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

回府

崇宣二十年,冬至。

天氣已經有些冷了,孟雲嫻早早的爬起來燒柴煮熱水,期間吃了幾口昨日留下的乾糧,水燒好之後便關上門窗清洗沐浴一番。

熱氣氤氳的房間內,她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套竹青色白色鎖邊的襖裙給自己套上。

這是她最喜歡的裙子了。

烏黑的長發只用髮帶隨意的綁了綁,分明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因這副打扮顯得成熟而靜美。

梳洗的差不多,距離侯府的馬車到這裡還有一段時間,孟雲嫻挎著一個裝了香燭元寶的籃子出門,熟門熟路的摸到了後山的一個小墳包前。

小墳包堆得倉促,高高低低的很沒有講究,甚至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孟雲嫻忽然想到了埋葬母親骨灰那一日,幫自己捧土堆埋的同村小哥哥。

搖搖頭將腦子裡的其他人掃乾淨,她跪下給鄭氏上了元寶蠟燭。稚嫩清婉的聲音因為一本正經的語氣,成熟的可愛。

「沒有問過您的意思就擅自將您葬在這裡,還請您不要再生氣。」

「那邊傳話說,您從前犯了錯,這一生都是回不得侯府的,所以即便是骨灰罈子也不可以。」

「現在想一想,您時時刻刻都愛生氣惱火,興許是和侯府有關係吧。」

說了幾句有的沒的,孟雲嫻才驚覺自己對著母親,竟是一句軟和話都講不出來。她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意,結束這段告別。

「我要走了。您常說我們是母女連心,血脈相容。如今您沒有等到這個機會回到那個讓您鬱結了一生的地方,所以就當是我代替您回去了。」

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

看到這個小墳包,竟然又想起那個幫忙的小哥哥來。

她覺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不孝順的女兒,與母親告別,還頻頻想到別人。

雖然這個「別人」,默默地照顧了她許多年之後,一個招呼都不打就拍拍屁股離開了這裡。

小山坡的位置剛好能看到進村之後的一個拐彎,孟雲嫻遠遠地瞧見似乎有馬車往村子里來了,她不敢讓侯府的人多等,提著裙子飛快地往家裡跑。

跑著跑著,腦子裡忽然就冒出許多畫面來——

狹窄的小茅屋裡,她縮在角落護著剛剛被母親打出血痕的手臂,不肯讓面前的少年上藥。

少年從來就沒有溫柔可言,冷著臉抓過她的手,精準又利索的上藥。

藥草的冰涼之後,是漸漸地刺痛。

她看著自己的手臂,眼淚吧嗒吧嗒的就往下掉。

「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哭。」

她揚起小腦袋,聲音軟軟的:「為什麼呀?」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來的,可是他總是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就連那個她在午夜夢回偷偷描摹過得地方,他好像也清楚得很。

「在自己的母親面前,即便被責罰千百遍,也不會有一次致命。但是在那些虛偽又浮華的地方,一次就足夠死無葬身之地。你被打成這樣還有力氣撅著性子不肯上藥,連奄奄一息都不算,有什麼好哭的。」她是侯府庶女這件事情,在周恪面前並不是秘密。

這種話聽得多了,她對那個不熟悉的地方充滿了恐懼。

「周哥哥,侯府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可怕嗎?你又沒去過。」

愛看書又寡言少語的小哥哥總是會在這時候給她投來一個冷冷的眼神:「你好像還挺好奇的。」

她背著手,眼神四處亂飛掩飾內心。

周哥哥收回目光,老神在在的翻了一頁書:「從大戶人家被打發下來的庶出孩子多了去了,不久前,鄰村一個認祖歸宗的庶出小姐,蹦蹦跳跳回去的,橫著回來的。看你這麼期待,趁早在後山尋一個你喜歡的位置,雖然不能選擇喜歡的出身之地,但能自己選喜歡的長眠之地,很有意義是不是?」

她嚇得抱住他的手臂瑟瑟發抖。

相處的七年,周恪存在的意義彷彿就是奚落她打擊她嚇唬她。這樣十惡不赦的存在,早點走的遠遠地才好!

然而腳步停下的時候,孟雲嫻發現自己停在周恪哥哥的家門口。

這間被籬笆圍繞的小屋,自昨日起就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個總是嚇得她不敢回家的人,自己倒是風風光光人五人六的被領回家了。

原來,他也是被大戶人家發落下來的孩子。

孟雲嫻茫然了片刻,便鬼使神差的用泥巴捏了一個骨灰盒,一連三日都來等周恪被送回來的屍體!

最後,她沒有等到悲慘歸來的周恪,反而等到了侯府的車馬。

父親要讓她回家了。

孟雲嫻忽然衝進了周恪的家裡,將放在身上的一個小荷包放在桌上,對著空空的屋子大喊:「我要回府了!」

沒人回應。

鼻子酸了起來。

她死死地忍著,又喊了一遍:「我真的要走了!」

她埋葬母親的時候,給自己看了一個好位置,就在母親的邊上,這個秘密她寫在了一塊小破布上,放在一個小荷包里。

便是桌上這隻。

彷彿是完成了什麼盛大的儀式,做完這些,她無精打採的往回走。

侯府的人已經在等了。

半舊的馬車前站著一個老嬤嬤,一個年輕的小丫頭,還有一個相貌較好的年輕人。

老嬤嬤姓宋,是和小丫頭香蓮一起安排給這位新回府的庶出小姐近身伺候的。而另一個年輕人,是侯府管家李良的兒子,李護。

「二小姐。」李護生的高大修長,哪怕身上只穿著一身下人的棉布青灰直裰,也是清俊有禮的模樣。他笑起來時若有清風,臉頰左側還有一個酒窩若隱若現。這溫潤有禮的態度,讓孟雲嫻多看了他一眼,李護微微垂眸:「二小姐請。」

