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這邊何沈兩家議著親事,那邊賴屠戶帶著學徒鄉下買了生豬回來,得知家中婆娘竟與沈家退了親事。當下大怒,張開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賴娘子扇倒在地,怒道:

「你這個無知蠢婦,乾的好事。誰與主意退了沈家親事?」

賴娘子被打得懵了半天,從地上爬起來,嚎哭著一頭撞向賴屠戶懷裡,尖著噪子:「好個殺才混賬,竟動起手來。你打啊,你打啊,你今日打殺了我明日再娶個好的來。」

賴屠戶瞪著牛眼:「你道我不敢?你既蠢又蠹,生生禍霍了女兒的一門好親,你再大聲試試?」

「什麼好親?屁個好親。」賴娘子見他臉色有異,心中有點害怕,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搶天哭地,「沈大他爹是個短命鬼,娘不是正經人,還要養個無底洞的兄弟,他一年才得幾兩銀子?女兒嫁去,跟著他喝西北風嗎?」

「你屁事不懂。」賴屠戶氣得一腳踹了桌椅,「蠢婦蠢婦。沈大是做什麼的?他是縣裡的壯班都頭,統領著巡邏治安,他又是魔星殺胚,結交著江湖人士,那些個無賴地痞哪個不與他臉面。咱家殺豬賣肉,年景好,略紅火些,就有眼紅挑釁蓄意滋事,訛你銀錢,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有沈大做了女婿,哪個敢上門?」

「狗屁。」賴娘子狠啐一口,「你倒把他捧得天大,到底不過一個當差的,衙門一個錄事小吏都比他體面。咱家結識著縣丞,還要嫁女討好一個差役?有縣丞看顧,我看哪個地痞來敲咱家的銀錢,也不怕燙他的手。」

賴屠戶見她說不通,心頭火起,上前就又是一巴掌,怒道:「我每年費著三四百貫的銀錢、四季鮮豬討好著縣丞,莫不是擔在這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上?誰個人情不用在刀刃,就你這個無知蠢物殺雞用著牛刀還自以為得意。」那些當官眼大心黑,拿著他血汗錢,莫非動動嘴皮子訓斥幾句地痞流氓就了事?這銀子憑得好掙。

賴娘子這才品過味道來,半晌抽噎著:「你平日倒兇悍,殺豬剔骨,又領著這些個徒弟,倒怕起那些無賴閑漢來。」

「你懂甚?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賴屠戶看著自家婆娘腫如豬頭的臉就是一陣倒胃,「咱家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成日喊打喊殺,誰個上門買你豬肉?莫非桃溪就我一個賣肉的不成?」

賴娘子嘴硬道:「你倒為自家的生意謀算半天,也不管女兒死活,將她往那窮窩裡送。」

「誰個不管?誰個不管?莫非我還虧待了女兒女婿?」賴屠戶氣道。

「管什麼?管你大頭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賴娘子一聽不幹了,跳起來,立著吊梢眼,「你竟大方的,拿著家中的銀子,貼補著姓沈的人。別家一個女兒三個賊,你倒還做個幫凶,挖起家中的牆角來。」

「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賴屠戶只恨當初為了學殺豬的手藝娶了這麼個蠢婦,真是氣死他了。

賴娘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嗆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眼下親也退了,再沒反悔的理。」眼見賴屠戶又要發火,道,「依我說,沈家這門親實算不得什麼。我想將女兒說與何家大郎,何家本與我們有生意往來,他家開著偌大的腳店,又兼幾家食肆,說不得有萬貫的家財。那何家大郎長得周正,也是個交遊廣闊的,比那沈大郎不知強出多少去。」

賴屠戶聽了,狐疑地掃了賴娘子一眼,搓磨了一下指尖:「何家願意做親?」

「唉喲。」賴娘子得意道,「怎麼也有八分准,何娘子親露的口風哪會有錯。女兒嫁過去便是長媳嫡婦,插金戴銀少不了的富貴日子。」

賴屠戶琢磨一番,若真與何家結親倒的確不錯,輕哼一聲:「等成了事你再搖你的尾巴。」說罷一甩袖子出門,「晚間不回來,不必與我留門。」

賴娘子知道他在外間買了屋宅養了個外室,晚上肯定住狐媚子那了,蹬著門檻罵負心漢,短命鬼,殺千刀的。又咬牙暗道:早晚要治死賤人。

賴小娘子躲在房中聽她爹娘打鬧了半天,耳聽沒有動靜了,這才出來扶著賴娘子,悄聲道:「也不知白給那賤婦多少銀子,抵得多少豬肉。」

賴娘子抹淚:「也不知賤人使了什麼妖術,迷得你爹暈頭轉向。」

賴小娘子眼珠一轉:「阿娘受了委屈,也不與舅舅說道說道。」

「別說你舅舅,你那些個舅舅也不是好的,一個兩個鑽錢眼裡,你那些舅母沒有銀子哪支使動得她們。」賴娘子撫著胸口氣道。

「阿娘糊塗了,總比銀錢落入不相干人手裡要好。」

賴娘子一聽,衡量一番,雖然娘家兄嫂為人可厭,銀錢給他們總比賴屠戶花費在女人肚皮上強些,也省得娘家說她富貴了不拉拔兄弟。拉了賴小娘子的手,道:「還是囡囡有主意,沈家的這門親事算是了了,你只一心做那何家婦。」

