,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因為和娘娘的,而退避。」
「和娘娘……兒臣……」
她一下子掏出了他的心事,然而言語婉轉,懇切,全然沒有讓他感到一絲痛。
「兒臣對不起您。」
「沒有呀,你是因為體諒我,才一個人悶著。」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小的時候,和娘娘能把你護在身後,可是等你大了,大到為你阿瑪分憂,為天下臣民謀福祉的時候,和娘娘就護不住你了。你們都是皇家的孩子,很多事,避不了。甚至,和娘娘的見識,眼界,都不如你,好些話,連自己都覺得淺薄,更別說拿來勸你,所以啊,恆卓,我也就只能陪你這麼走走,陪你散散心。你別嫌和娘娘煩啊。」
「怎麼會!」
他說得有些急,步子也跟著頓了下來。
王疏月道:「你和你阿瑪一直很像,說幾句就要急。」
她說完,回頭喚金翹過來。從她手中把紅木食盒接過來,交到他手上。溫和道:「這個茯苓糕,做了有一兩日了,你總是不肯來,連帶你的福晉她們也不肯過來了,和娘娘也不知道怎麼帶給你,今兒既過來等你,就一併帶來了。」
恆卓低頭看向王疏月的手。雖然她已過了三十歲,手指卻依舊保養得很好,只是關節處仍然依稀可見幾處難以消退的傷痕。
好像,自從她受過拶刑之後,手指時不時地會發疼,沾冷了水之後,更是會疼得鑽心。所以就很少再親自挽袖,為他做茯苓糕了。這一盒茯苓糕,又不知讓她遭了什麼罪,恆卓心疼她,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好在,她像看出他在想什麼,隨意寬他道:「這幾年,我也懶了,偶爾起心做做,自個嘗著也不是從前的味道。慢慢就做得少了,好在你們也都大了,好像也大愛吃了。到不像以前那樣,為了這一塊兩塊的地,整天圍著我瞎鬧。」
恆卓聽她這樣說,忙一把接過來:「誰說的,我就愛吃您做的茯苓糕,小的時候和弟弟搶,如今弟弟在,我也是要搶的。畢竟您做的茯苓糕,哪裡都買不著。」
王疏月一面聽著一面笑彎了眼目。
「喜歡吃就好。」
說完,她望向乾清門前。
「天要黑了,出去吧。」
恆卓聞言,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將才那個「搶」字說得不對,忙道:
「和娘娘,我剛剛說錯了話,我不是要和弟弟搶……」
誰知,話未說完,卻已經被她溫和地打斷了。
「不用說,你是我身邊長大的孩子,你想跟我說什麼,我都知道。你長大了,從前你信和娘娘,如今,該換和娘娘信你。」
說完,她輕輕推了他一把。
「走吧。」
「和娘娘,您總是不肯留我。」
「傻孩子,你戰戰兢兢地在翊坤宮裡長大,還沒呆夠啊。」
她說完,穿過乾清門朝外面望去。
「你們年輕人的道理,在外頭,四方天下何其大,等你弟弟再大些,能跟你一起出宮,你一定要替和娘娘帶著他,四處走走。」
「好,和娘娘,您放心,只要兒臣在,就一定護好弟弟。」
「不需要護他,他也是個男子,總有一日,也要大道獨行。你只要領著他就好,他會尊重你,與你同袍。」
***
夕陽漸漸沉盡,金色的餘暉收斂盡了雲縫之中。
恆卓從乾清門旁的側門走出去,回頭望時,王疏月和金翹還立在原地。見他回頭,便抬起手,含笑沖他揮了揮。不知道為什麼,那憋在心頭很久的東西,一下子被吐了出來。一時之間,神清氣爽,連步子都輕快了起來。
他一路打馬出了正陽門,路上仔細回想著,王疏月究竟跟他說了什麼。
可細想之下,卻又覺得她好像什麼都沒說。
正陽門外,是熱鬧的京師外城。街道旁商鋪林立,販夫走卒叫賣的聲音混在一起,充滿世俗里實實在在的人情味。
恆卓勒住馬韁,回頭望向不遠處巍峨的紫禁城,半晌沒有回頭。
他身旁的太監道:「爺,張大人送了帖子請您,快到時辰了。」
「不急。」
他低頭道:「把那盒子打開。」
「是。」
市井柴米香中咬的那一口茯苓糕,滋味如何,他至今仍然記得。
只是可惜,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吃到王疏月做的茯苓糕。
人生有很多的遺憾,這是其中一件。
還有一件更大。
他欠那個女人,一聲「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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