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陸廷
皇宮內,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宮殿檐下的宮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大太監李滿瞅了瞅天色,悄無聲息推開門進去,打算提醒陛下,該用晚膳了。
陛下乃先帝后唯一的嫡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立為儲君。先帝不是貪權之人,陛下打小便先帝帶在身邊,跟著先帝處理朝政。陛下而立之年,登基為帝后,更是勤政愛民,群臣交口稱讚。如今過去十餘年了,依舊未見絲毫倦怠。
李滿走進去,見陛下手撐著額頭,似是在閉目養神,稍稍張嘴,輕聲喊,「陛下……陛下……」
陸廷轉醒,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天色,「什麼時辰了?」
李滿:「酉時三刻了。陛下是去哪位娘娘宮裡,還是……?」
陸廷擺擺手,「就在這擺膳罷。」
李滿明白了他的意思,今晚陛下是不去後宮了,就歇在勤政殿了。
晚膳送上來,陸廷喜清靜,宮人太監們上了膳,便都默不作聲退了下去。
殿里靜悄悄的,陸廷心不在焉用著晚膳,還琢磨著方才看過的摺子,他忍不住想,若是父皇還在,他會怎樣處置。
皇帝真的不是好當的,他在儲君之位多年,如今做到這個位置,才曉得父皇的難處。
一頓晚膳吃得很清靜,陸廷雖有皇后妃嬪,但俱是十分懂規矩的女子,沒有宣召,是絕不敢來前殿的。
他自小見父皇待母后一心一意,當時只覺得尋常,直到自己坐到這個位置,才知道,在這深宮之中,能專心守著一個人過日子,是多麼難得。
陸廷雖羨慕父皇母后的深情,對自己倒是萬般理智,當初立后之時,母后便問過他的意思,陸廷當時已經意識到,後宮是制衡朝堂的一種手段。他自認自己沒有父皇那般的運氣,遇不到那樣難得的感情,索性便不去求了,大丈夫志在大事,何必拘泥於情情愛愛。
這般,立后、納妃……
一樁樁、一件件,再到順利登基,從儲君到帝王,陸廷這一路都走得十分順暢。
宮人們撤了膳食,陸廷又看了會兒摺子,亥時一刻準時睡下了。
次日照例是早朝,早朝之後,便到了用早膳的時候。
陸廷剛坐下,便見自己的大太監進來了,拱著手稟報,「陛下,長公主來了。」
陸廷淡漠的神情,稍稍暖了幾分,也沒叫人撤桌子,直接道,「請進來。」
片刻,陸瑗進來了,臉上是暖融融的笑意。
陸廷示意宮人添碗筷,一邊道,「阿姐用了早膳沒,若是沒用,陪我用些。」
進宮自是用了早膳的,但陸瑗也不多言,曉得自家弟弟平日一人冷清,貼心坐下,陪他用膳。
姐弟二人一起長大,手足情深,從小到大,連句口角都未曾有過的。後來,先是母後去世,隨後一年,父皇也跟著去了,短短的一年時間,姐弟倆人經歷了喪母喪父之痛,一下子比以往更加親近了。
即便兩人都有子有女,阿弟連孫兒都有了,可手足親情,是無法替代的。
陸廷胃口比平日里好了些,忽的瞥見桌上那一碟子槐花糕,眼神一下子變得有些哀傷,倒是夾了塊,送進嘴裡慢吞吞嚼著咽下去,品了片刻,道,「這味兒,好像不大一樣了。」
他這話說得突然,可陸瑗卻一下子明白了,阿弟這是想母后了。
小的時候,阿弟最愛吃槐花糕,嬤嬤怕他吃了積食,不敢多給,但每當姐弟倆去麒麟台時,便總能在案上看見一碟子,不多,剛剛夠解饞,雪白的糕、甜糯糯的口感,不知為何,陸瑗時至今日都能想起那個味道。
姐弟倆用了早膳,宮人將早膳撤下了。
陸瑗提起了來意,道,「駙馬打算上書致仕了。」
陸廷愣了一會兒,才猛的想起來,姐夫林務比他大了七八歲,致仕倒也算到了年紀了。
他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陸瑗卻搖搖頭,「這是他的打算,但被我給勸下了。人老了,都想落葉歸根,駙馬也是如此,但我卻是不能跟著一起回去的。皇宮永遠是我的家,父皇母后不在了,我更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在宮裡。我同駙馬商量了,他也同意不走了。」
陸廷聽得一怔,繼而面上露出笑了。
阿姐同他不一樣,阿姐自小被父皇寵愛保護著。就連駙馬,也是父皇千挑萬選,在一堆青年郎君中,選中了寒門出身的林務。雖林務是一心喜歡阿姐的,且當初為了做這個駙馬,捨出自己前途也不要了。可說到底,父皇會選中林務來當駙馬,除了他這個人,更是看中了他的家世。
林家門第低,榮華富貴全是皇家給的,這般,林務日後即便是變心了,也不敢對阿姐不敬。
只要這天下還姓陸,那阿姐便不可能受半點委屈。
阿姐為了他,要留在射陽,駙馬雖答應了,可心裡未必舒服,他該敲打敲打,該賞賜賞賜,總得叫駙馬安安心心、心甘情願陪著阿姐留在射陽。
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他自是要護著自己唯一的姐姐的。
陸廷想好了如何給林家好處,面上卻半點不露,只笑道,「阿姐若是走了,我只怕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陸瑗又待了一會兒,便出宮去了,陸廷上午看了摺子,下午便又閑了下來。
左右無處去,便出了勤政殿,朝麒麟台去了。
陸廷真正繼位之時,剛過而立之年,父皇和母後身體還很康健,陸廷一片孝心,便不肯入住麒麟台,又另外選了一處宮殿,做了自己的寢宮。這樣一住,便是十幾年。後來母後去后,父皇便一人住在麒麟台了,也不愛叫人陪,只一個人待著。
