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
兩人調換了位置,山奴這回走的很小心,總算是沒再磕到樂雨的頭,但這通道走起來本就成年人要躬身才行,山奴又格外人高馬大,彎著背,還要顧著手臂里的樂雨,實在走的不輕鬆。
好在這條通道不算長,行至盡頭便豁然開朗,通道盡頭是一間石室,樂雲叫山奴在石室門口站定,自己借著燭光先順著石階下去,將蠟燭插在石壁的燈座上,這才招呼山奴下來:「你仔細腳下,石階生了青苔,濕滑的很。」
石室不大,中間一張石床,四周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一根蠟燭的光亮就能窺探全貌。
樂雲將大氅鋪在石床上,命山奴把樂雨放上去,吩咐山奴:「去把我叫你準備的一應物品,都拿到這裡來。」
山奴低頭稱了聲是,就又彎腰一頭鑽回了漆黑的通道,按照樂雲的吩咐去取東西了。
樂雲環顧石室,不禁想起有一年除夕,兩人當時才十三四,父親自北疆回來,他們一家三個聚在一塊兒吃年夜飯的時候,他和樂雨央著父親給他們講軍中趣事,但是行軍打仗,都是一群粗野的老爺們,打起來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能有什麼趣事。
父親被央的受不住,只好在一堆葷段子和血腥段子里挑挑揀揀,最後講了他們有次行軍路過北橋鎮,順道剿了當地橫行的一窩山匪,那匪首真真是狡兔三窟,寨子都踏平了人愣是沒找到,最後終於在座椅下發現了密道。
待命人下去一看,好么,整個山寨地下基本都挖空了,全是通向各處的密道,雖然最後人抓住了,但也著實費了好一番周章。
父親語氣誇張,講述的繪聲繪色,當時兩個人也聽的有滋有味,不斷央著父親闡述細節,父親不耐煩,直接他倆帶到書房,推開了書桌子,醉醺醺的指著延伸向一片漆黑的石階,「咱們自家也有,無甚稀奇,你倆要實在好奇,自己下去看看。」
當時她記著她和樂雨抱著滿懷期待的心情,端著個燭台,結伴順著密道走下去,結果就發現了這一間逼仄濕冷的石室,沒有金銀財寶,也沒得什麼四通八達的盛景,頓覺索然無味。
等兩人端著燭台順著石階想回去,發現父親已經把書桌又推上了,任他倆怎麼在地下吵鬧,都不理。兩人只好端著燭台又拐了回去另尋出路,最後從假山後摸出來,樂雨還被假山上一截枯死的爬藤,刮傷了細白的臉蛋。
父親當夜是喝的多了,推上書桌本來是想逗他們玩玩,誰成想在旁邊的軟塌一躺,本是合眼歇歇,就睡了一夜。
除夕夜過後,父親第二日就要重新啟程回北疆,樂雲記著那天大雪紛飛,她披著大氅站在雪中為父親送行,父親一身黑甲立在馬上等了許久,樂雨也不肯出來,竟是耍起了小性子。
兜兜轉轉,想不到當初父親用來戲耍她倆的密道,今日竟真的用來救命。
不多時,山奴拎著抱著一堆東西又吭哧吭哧的鑽進來,樂雲本來坐在樂雨身邊發愣,見了山奴進來頓時臉色一變,快步上前。
「怎麼回事?!」樂雲抬手踮腳摸上山奴的臉,那臉上的血跡還尚未凝結。
「取東西的時候碰見了人,鬼鬼祟祟的在馬車邊不知道幹什麼。」山奴把東西放下,抬手用衣袖蹭了蹭臉上的血跡。
樂雲心中一驚,這密道除了他們父子三人再沒別的人知道,那年除夕,她和樂雨摸出來正是夜裡,下人們也都聚在一起守歲,根本沒人看見。要是山奴被人給跟了……
「主人放心,已經處理了。」山奴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樂雲有話在先,無論撞到誰,「殺。」
樂雲點了點頭,緊繃的神經並沒有因此放鬆,她先是將山奴準備的乾糧盤纏水袋,甚至換洗衣裳都好好的檢查過,又從懷裡掏出她方才在書房寫的信,塞在樂雨的手中。
樂雨就喝了一杯酒,被磕了還知道痛哼,等天一亮,藥效就會散去。
