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儲番外 戍邊
女傅回府,還帶了一個草原女王,府上頓時就變得熱鬧起來,平日里來府上拜訪的官員很多,幾乎踏破了女傅府邸的門檻,然後草原女王不樂意了,讓女傅閉門謝客。
北辰泠倒也願意聽柘姬的,當天來府上拜訪的官員就少了一多半,有限的幾個北辰泠給面子見了一下,然後就用身體不適等理由打發了。
府內落得清閑,柘姬一整天都纏在北辰泠身邊,看書也好,寫字也好,形影不離。
某天,草原女王在女傅的書房裡發現了一副只能意會的畫作,追著北辰泠嘲笑了一整天,然後當天就被發配到院子里,裹著一床被子蹲在門梁下邊,可憐兮兮。
方玉竹端著熱水從院子里路過,被柘姬叫住。
她朝柘姬一看,便見柘姬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方玉竹有些發愣,不太明白眼前這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便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來使大人,您叫奴婢有什麼吩咐?」
因為這裡是寧國,寧國的女帝是林傲雪,所以像方玉竹這樣的平頭百姓不管草原女王叫陛下,只叫來使大人。
「小傢伙,你且過來。」
柘姬坐在門梁下,臉上露出隨和的笑容,但配上她背後披的那一床棉絮,方玉竹總覺得有些奇怪。
但她又不能違背大人的意思,便端著水盆靠過去。
「這水是給女傅的?」
柘姬問,方玉竹便點頭。
「那好,你把它給我,我幫你送進去。」
方玉竹震驚極了,連忙惶恐地後退兩步,戰戰兢兢地回答:
「使不得使不得,來使大人!」
她怎麼能讓來使大人幫她幹活,恐怕是嫌命太長。
結果柘姬兩眼一瞪,故作兇狠地威脅她:
「你不把它交給我,我就去女傅那兒告你不聽話!」
方玉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還只有七歲,哪裡分得清柘姬話語真假,頓時嚇得臉無人色,手都開始發抖。
哎呦,怎麼就突然天降橫禍,她該如何是好。
恰在此時,北辰泠的房門開了,方玉竹如蒙大赦,連忙將那一盆水端過去。
北辰泠掃了一眼柘姬,神態冷冷地,哼道:
「女王陛下可真是有本事,竟在一個稚童面前抖威風。」
她說完了,還低頭寬慰了方玉竹一聲:
「你別怕,下回再遇著她欺負你,你就來找我。」
方玉竹小臉兒緊板著,她哪兒敢啊,女傅和來使大人你情我願地鬧騰,她參和進來,不是找死嗎?
她雖然年紀小,但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女帝和皇后也是這個樣子。
所以她恭恭敬敬地把手裡的水盆放下,然後回答:
「嗯,來使大人只是在與奴婢玩笑。」
女傅一邊感嘆小玉竹真是懂事呀,一邊又對草原女王嗤之以鼻,方玉竹感覺氣氛微妙極了,連忙告退。
柘姬被抓個正著,半點都沒覺得窘迫,她裹緊了身上的被子,抓了抓後腦勺,討饒道:
「誒女傅,這外邊冷呀,你就讓我進去唄?」
北辰泠兩臂環胸,好整以暇,一點都沒有要妥協的意思,挑眉笑道:
「奇了怪了,女王陛下你身上披了那麼厚一層棉被還冷,我可是記得北境大雪封關,比這南方的氣候要冷得多了,那時候女王陛下只著一件小皮衣就敢在草原上縱馬,可見你是不怕凍的。」
柘姬抓耳撓腮,無言以對。
冷是當然不冷的,但她不想睡院子里。
除了瞪著眼睛扮可憐,沒有別的法子了。
北辰泠見她如此,到底是面冷心軟,轉而輕哼一聲,就回身進了屋,但這一次那屋門沒一下子扣嚴實。
柘姬心領神會,立即湊上去,將那屋門推開,然後鑽了進去,再重新把屋門關上。
年節越來越近,街道上從喧囂到寂靜,及至除夕,京城內的大街上反而沒有了太多的行人,百姓都聚在家中,闔家團圓,少有在除夕夜裡還出門去閑逛的。
女傅府上也是熱熱鬧鬧的,北辰泠給府上婢女們准了假,但凡還有個親戚在京內的,這日都能離府回去探望,餘下一些沒有去處的,便在女傅府上用了年飯。
