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裴延
夜裡落了雪,撲簌簌的雪從屋檐掉下來,砸在地上,吵醒了裴延。
他一貫淺眠,一旦醒了,便睡不著了,索性離天明也就個把時辰,他便也不逼著自己睡了,微微閉目養神著。
直到天明,被褥里那點熱氣都散光了,屋裡燒的地龍也早就滅了。裴延體諒下人,不願叫他們起夜燒地龍,索性便熬過去了。
天邊微微露出魚肚白,老嬤嬤便推開門進來了,輕手輕腳將熱水倒好,帕子浸在銅盆里。
嬤嬤年紀大了,手多少有些哆嗦了,忙活間,銅盆水壺磕磕碰碰,發出些許的輕響。裴延也只當沒聽見,怕老嬤嬤愧疚,仍舊閉著眼。
過了會兒,嬤嬤便在帘子外喊,「三郎君該起了。」
裴延早就沒睡意,撩開帘子起身穿鞋,嬤嬤便去替他整理被褥,一摸,是涼的,立馬生氣地埋怨道,「燒地龍的下人又偷懶了!郎君夜裡冷了,怎的不說一聲,身子骨又不是鐵打的,這大冬天的,哪裡能這樣凍……」
嬤嬤絮絮叨叨說著,裴延也不還嘴。
嬤嬤本來不是裴府下人,那時候外邊年景不好,她家男人死了,自己又沒個孩子,婆家娘家都不留她,她便索性自賣進了裴府當下人。喪夫的名聲不好,府里人嫌棄她晦氣,變著法兒的攆她,就三郎君沒趕她。
嬤嬤便一直伺候下來了,這都快二十年了,早把裴延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嬤嬤絮絮叨叨,說到最後,又嘆著氣道,「郎君該娶妻咯,家裡有個女主子,便事事都順了。到底還是缺個女主子。」
裴延只當沒聽見,取了帕子洗臉,等他弄好了,嬤嬤也歇了勸他娶妻的心思了,忙著疊被。
用了早膳,進宮,早朝。
早朝過後,裴延沒出宮,他是太子太傅,今日又輪到他給太子授課。
來到南書房,太子陸廷已經到了,小少年正端端正正坐著,提筆寫著什麼。
尚在襁褓,便被立為儲君,太子自小沉穩大氣,小小年紀,待人接物便十分遊刃有餘,裴延偶爾會想,若是他有孩子,他卻不要他小小年紀便擔此重任。
但是,太子同尋常人家的孩子,總是不同的。
裴延走過去,微微低頭,看見太子抄的是一卷織物雜談,這種書,算不得什麼正經書,宮裡決計是不會收錄的,便是收錄了,也不會送到太子跟前。
太子抄得投入,倒是他身邊的小太監咳了句,提醒太子。
太子抬頭,朝他看過來,忙起身,十分尊敬道,「太傅來了。」
陸廷雖是太子,卻從不擺太子的架子,尊師重教四個字,做得很好,叫朝中那些老古板都讚不絕口,挑不出半點刺。
裴延點頭,卻是問,「怎麼想到抄這書的?」
他雖然問了,但實際上心裡早就知道答案了,能叫陸廷這樣費心的,也就那幾人。書又是關於織物的,公主年紀小,未必會喜歡這些,但皇后卻應當會喜歡看。
果不出他的意料,陸廷道,「我前幾日得了這書,當是母后愛看的,但書頁破損,有些地方殘缺,便打算重新抄一本,給母後送去。」
裴延神色淡定聽罷,微微頷首,「太子有此孝心,皇後娘娘必定會喜歡的。」
說罷,便沒再閑聊,開始今日的授課。
太子聰慧,學什麼都快,給他講課很有成就感,但相對的,對授課的太傅的要求便高了,既要學富五車,又要涉獵廣泛,能夠回應太子提出的種種疑惑。
裴延倒不算吃力,他尚未弱冠便被前朝梁皇室請入宮中,擔任皇子太傅,如今過去十幾年了,也未曾倦怠過,自是比從前更要超出一大截了。
一個時辰授新課,剩下半個時辰,則專門為陸廷解答他最近幾日的疑惑,到最後,裴延又留了課業。
再看時辰,恰恰到了下課的時候。
裴延將書收好,陸廷已經起身,在一側要送他了。
裴延微微點頭,對太子道,「太子不必送微臣了。」
微微一頓,又態度輕描淡寫道,「織物雜談乃古人所著,遣詞造句與現今多少有些出入。太子若有不解之處,可來尋微臣。」
陸廷似乎很是高興,道,「那便先謝過太傅了。我本想著,等我抄錄好了,再叫太傅替我看看的。」
裴延言簡意賅,留下一句,「也可。」
回到裴家,剛進門,便見到了母親。
裴延腳步微頓,不自覺蹙了眉心,母親卻已經瞧見他了,極快走了過來,道,「今日回的倒早。」
裴延只好道,「母親。」
然後,母親便拉著他到了桌邊,他看見桌上堆著幾十副畫卷,有些許的頭疼。
又來了……
母親倒是一貫很有興緻,叫下人一一將畫卷打開,鋪在他面前,挨個道,「喏,這個是呂家的大娘子,在家裡是長姐,我叫媒婆打聽了,說是性子很是沉穩,定是不會吵到你的。你說你愛清靜,這個可合適?」
他沒吭聲,母親倒不泄氣,又指向另一幅畫像,「那個是張家的四娘子,前頭三個姐姐我都打聽過,是極端莊賢良的,婆家提起來讚不絕口,別看四娘子才及笄,上門說媒的人卻是快把門檻都踩破了……」
裴延心下無奈,道,「母親,張四娘子才及笄,同我差的有些多了。」
他這句話,彷彿把母親給惹怒了,啪的一拍桌子,生氣道,「你也知道你年紀大了,你底下的堂弟連孩子都有了,我能不著急麽!剛及笄又如何,你別找理由拒絕,人家四娘子樂意嫁你,你娘我是那種亂點鴛鴦譜的麽!這幾十副畫卷上的小娘子,個個都對你有好感,能不能成,就看你一句話!」
「事關女兒家清譽,還望母親慎言。」
母親怒后,又開始抹眼淚了,「我也不是逼你,可你總不成家,孤零零的一個人,這怎麼行啊?屋裡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你不嫌冷清,我都替你覺得冷清。」
