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大燕定製,父母去世,子為父母斬衰三年。祖父母去世,孫為祖父母齊衰一年。
袁氏為黎池祖母,袁氏去世,黎池應辭官丁憂一年,與『丁憂『相對的,就是『奪情『。
像黎池這樣的三品高官,身上又有重要公務的,在上折請求辭官丁憂時,皇帝一般都會讓其奪情,不允辭官、只在任上穿麻服喪。
黎池遞上丁憂奏摺后,貞文帝召見他入宮。
「和周,春季才種下的一茬紅薯、玉米和棉花還未收穫,你還有公務在身。朕欲為和周奪情,和周可否移孝為忠,強忍傷悲為大燕盡忠?」貞文帝說這話時,帶著問詢的語氣,並非強硬要求,還留下了商量的餘地。
「陛下,然而臣哀思甚濃,怕是即使依舊在朝廷當值,也不能安心。臣驚聞噩耗,就想起貞文二十三年返鄉探親,家人送臣歸京時,祖母拉著我的手不放,只說『不知此生,還能否再見孫兒『......
臣當時哄著祖母道:『等孫兒下次返鄉探親假,就回來看您。『可是,臣終究是毀諾了,雖每兩三個月都會寄一封家信回去,可卻是讓祖母等了六年,最終都沒能讓她再見孫兒一面。
臣心中哀傷與愧疚交雜,實是難以心安,昨夜夢境連連,睡都不能安枕。臣未能讓祖母在生前見孫兒最後一面,祖母如今百年作古了,她的孫兒無論如何,都要去送她最後一程的。」
一個人步入老年後,各種身體上的變化,幾乎都會移了年輕時的性情。移性的方向大致有兩個極端,要麼性情古怪、尖酸刻薄,要麼寬容大度、慈祥可愛,皇帝亦是一樣。
至少此刻在黎池面前的這個皇帝,是寬容大度、慈祥可愛的。
黎池憶及這些年以來,與皇帝的君臣相處,其實用『君臣相得『來形容還不甚恰當,皇帝更像是將他當成一個晚輩對待,對他照顧有加。
說是帝王無情,但黎池覺得於他來說,眼前這個皇帝卻不是這樣的。
有許多麻煩,皇帝都先替他擋下了,一些細微末節,皇帝難得也替他考慮了,讓他少招惹了許多的怨妒。
否則,黎池的仕途或許一樣通坦,卻不會走得這樣舒服。仕途上的硌腳小石子,皇帝為他掃開了許多......
貞文帝聽了黎池的話,神情低落道:「和周,你哀痛未能見到你祖母最後一面,毀了貞文二十三年時許下的諾。但是......或許這一面,也是和周你見朕的最後一面了,你也忍心?即使你忍心,朕卻覺得遺憾不甘。」
黎池抬眼看著這些年來,經歷病痛折磨的皇帝,臉上瘦得顴骨高聳、眉骨突出,龍袍下的一雙手枯廋如柴,已是油盡燈枯之像,或許再有一個寒冬......
黎池瞬時鼻間泛酸,眼眶一熱,眼淚立馬就涌了上來,及至眼眶盛裝不下時,決堤一般漫湧出來!
「陛下......」黎池一時哽咽難言,「陛下,臣.......臣祝願陛下、長命萬歲,臣還能見陛下千千萬萬次......」
貞文帝看著一張臉哭得稀里嘩啦的臣子,剛才那為讓臣子不丁憂,而說得半真半假的話,如今也有了大半的真情實意了。
唉,這黎和周剛失祖母,如今又聽了他說這般生死訣別的話,想必是心中疼痛難當,這才能哭得稀里嘩啦的。
「好了好了,和周。」貞文帝看黎和周的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一般滴落不停,心中酸楚,卻也覺著欣慰。
「你黎和周可是六元及第,民傳文曲星君轉世下凡的驚才絕艷人物,堂堂一男兒,有淚豈可輕彈?」
隨侍在皇帝身側的張忠,乖覺地轉身去取來一條嶄新帕子,貞文帝揮揮手讓他遞給黎池。
黎池接過帕子去擦眼淚,然而前一瞬才擦去,后一瞬眼淚又湧出來了,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看得貞文帝心中欣慰且無奈,只得耐心等黎池慢慢地止住淚。
等了一會兒,黎池才慢慢地止住眼淚,貞文帝嘆著氣道:「和周,也是朕不該惹你,不然你也不至於哭上這一場,堂堂七尺男兒,淚撒殿堂,你以後想起來怕是要羞死。」
「並不怪陛下,只是臣強忍失去祖母之痛,陛下又與臣說那.....今日一面,恐是最後一面的話,這才沒能忍住。且臣日後想起也並不會覺得羞赧,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貞文帝覺得,雖黎和周剛落的這一捧熱淚之中,有一半是為他祖母,卻也已經足夠了。
「不管和周你以後想起,會否羞赧,今日殿內這些人,都不會傳出去隻字半語。」貞文帝保證道,「既和周你執意要回鄉丁憂,為你祖母居喪守孝,朕也不好罔顧人倫,就准了你去吧。也不必辭官,只准你一年的喪假罷了,守完孝回來照樣做官。」
黎池趕忙從椅子上起身,上前向皇帝叩謝,「臣叩謝陛下隆恩!」
「至於臣身上公務,也只剩皇莊中的一茬作物的收穫和推廣了,皇莊里的管事和耕作的農人已跟著種過幾茬,之後的施肥、灌溉及收挖等事,他們都能做得來。屆時,陛下只需派人遵照舊例,將紅薯推廣至剩下幾個行省就行。」
貞文帝點點頭,「嗯,朕知曉,和周你就別操心了,也不必過於憂傷,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常事。」
「臣謝過陛下寬慰。」
......