賴小娘子羞怯怯把頭一低,抿嘴微笑。

賴屠戶看似兇橫粗魯,卻是個精細人。估摸著沈拓當差歸家的時辰半路將人截了下來。

「大郎大郎,與世叔吃杯酒去。」賴屠戶一把扯住沈拓衣袖,不由分說將人拉進了一邊的酒肆中。

沈拓無法,道:「賴世叔,我不吃酒,二郎還在等我歸家用飯。」

賴屠戶早治下一桌子酒席,嘆道:「大郎與世叔生分了。唉,世叔對不起你爹啊,委屈了你,當年……不提也罷。我也是上輩子沒燒高香,修下這等無知的婆娘,竟趁我下鄉自作主張退了兩家親事……」

沈拓不願多提此事,接了酒杯,沉聲道:「世叔不必介懷,家父去世時兵荒馬亂,先前信物確實不見蹤跡,想必天意如此。」

賴屠戶聽他這樣說話,心知不結仇已算好的,兩家曾有的那點情份也只能到此為止。沈拓為人他略知一二,他既非以德報怨之人,亦不是落井下石之輩,但是,哪天若犯到他的手上他也不會跟你講什麼情面。

「事已至此,世叔也不多說那些廢話,總是我賴家對不住你,只盼大郎切莫視我為仇。」

沈拓輕笑:「世叔多慮了,不至於此。」

賴屠戶盯著沈拓半晌,苦笑:「那便好那便好。」

「小侄就不陪世叔吃酒了,二郎年幼,怕是等得心焦。」沈拓起身道。

「你去吧。」賴屠戶無奈,只能放他離開。

越看沈拓心底便越是可惜,少年老成、行事穩健,這些年屢逢家變倒把周身的那點子莽撞戾氣磨得光滑內斂,此等兒郎若得機遇……可惜啊,可惜,家中蠢婦,只把明珠當瓦礫。

賴屠戶帶著一肚子鬱氣去桃枝弄的外宅,他養的外室本就體貼小意,見他不高興更是打疊起百般的柔腸來,燙了酒,嬌滴滴地與他執壺,等把半壺黃湯灌下去,賴屠戶面無耳赤地半癱在椅子上,這才嬌聲問道。

「郎君今日是怎麼了?氣呼呼的。」

「別提了,黃臉婆娘盡壞事。」賴屠戶趁著酒勁,將事都與外室說了。

外室掩著紅嘴,微瞪著眼,吃驚道:「啊呀……好生可惜!奴家也曾遠遠見過沈都頭一面,好俊的人物。不過,家中姐姐怕是另有打算,哪個做娘的不盼女兒嫁得如意郎君,郎君怕是誤會姐姐了。」嘴上假惺惺勸著,心裡樂開了花。

「她那榆木腦袋。」賴屠戶冷笑。

賴娘子說要與何家結親,他乍一聽也著實心動,只是一深思,就知此事大難。何家如今的當家主母是續娶,何家大郎何斗金不是個好性之人,他的婚事何娘子未必作得了主。

若是賴娘子說婚事三四成把握,這事反倒有可為,她卻一口咬定有八分,話說得越滿事就越荒唐。自家婆娘是個蠢的,別人拿根棒槌給她她就當了真,蠢還不自知,旁人不來哄騙她,她反而湊上去要佔便宜,等雞飛蛋打就一通嚎哭。

唉,休又休不得……

賴屠戶嗅著外室身上似有似無的熏香,迷迷糊糊地想:早知就……不,早知如此他還是會娶她的,沒他老丈人教他一身殺豬的手藝,哪來的今日富貴。

沈拓切了些熟肉帶回去,家中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連個老僕都沒有,平素飯食都是應付了事,或在街上買些肉餅蒸糕,或是一頓煮了兩頓的粥飯,晚間熱熱就又將就了過去。若他晚間當值不回家,沈計便獨自去街上買碗湯餅、餛飩裹腹。

這幾日因沈拓親事,沈計自覺拖累了兄長,不免悶悶不樂,沈拓因此推了朋友交際,早早散衙歸家。有兄長陪伴,沈計臉上雖有笑模樣,私下還是郁愁不解,心思聰敏之人本就多思,沈計的脾氣又有點孤拐,因辱生恨,暗地尋思他日定要報今時之仇。

沈拓哪裡知道弟弟鑽了牛角尖,只當他還在為賴家毀親內疚,自他退了親,身邊諸人倒比他本人還要憤慨。

連桃溪縣令季蔚琇都知曉了此事,出言安慰道:「不過一個賣豬肉家的小娘子,退便退了。」

程縣尉往日就愛沈拓為人,時常喚他去充當一日半日的教頭,聽聞他退親一事,倒生起結親之意。他家中有個侍女,生得秀麗可愛,又有一手好針線,被他娘子認了乾女兒,品貌脾性俱配得沈拓。

回家與他娘子一說,程娘子微一沉吟,卻道:「此事不妥,沈都頭乃是季縣令親手提拔之人,說是親信也不為過。夫君人品方正,自沒拉攏的心思,但難保別人不作他想。」

程縣尉笑:「娘子怕是多慮了。」卻把話頭按過,不再提及。

沈拓的那些個兄弟知交,更是摩拳擦掌,只待沈拓點頭,便糾結人手去找賴家的麻煩。鋪兵都頭還道:「大郎受了委屈,季明府也看在眼裡,我們下手私密些,他們睜隻眼閉隻眼只作不知。」

沈拓哭笑不得,不許他們生事。成親一事不過父命,他原本可有可無半點沒放心上,賴家退親,也不過生氣賴家手段下作、言語不堪。

現在提的人多了,沈拓倒生出似乎是該娶妻成家的念頭。家中冷灶寒衾,毫無煙火之氣,四時八節更是冷冷清清。

一時又想起盧繼說的何家小娘子,他不識她,也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脾性,卻無端覺得她應是佳婦。

這念頭一起,頓生期盼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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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時恰恰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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