方玉竹跟著哥哥姐姐們一起圍坐在桌前吃飯,本是喧鬧熱烈的氣氛,不知何故,方玉竹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
猝不及防的,她又想起了小語。
今日小語在宮中,想必也與女帝皇後過得團圓美滿,不知她可有思念已故的親人,又會否有那麼一瞬間,能想起她方玉竹。
她知道自己是奢望了,但總抑制不住這股躁動的心緒和感情。
用過晚膳,方玉竹稱自己困了,想早些歇息,哥哥姐姐都因著她年紀小,沒逼著她守歲,她便輕鬆脫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和前院的熱鬧比起來,方玉竹的廂房裡十分寂靜。
她坐在床前,將雙膝蜷縮起來,用力抱緊,小臉兒埋進膝蓋里。
每逢佳節倍思親,有好多好多值得思念的人,她想自己的爹娘,縱然記憶模糊了,連他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她還是止不住這思念。
她想小語的爹娘,不知養父養母在天看到小語如今的富貴生活,是否會感到一絲欣慰。
她想得最多的,還是小語。
想她們在來京城之前相依為命,彼此都是對方的依靠,如果沒有小語,她一定做不到那麼堅強,小語是她努力下去的動力,也是支撐著她挺直背脊的勇氣。
想著想著,就哭了,淚水咕嚕嚕地劃過她的眼眶,讓她內心酸澀,頭腦發脹,但卻無論如何停不下來。
她的眼淚是被屋外的呼喊聲打斷的,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問她睡著了沒有。她便用力抹了兩把臉上的淚,然後快步走到門邊,朝外邊應了一聲:
「還未。」
很快,她聽見門外的聲音又響起,言道:
「那你快些出來,宮裡來人了,指名要叫你入宮,快些!莫讓人等急了!」
是平日里對方玉竹多加照顧的侍女姐姐的聲音,但這話語中的內容卻讓方玉竹一下子失了神。
宮裡來人。
她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分成了兩半,一半不可置信,一半欣喜若狂。
她很快就明白了入宮意味著什麼,女帝大人不會特意為了見她叫她進宮,多半是想讓她陪伴小語,她原以為自己以後都沒有機會見到小語,除非她十年內拿到文武雙魁。
驚喜卻猝不及防地砸中了她,讓她喜悅,並為之癲狂。
但很快,她又稍微冷靜了一些,萬一事實不是她猜想的這樣,那麼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到時候若見不到小語,她豈不是會更加難過。
方玉竹靜了靜心,又抹了一把眼角,確認淚花已經被她擦掉,她立馬拉開屋門,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裳,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唯恐自己遲了一步,宮裡來的人就等不及了。
方玉竹跟著侍女姐姐去了前廳,來女傅府上要領方玉竹走的是女帝身邊的婢女,見方玉竹來了,她便言道:
「你隨我入宮。」
方玉竹激動的心情已經在來前廳的途中漸漸平復下來,理智恢復,在宮人此話道出之後,她便轉頭看向女傅。
北辰泠笑著朝她點頭:
「去吧,今夜想必女帝大人會留你過夜,入宮之後萬不可太過喧嘩。」
方玉竹乖巧地應了好,然後便跟在宮人身後,離開府邸,朝皇宮行去。
相比喧鬧的女傅府上,皇宮之中甚至比大街上更加寂靜。
宮廷內的禁衛在這樣的年節時分更加警惕,盡忠職守,女帝允他們輪崗,並且發放了雙倍的銀錢以作犒賞,禁衛們都心滿意足,並無半點怨言。
方玉竹跟在宮人身後,穿過重重宮門,在走過長長的迴廊,繞了一圈又一圈,幾乎將她繞暈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入宮,最深的印象就是,皇宮真的好大呀。