—『二十九年夏,池之祖母袁氏逝,池請丁憂。帝召之,帝有感而言:今日一面,或亦為吾兩訣別之面。池聞之,霎時淚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君臣之情,可見之深。
起居舍人鍾離書,提筆記載道。
皇帝說殿內之人,不會將黎池大哭的事傳出,以免失了他顏面。這就已是在封殿內之人的口了,這被封口之人,自然也包括鍾離書。
然而這鐘離書沉默寡言,還是一個耿直之人,秉承著史官的責任之心,並未接受皇帝的封口。將今日殿中之事,完完整整地記錄了下來。
......
黎池出了皇宮,在提腳上轎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高大的宮門。
神情之中,悲傷和輕嘲夾雜。
人啊,就是那麼矛盾。真情與假意,有時並不能涇渭分明,都攪和在一起,也分不出來究竟有幾分假意,真情又有幾分。
......
出宮后,黎池順道去了吏部和翰林院,幫考中進士后返鄉祭祖的黎溏,也記入了丁憂守孝名列中。
回到府中,黎池就吩咐黃精收拾行裝,他們這次要舉家回浯陽老家去。
雖黎池如今還未回去開始守孝,但也已要開始忌諱娛樂、宴席和交際等,以示哀思。因此,黎池只寫了幾封書信,送到趙儉和明晟等幾個好友府上,也就當做告別了。
收拾好行裝,黎池和徐素帶著一對兒女,留下管家黃精並幾個小廝在京中看家,就帶著黃芪和銀硃共計八個丫鬟和小廝,登上大船,駛離了京城運河港口。
水路轉陸路,幾大車行李裝卸轉運,這一次不比以前的輕裝來回,要麻煩許多。一大家人走了半個月,才終於回到浯陽。
黎池回來浯陽,自然是驚動了一縣的人,不過因他是丁憂回鄉,浯陽的官員鄉紳,都沒有不識趣地去打擾他。
黎池一行人回到黎水村,來迎接他們的家人,俱是披麻戴孝一身縞素。黎池他們離開京城時,也早已換上麻衣,一家人如此相見,也都想到了逝世的袁氏。
於是,兩方人執手淚眼,在村口就哭了一場,然後才在其他族人的勸慰下,又往家裡走。
黎池他們是從京城回來的,都還未歇腳,就直接往停靈的老家去了。至於身後的那幾大車箱籠行李,自有銀硃和黃芪他們去管。
袁氏是五月初五傍晚去世的,距今已經一個月有餘,如今正是酷熱夏季,早在停靈三天,能來見亡者最後一面的人都來見過後,就已封棺入殮。
如今正在家中停靈,等停靈滿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再入土下葬。
黎池抱著女兒安安,徐素牽著兒子平平,直直地往家中來,一進院門就朝北邊正廳中去,踏入正廳,夫妻兩的眼睛就紅了......
黎池將女兒放下,徐素也將兒子往前一拉,輕聲道:「平平,安安,我們來給曾祖母磕頭......」
平平和安安已經虛九歲,已經能聽懂話,在路上時黎池他們已經教過了,兄妹兩此時也乖巧地跟著爹娘,認真地磕頭。
磕完頭,黎池直起身,看著眼前這一副漆得黑亮的棺材,奶奶袁氏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
「素素,你帶平平和安安出去收拾一下吧,晚上再過來,一起跪靈守夜。」
徐素聽出了丈夫聲音中的異樣,可這事也不是能勸的,於是就只裝作不知曉,也不叫他一起去洗漱,「好,平平和安安,跟娘去洗漱罷。」
女兒安安自小體弱,如今大些后雖好了許多,但也已經養成了嫻靜的性格。她能靜下心來,也就比跳脫的哥哥,更善於察言觀色。
安安被娘親牽著手往外在,臨出門前,她擰著身子轉頭,猶豫地喊到:「爹?」
她爹頭也沒回,只說到:「安安跟著你娘去洗漱罷。」
「哦。」
喪妻的黎鏢坐在一邊,看著孫子的樣子,也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對廳里其他幾個孫子擺擺手,「我們也都去洗漱一番吧,晚上還要跪靈呢,洗漱一番提提精神。」
黎江等幾個孫輩和子輩的老大黎橋,也都聽了黎鏢的話,出門去洗漱,臨走前還上前來拍拍黎池的肩膀。
正廳中,就只剩下了黎池,和停放著他奶奶袁氏的棺材,以及靈位......
時間過去半個時辰,臨近傍晚時,黎池才從廳中走出來。
出來后的黎池,開始過問停靈葬禮等俗事,看是否有需要他幫手的,神情中雖有悲意,舉止卻依舊矜持有度。
而周圍人看著黎池一雙......水腫帶紅的眼睛,也只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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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文帝:和周,今日之事,絕不會泄露出隻字半語!
史官鍾離書提筆記載,『......池聞之,霎時淚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貞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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