其實那時候,陸廷心裡便隱隱有種預兆,母后這一走,怕是要把父皇也帶走了。
後來,果然如他所猜測的那樣,原本身子骨硬挺的父皇,一下子也不大好了,那時候,阿姐丟下駙馬兒女,日日守在麒麟台。
有一回他從勤政殿過來,還沒進門,便聽見阿姐低低的哭聲了,阿姐一邊哭,一邊抽噎著道,「爹爹,娘親剛走,你也要丟下我們嗎?」
他當時在屋外聽著,心裡也覺得委屈,母后剛走,父皇便也要拋下他們姐弟了。
可是,父皇那樣疼愛阿姐的人,居然沒像從前那樣哄她,只是沉默著,手輕輕拍著阿姐的肩,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那一天,直到最後,阿姐也沒從最疼愛她的父皇那裡,求到一句保證,哪怕是一句。
阿姐走後,他才進去,父皇坐在榻上,手裡似乎在翻看著什麼。
他走過去,才發現,父皇手裡拿的是話本。
父皇從來不愛看這些的,愛看這些的是母后,宮裡有幾十個專門去民間搜羅話本的宮人,都是父皇為了哄母后開心安排的。
他走過去,當做沒看見那話本,把最近朝堂之上的事,一一說給父皇聽,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像從前那樣詢問父皇的意見。
父皇卻只是聽,聽到最後,也沒有給他一個答案。
他等著,父皇抬起眼,眼神沉甸甸的落在他的肩上,猶如千鈞。
他當時讀不懂那個眼神,後來,父皇賓天後的一個夜裡,他忽然明白了,父皇的那個眼神中蘊含的深意。
父皇把江山,徹徹底底託付給他了。
而他自己,則要去找母后了。
他當時還只是一怔,沒想的那樣深,父皇也沒多說,轉而提起了別的事情。
不是別的事情,是他自己的後事。
「等我走了,便把我和你娘葬在一處。開棺一事,我雖留了遺旨,但朝中群臣定然會有議論,這事怕是要為難你了。可我實在不想離你娘太遠了。我同你娘都商量好了,生同衾死同穴,若是我沒做到,你娘怕是要生我的氣的。」
父皇神情淡淡安排著身後事,態度輕描淡寫,尋常得彷彿在說晚上用了什麼晚膳一樣。
他聽不下去了,打斷了父皇,「父皇說這些做什麼,您身子還康健得很。」
父皇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地下太冷了。」
地下太冷了,所以一輩子把母后捧在手心的父皇,不願母后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地下等。
所以,父皇親自操持了母后的後事,便開始安排自己的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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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廷一個愣神,發現自己已經在麒麟台外站了一會兒了,身側的李滿不敢提醒。
他走進麒麟台,這裡自打父皇賓天後,便徹底封了起來,雖無人住,但他卻是專門派了信任的人,每日打掃。
走進去,迎面的便是那扇四四方方的屏風,仍是母后在時用的那扇,屏面猶如新做的一般,半點灰塵都無。
再往裡走,便是熟悉的桌椅傢具,還有父皇的書房、他和阿姐小時候的小書房,母後生前用的綉棚隨意擺在案上,父皇常用的那支毛筆,還掛在筆架上。
這裡的擺設和傢具,一直保留著先前的模樣,陸廷偶爾來,便會覺得,父皇和母后根本沒有走,父皇只是帶著母后出去遊山玩水了。
上回去的是揚州,下次便去了蜀中,瀟洒自在。
外邊又落了雪,陸廷獨自坐在麒麟台,倒也不覺得冷,微微閉著眼,眼前耳旁,都還是父皇母后的音容笑貌。
那也是個冬日,很冷,但屋裡燒了地龍,便暖和得很。
母后就靠坐在那邊的美人榻上,身上蓋了層薄被,一隻手還勾著本搖搖欲墜的話本,右邊的案上,則凌亂放著些賬冊。
母后很喜愛的那隻貓睡在那堆賬冊上,案太窄,貓太胖,大半個貓屁股都懸著。
父皇忙活了一天,踩著積雪進來,撩開帘子進來,。見母后側卧在美人榻上,立馬擺手揮退了想替他拍落肩上積雪的太監,踩著極輕的步子,走到美人榻邊,將那邊搖搖欲墜的話本撿走了。
將母后看到的地方折了個折,擱在一邊,才去了偏室,換下了帶著冷氣的衣裳,重新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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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廷枯坐了會兒,外邊宮人點起了宮燈,暖黃的光,照在雪白的積雪上,越發的生了一股冷意。
陸廷忽的想起來,問,「今兒是什麼日子?」
李滿見主子朝外看著,走上前去,低聲回道,「陛下,今兒是冬至。」
陸廷抬起頭,「冬至啊……叫膳房做些餃子,給各宮送些去。」
李滿應下,「是。」
陸廷又道,「今年冬天冷得厲害,多分些炭火罷,你親自去,別叫那些不長眼的私底下截下了,十六以下的、四十以上的宮人太監,多分些。」
李滿又恭敬應下,然後見主子沒繼續吩咐的意思,退了出去。
陸廷自顧自坐了會兒,想,若是母后在的話,應當也會這樣吩咐罷。
母后若是看到,應當會高興的,她那樣心軟善良的人,最不願意看到別人受凍挨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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