大到她已經找不到路,不記得宮人帶她走過了多少個花園,又穿過了幾重門扉,直到不遠處傳來喜悅清脆的琴音,悠揚婉轉,迴環不歇。
方玉竹聽得痴了,她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美妙的曲子。
雖然在女傅府上也偶爾能聽到侍女姐姐們閑來撫琴,但其琴技與此刻宮中彈琴之人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琴曲就好像是從天上流淌下來的,如涓涓流水,能淌入人心。
宮人忽然停住腳步,方玉竹轉頭看她,便聽她道:
「前面就是玉顏宮,今日女帝大人將宮中的人都遣散了,欲與妻女同享天倫,我等不便入內,你且自己進去吧。」
女帝欲與妻女同享天倫。
如此溫暖的話語,讓方玉竹好生羨慕。
她抿了抿唇,認真點頭,然後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一步一步朝玉顏宮走過去。
及至宮門之前,她忽然新生懼意,並非不想見到小語,也不是害怕拜見女帝皇后,而是由心生出一種恐懼,唯恐她放在心尖上,寵著疼著的小姑娘,已經不認得她了。
她畏而卻步,在宮門前駐足許久,及至宮人催促,她才長嘆一聲,咬緊牙關將那一步邁了出去。
踏進玉顏宮,宮中的琴曲之音越漸清晰,待她漸漸走近,忽然,那琴音之中夾雜著一縷稚氣的歌聲,其音稚嫩,卻格外好聽,壓著琴音的節拍,唱出不甚複雜的詞曲。
方玉竹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這是小語的聲音。
哪怕半年多未曾見面,半年多不再聽到她的話語,方玉竹依然在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了,那唱歌的孩子是小語。
她心中平生出一股渴求,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與小語相見,哪怕心頭涌動著無法言喻的疼痛和膽怯,依舊不能阻止她前行的腳步越漸加快。
終於,她轉過檐角,看到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雲煙坐在樹下撫琴,眉目溫婉,笑容柔媚,她手下的古琴散出琴音,迴環於小院之中,蕩滌人心。
而另一側,林傲雪抱著小語坐在階前,她將小語摟在懷裡,輕輕打著節拍。
女帝眼裡的笑意溫柔得幾乎能淌出水來,方玉竹遠遠一見,頓時心生羨慕,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睛。
她也曾有機會成為這天倫之樂中的一員,是她心狠,自己放棄了這樣的選擇,她不怪任何人,只嘆這幸運是不屬於自己的,她沒有資格去分享小語的幸福,像這樣能遠遠看著她們,就足夠令她滿足。
琴音稍歇,方玉竹的腳步聲驚動了石階上坐著的人,林傲雪抬眸之時,與她對視,旋即便笑了起來,然後攏了攏小語的肩膀,示意小語朝來人的方向看過去。
小語一轉頭,目光和方玉竹紅彤彤的眼眸對視在一起,她微微一愣,然後很快就反應過來,小臉兒上立時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林傲雪適時鬆開手,小語則歡快地朝方玉竹跑過去,然後毫不猶豫地撲進她懷裡,並高聲喚了一聲:
「姐姐。」
她的聲音格外稚氣,卻滿含欣悅之情,比那最美的琴音,更打動方玉竹的心。
方玉竹最擔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小語還記得她,還能一下子就認出她來,這讓方玉竹懸在喉嚨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她不怕女帝和皇后怪她貪心,她只想保留這一點點的歡喜,哪怕未來再多的孤獨和坎坷,都能叫她心有所牽,心有所安,如此,就夠她在以後的歲月里,用盡一切去努力。
她可以不要榮華富貴,但求,在小語心裡,能始終記得她的名字,在小語過往短暫的數年時間裡,曾有過她的陪伴。