樂雲只能用這種辦法告訴他,若是當著面將實情和打算都告訴了樂雨,他是絕對不會同意扔下她一個人逃生。但是樂雨一向玲瓏心肝,知道事情無可挽回,看了她留下的信件,就會冷靜下來,不會冒然跑出去,就算是怨她惱她自作主張,也不會因為一時意氣干出傻事。
非是她不想一塊兒跟著樂雨逃出生天,是她不能走,少了一個樂雨她能留下做假,要是少了他們兩個,皇帝是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過,父親已死,她們的靠山已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一天不放過,她們就只能無窮止的逃命逃命逃命。
即便走運一直不被抓住,顛沛流離的生活,也不該是樂雨的人生,她親身嘗試過,又怎麼捨得讓他那麼活著。
樂雲將樂雨用大氅包好,最後捋了一把樂雨的鬢髮,將她兩輩子僅存的一點柔情都同樂雨一起留在這個潮濕陰冷的石室,出了密道,又轉回樂雨的院子。
山奴垂頭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後,樂雲回到樂雨的房間,心情萬分沉重的站定轉身——只是還沒等開口說話,整張臉就結結實實的拍在了身後人,火熱的胸膛上。
「啊——」樂雲捂著腦門和鼻子向後退了一步,抬頭眼刀子「嗖嗖」飛向山奴,「你幹什麼!」
山奴跟樂雲跟的緊,沒注意到她什麼時候站定轉頭,等他意識到,及時站定,兩人已經猝不及防的撞上了。
山奴的表情和整個人瞬間僵硬,兩人離的太近了,即便是樂雲後退了一步,兩人還是近的山奴只要微微低下點頭,就能嗅到樂雲頭頂的香味。
樂雲揉著被撞酸的鼻子老半天才把熱淚盈眶的勁兒壓下去,她本來是想十分嚴肅認真叫山奴跑路,奈何她鼻子撞的太疼,一開口就是軟軟的鼻音。
「我相信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把樂雨的下落說出去。」樂雲坐到桌邊,沒有抬頭看山奴,彷彿自言自語一般的說。
她當然堅信,山奴絕對不會出賣她,前世她先是淪為官妓,官妓專門伺候達官顯貴,還算高級,她的身邊是可以帶一個丫鬟一個奴隸伺候的,樂雲從天之驕女一朝跌入泥地,羞恥和絕望無時不刻不折磨著她,她渾渾噩噩的被送到了官妓營,山奴也不是她要帶,是自願跟著的。
後來從官妓被轉賣到青樓,山奴一直都跟著她,丫鬟奴隸的活全都一人攬了,她慢慢的從一個給達官顯貴唱首小曲都要哭半夜小丫頭,變成就算客人用匕首在她身上作詩,她也能媚笑的婊字。
山奴是死於一個有特殊癖好的小軍官兒手上,那人雖然出手大方,但是喜好血腥,打人往死里打,出血越多越興奮。
當時她正好生了一場風寒,身體沒經受住那人幾鞭子,就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她正躺在地板上被人壓著聳動,而她身邊,就是被打的鮮血淋漓,只剩一口氣的山奴。
樂雲記得自己當時什麼反應都沒有,死亡,絕望,惡欲,早已經麻木掉她的心肝,她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視線從山奴的身上挪開,她是一直看著山奴的血順著他的口鼻滴滴答答的流成一灘,流滿了地板,從悶悶的哼吟,漸漸沒了聲息。
她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山奴愛她,就算她變成了一個行屍走肉充滿了骯髒與腐臭的軀殼,也依然愛著她。
卑微至死,才敢借著寬大的袍袖牽了她的手,帶著他自己濃稠火熱的鮮血,與她十指相扣。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背叛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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