宋嬤嬤和香蓮和孟雲嫻一起上了馬車,香蓮將孟雲嫻的小包袱放在一邊,笑著道:「二小姐要不要吃點東西?從雲縣回燕城還有好些時候呢。」

不等孟雲嫻回府,宋嬤嬤已經冷冷的打斷了香蓮:「路途顛簸,要吃東西就等到了前頭落腳的客棧坐下好好吃,照顧不周,小姐患了胃心痛你擔待得起嗎。」

年長的嬤嬤說話是更具威力,香蓮立馬低著頭不敢說話。

孟雲嫻警惕的看了宋嬤嬤一眼,宋嬤嬤感覺到了她的眼神,放緩了語氣:「二小姐請見諒,老奴是奉侯爺之命要好好照顧小姐您的,這一路上不能有任何的閃失。」

孟雲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溫聲溫氣的:「嬤嬤辛苦了。」

宋嬤嬤淡笑了一下,眼中並無溫度。

抵達第一個落腳的客棧時已經是黃昏時刻,李護去打點了房間,宋嬤嬤指示著香蓮將房間收拾了一番,孟雲嫻乖乖的沐浴更衣,李護是這個時候過來的。

「二小姐出來之後,將這個給她。」

是一套竹青色秀白色繡球花的上襖和白色繞紗下裙,還有一件同款厚絨披風。香蓮想到今兒個二小姐自己穿的衣裳也是一件竹青色。都說府里的管家和少管家心細如塵做事周到,今日他們都是第一次見二小姐,對二小姐的喜好並不清楚,少管家便照著二小姐今日衣裳的顏色來買。衣裳選的非重工繡花,比起二小姐自己的衣裳要體面一些,但是從精緻上講,又比不得府里的小姐們。可以說是恰到好處。

「少管家,這是您買的嗎?」

李護微微一笑,溫柔得體:「侯府要迎回二小姐,自然是誠意十足的迎,若是宋嬤嬤問起,你只說是侯府安排的便是。」

香蓮把衣服拿進去的時候,宋嬤嬤果然問了,香蓮按照李護的說法交代一番,宋嬤嬤沒有多言,只是多看了一眼那漂亮的衣裳。

孟雲嫻縮在澡桶里,也看著擺在那裡的新衣裳,不知道在想什麼。

……

暗夜之中,浸著幽幽的寒氣。

孟雲嫻的身體緊緊地縮在一起,微微的發抖。背後是潮濕冰冷的褥子,身體卻發熱的厲害。

黑暗之中彷彿有一雙手把她拉了起來,緊緊地護在懷裡。然後,那雙手脫掉了她的衣裳,用擰乾的熱毛巾一點點的擦著她的身子,力道和動作從最初的猶豫不決到最後的遊刃有餘,終於將她渾身的汗擦乾淨,換上新的乾淨衣裳,蓋上溫暖乾燥,彷彿還帶著暖陽味道的褥子。她再次抱緊自己的時候,隱約摸到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帶著綉紋。

從小到大,她的衣裳都是最普通的純色料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帶綉紋的衣裳,便是周恪哥哥的那件衣裳。

眼睛忽的睜開,原來是踢被子凍醒了。

那剛才是在做夢嗎?

香蓮已經在屏風的另一頭熟睡,宋嬤嬤則是直接給自己開了一個房間。

孟雲嫻起身,伸手去拿衣裳,摸到了李護準備的襖裙。

她披著衣裳,小心翼翼的推開了房間里的窗戶,瞧見了天邊的一輪明月。

孟雲嫻雙手合十,做出許願的模樣來。

如今母親去世了,等著她的是一個從未接觸的侯府,連唯一一個靠得住,說不定可以幫她收屍葬入她親自挑選的風水寶地的人也不辭而別。

往後的路,她可不能輕易的死掉呢。

……

同樣的一輪明月之下,周明雋已經是第三次醒來佇立窗前。

伺候的宮人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入了寢殿內掌燈,小心伺候著。

五皇子自從回宮之後,就沒有一夜是睡得安穩的,每一夜都要夜起四五回,萬幸的是這位皇子沒什麼起床氣,醒來了就在窗戶口站一會兒,片刻后就自己回去睡,直到下一次醒來。

就在天快亮的時候,周明雋又醒了,一個宮人急匆匆的入了五皇子的寢殿,奉上了一枚小小的荷包。

「五皇子,李老頭從您的舊居送來一物,說是您一件十分重要的隨身之物,八百里加急給您送來了。」

周明雋微微僵硬的手指動了一下,拿過那隻針腳細密的小荷包,指尖觸及之處,彷彿摸到了荷包里的東西。

他打開荷包,取出了一張小布條,不多時,眼眶竟微微發紅。

「蠢貨。」

瞎擔心什麼,你死不掉的。

在宮人們詫異的眼神中,周明雋小心翼翼的將布條疊好原路放回,將荷包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更令人驚奇的是,自這一刻起,五皇子夜不能寐頻頻夜起的毛病,不藥而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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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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