這就夠了。
她領著小語來到林傲雪和雲煙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也喚了小語一聲「公主殿下」,小語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她並沒有感到彆扭和生疏。
林傲雪笑容溫和,看了她一眼,便道:
「去吧,你們姐妹兩個久別重逢,去敘敘舊,今天晚上就別回去了,跟小語一起住。」
方玉竹覺得,她這輩子都還不清林傲雪給她的恩惠了。
但她還要繼續承著她的恩,反正已經還不盡,便只好用盡自己未來一生,效忠女帝,萬死不辭。
方玉竹跟著小語在玉顏宮中遊玩,小語帶方玉竹跑遍了所有她認為好玩的地方,看遍了玉顏宮中的景,又領著方玉竹去了她的閨房,然後將床頭自己練字寫的小詩拿給方玉竹看。
從始至終,方玉竹都紅著眼睛,她沒想到,短短半年時間,從前大字不識的小語,已經識得那麼多字,甚至能默寫古詩,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里,蘊藏著不可限量的智慧。
林傲雪和雲煙的眼光無疑是很好的。
小語一定能承接她們的期待,不僅做好她們的女兒,更能做好未來的儲君。
方玉竹將小語抱緊了,問她:
「公主殿下學這些東西累不累?」
小語歡快地搖著頭,笑吟吟地回答她:
「不累呀,母后每天親自教我讀書認字,母皇考教我功課的時候雖然嚴厲,但從來不會罵我蠢笨,母皇母后都說,只要小語認真學習,時間就會過得很快,然後就能見到姐姐了!」
小語最後一句話落下,方玉竹頓時泣不成聲。
她用力抱緊小語,將臉埋在小語稚嫩的肩膀上,嗚嗚咽咽,再也無法隱忍,無法剋制,無法冷靜,只有內心無盡的酸楚和疼痛在叫囂,讓她瘦弱的肩膀無法承擔這樣的重量。
還沒有離開,就已經開始思念。
她明知道過了今天晚上,興許往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小語,但她心中還是存留了一分期待。
方玉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兩眼盈著淚水凝望著小語,小語不解,問她:
「姐姐為什麼要哭。」
方玉竹便搖頭:
「我是太想念小語了。」
小語聞言,又眨著眼問:
「小語也想姐姐,是不是也要哭一下才行?但小語看到姐姐覺得開心,哭不出來。」
稚童尚未明白思念的沉重,只懂得重逢的歡喜。方玉竹自然不捨得她哭,便伸手揉了揉小語的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公主殿下不用哭,只需要笑,公主殿下笑起來可愛極了。」
小語臉上的笑容便更燦爛了。
她喜歡別人誇獎她,更喜歡被姐姐誇獎。
這天晚上,方玉竹一夜無眠,她側躺在小語身邊,深邃的目光在黯淡的燭光之中,忽明忽暗,始終凝望著小語稚氣的臉龐。
半年未見,小語的五官長開了一些,比半年前更可愛了。
而且她穿上了華美的宮裝,生活富足,又有雙親日夜陪伴,現在的小語,已經足夠幸福。
看到小語如今所過的生活,方玉竹相信,小語的爹娘在天有靈,也會為小語感到高興。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宮中的燭火皆燃盡熄滅了,方玉竹小心翼翼地從床鋪上起身,未驚動小語,提著鞋襪光著腳,一聲不響地出了寢宮。
她眼睛紅彤彤的,又哭過了。
走出寢宮之後,她坐在宮外的石階上一邊穿鞋襪一邊掉著眼淚,她怕極了小語醒來之後找不到她會怨她不辭而別,但她更怕自己受不了離別的氣氛到時候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那她以後就別想再見到小語了。
方玉竹將鞋襪穿好了,打算離開玉顏宮,回女傅的府上去,然而她已經忘記了昨日入宮時走過的路。
而且昨天走的是夜路,今日天明,四周景象看起來又與晚間不同,方玉竹便徹底失去方向。