裴延不怕母親逼迫,卻對她的眼淚束手無策,解釋道,「母親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哪裡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了。」
母親瞪他,「在哪兒呢?知冷知熱的人在哪兒呢?!你倒是叫出來,給我看看啊!你別拿陛下賞賜的美人來忽悠我,你正經碰過麽哪一個?!別以為我不曉得,月嬤嬤都說了,那些子美人你碰都沒碰過,看都不帶看一眼的!」
「母親……」裴延深吸一口氣,道,「我並非不想娶妻,只是這事要看緣分,我不想耽擱了旁人。母親替我相看,我絕不推脫,可叫我閉著眼非要選一個,我卻是絕做不到的。」
母親興沖衝來,失望而歸,看著母親的背影,裴延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並非不願娶妻,他只是提不起勁去做這些,倒不是厭惡,只是覺得沒意思。
過了十來日,太子遣人送了本織物雜談來,他已經抄好了,大抵是為了看的人更輕鬆的看,字體比尋常的印刷大了些,字跡清楚整齊,沒有什麼連筆。
裴延拿到這本書時,其實心裡隱隱是有些歡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對皇後生出那樣大逆不道的念頭的。
似乎是他投靠陛下時,那是他第一次夢到那些。
在他的夢裡,皇后不是皇后,是他的妻子,陪他遊歷各州。一路上,有驚險,也有奇遇,但夢的最後,都有一樣的結局。
死別。
每次醒來后,他都會想,溺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應該很痛苦吧?
他翻看過很多古籍,還有仵作的手札,那裡邊描述了很多溺死的案例,無一不是可怖的。
死前,痛苦萬分,死後,屍體鼓脹,看不出生前半點模樣。
於是,他漸漸開始覺得,上輩子,皇后的確與他結髮為夫妻過,但他沒有保護好她,害得她溺死在那冷冰冰的洪水中。
是夢也好,是前世也好,總歸是他做得不夠好。
他娶了她,卻沒有保護好她。
在裴家,她委曲求全;在外的那幾年,她亦跟著自己受累。直到最後,她最害怕的時候,她瀕死的時候,自己也沒能守在她身邊。
自己大抵,從來都不是她的良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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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書桌上的燭台底下,堆了一堆厚厚的蠟油,三指粗的蠟燭,已經燒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裴延終於將修改了一夜的織物雜談合上,輕輕撫了撫書面,放在桌上。
他推開房門,老嬤嬤擔憂地看向他,「郎君快去洗把臉吧,熬了一夜,人哪裡禁得住這樣熬的,便是有急事,那也得睡覺啊……」
老嬤嬤絮絮叨叨的操心著,裴延心中卻是什麼落地了一樣,抬眼看了眼天空,今日是陰天,霧蒙蒙的,前幾日下的雪漸漸融了,空氣中帶著一股濕冷。
用了早膳,照舊是早朝,早朝之後,便要去南書房給太子陸廷上課。
課上,他照舊雲淡風輕上了課,等到結束,布置完課業,才從袖中取出那一本織物雜談,書冊尤帶著他袖中的餘溫。
他將書交給太子,「微臣已一一看過,不當之處,已經做了修改。空漏之處,亦添上了。太子可送給皇後娘娘了。」
太子朝他道謝,「多謝太傅。」
裴延卻只是擺擺手,走出南書房時,他忽的朝麒麟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麒麟台的金磚碧瓦,翹起的屋檐,在灰濛濛的天空下,猶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鳥。
裴延最後看了眼,踩著不急不慢的步子,朝出宮的方向去了。
這世間,不是每一份深情,都能夠得到回應。
有時候,造化弄人和有緣無分之間,也不過只是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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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番外都完結了!
感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陪伴和包容,我是一個不太能堅持的人,所以每一篇文結尾的時候,我都會很驚訝,我居然又完成了一篇這麼長的故事。
希望我給大家帶來了一個溫暖的故事,也希望大家在看這篇小說時,能有一個好心情!
最後,還是感謝,感謝追文的大家,鞠躬~
新文文案就不貼了,點進作者專欄就能看見了,下一篇文《小通房》(暫定名也許會改),九月底十月初開文吧
最後,收藏一下作者吧~我那寒磣的作收啊
拜拜,下篇文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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