她在玉顏宮宮門外躊躇,想走,又不敢隨便去,忽然有了宮人過來,對她說:
「陛下喚你去御書房。」
今日大年初一,臣子們要來宮中拜見,女帝一早就起了,處理好了朝臣之後,便去了御書房。
方玉竹握緊了拳頭,心中有些膽怯,怕林傲雪責怪她擅自從玉顏宮裡出來。
但她又很快調整過來,點頭應好,然後跟隨宮人朝著御書房去。
林傲雪坐在案幾後邊,查看今日晨間送上來的幾本奏報,年節時分政務不多,林傲雪也沒打算花太多時間在公事上,她想用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妻女,所以等手裡的幾本摺子看完,就會回玉顏宮。
方才玉顏宮裡有人來報說方玉竹從宮裡出來,看樣子準備走了,她有些失笑,便讓人將方玉竹喚了來。
方玉竹走進御書房,一眼就看到了林傲雪,她快步上前,在林傲雪跟前行禮問安,林傲雪瞅了她一眼,面上並無怒色,反而有兩分笑意,溫和地望著方玉竹,問道:
「為何這麼早就走?不留下來用個早膳嗎?」
方玉竹內心惶恐,連忙俯身下拜,以頭搶地,膽怯地回答:
「奴婢不敢,奴婢自知身份低微,怎敢留於宮中用膳,陛下仁德,允奴婢年節時分與公主殿下相見,已是天大的恩惠,奴婢不敢得寸進尺,亦恐離別時失態,妄求陛下允准奴婢早早離宮。」
林傲雪心裡一嘆,方玉竹畢竟比小語年紀大些,經歷的苦楚也更多,比小語更明白尊卑之別,也正是因為她有這樣的自知之明,才束縛了她的心。
方玉竹不明白,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真正在意她的出身,等什麼時候她真正放下了,過了這道坎,才是她浴火重生,破繭成蝶的時候。
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林傲雪允了方玉竹的請求,方玉竹再拜,隨後便跟著宮人走出皇宮,回到女傅府上去了。
離開皇宮之後,方玉竹就像是丟了魂似的,整個人變得無精打采。
一連幾日,她在女傅府上做事,都出了差錯,雖然北辰泠未曾責怪於她,她自己卻愧疚得不行,心裡暗下決定要調整狀態,不能將自己的情緒帶入生活中來,給別人造成困擾。
方玉竹太懂事,以至於,她過得比別人都累。
終於,年節過去了,漫長的休沐結束,方玉竹又要回到書舍和武館去學習,這對她而言是個極好的消息,這樣一來,她就能將多餘的心思全都轉嫁到學習上,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課,好好習武,沒日沒夜的聯繫,一點一點成長起來。
如此,一年又一年。
讓她意外又覺得感激的是,每一年的除夕,林傲雪都會派人來帶她入宮去見小語。
小孩子成長起來,一天一個樣,每一年再見小語,公主殿下都是與頭一年完全不同的樣子。
小語變得越來越知書達理,性情柔和歡悅。
方玉竹心中感慨極了,及至第六年除夕,方玉竹再一次入京,發現公主殿下學識淵博,她年僅十一歲,看過的書甚至比方玉竹在書舍所學還多。
這一年,宮外發生了一些小事,女帝皇后領著方玉竹和公主殿下一同用餐之時,忽然有禁衛來了急報說東域發生暴動,有山匪打家劫舍,民不聊生。
林傲雪放下碗筷,眉頭緊鎖,然後飛快下了懿旨,讓東部駐軍加強剿匪力度,將東域匪情詳細呈遞入京。
禁衛下去之後,林傲雪緊皺的眉頭也沒有鬆開,雲煙在旁寬慰,讓她先用膳。
方玉竹在旁,看著林傲雪緊鎖的眉頭,心裡忽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隔日,方玉竹離宮之前,頭一次主動向林傲雪道:
「陛下,奴婢有一事相求。」
林傲雪很是意外,方玉竹這個孩子性情倔強堅韌,內向靦腆,從來不會主動要求什麼,這還是她第一次說出有事相求這樣的話,林傲雪頓時有了兩分好奇,便問:
「什麼事,說來聽聽。」
方玉竹喉頭一滾,深吸一口氣,然後鼓足勇氣請求:
「請陛下允玉竹去東域戍邊。」
林傲雪手裡的筆桿一下子捏緊了,眼裡透露出震驚之色,但很快,她就收斂了驚訝,轉而眉頭微蹙,面色變得嚴肅認真起來,沒有立即同意,也沒有一下子駁回,而是問道:
「為何突然想去東域?」
方玉竹抿了抿唇,回答:
「奴婢昨日見陛下為東域匪患所困,想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林傲雪聞言挑眉,眼神裡帶著似笑非笑的神光,讓人捉摸不透她心裡的想法,只聽她嗤笑一聲,言道:
「你可是認為你學了六年武,便小有所成,該立功了?」
方玉竹驚惶,立即辯駁:
「不是的!奴婢從未這麼想。」
林傲雪不依不饒,又問:
「那究竟是什麼給你底氣,讓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可知戍邊並非兒戲,稍有不慎就會丟掉性命!」
方玉竹抬起頭,罕見地直視著林傲雪的眼眸,目光堅定:
「陛下,奴婢在京中武館待了六年,自覺武藝之道已至瓶頸,想再做提升,必將經歷真正的生死,若不見真刀真槍的戰場,奴婢就算與武館同僚每日對練,苦學十年,走出來依舊是不頂用的花架子,而且……」
她話音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說道:
「而且,這些年,奴婢已漸漸能理解陛下苦心,陛下給奴婢的機會,對奴婢的栽培,恩情浩蕩,奴婢無以為報,如今東域出現匪患,奴婢願往戰場,以微薄之力,為陛下分憂。」
方玉竹抬頭看著林傲雪,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坦坦蕩蕩地與林傲雪對視,她恍惚發現,六年已過,林傲雪眼角的細紋比與她初遇之時密了不少。
歲月在眼前這九五之尊身上留下斑駁的痕迹,並且還會在以後的時間裡,不斷將更多的壓力累積在林傲雪肩頭。
方玉竹心裡突然難過,一股無能為力的酸楚讓她心情沉重,不由自主地抿緊唇角,眼淚湧上眼眶,濡濕了她的眼角。
她是真的想替此人分憂,這些年來,雖然只有在除夕的時候她才能進宮見到林傲雪,但林傲雪在她心中的形象永遠是初識那時候那樣溫柔。
雖然她明白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得到那麼多的恩惠,但她心裡卻還是眷念著這樣的感情,將這份情誼偷偷藏在心底,私心地將林傲雪視作再造之恩的長輩,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為林傲雪做些什麼。
林傲雪凝視著方玉竹的眼睛,被那孩子目光中沉甸甸的孺慕之情感動,她輕聲一嘆,收回目光垂下視線,取來一個空白的文書,刷刷兩筆寫了一封舉薦信,然後將其交給方玉竹:
「去吧。」
孩子總要長大,哪怕方玉竹並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寄託了怎樣的期待,林傲雪也願意讓方玉竹自己做出選擇,用她那纖弱的肩膀去擔負起自己的未來和命運。
方玉竹接過林傲雪給她的文書,珍而重之地退了兩步,然後俯身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
額頭與冰涼的地面相觸,她彷彿已經看到了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的戰場,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走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回來,所以,她只能將自己心中喧囂的感情,付諸於這一跪。
當方玉竹從皇宮中出來,回到女傅府上,將自己欲去東域戍邊的消息轉告於北辰泠,北辰泠眼裡露出同樣的驚訝,她更驚訝的是林傲雪竟然同意了方玉竹的請求。
方玉竹被蒙在鼓裡,但作為與林傲雪十分親近的友人,北辰泠自是明白林傲雪對方玉竹的期待,東域戰事雖然不如往年的北境,但有戰爭的地方總會有人死去,誰又能保證,方玉竹足夠幸運?
北辰泠看著林傲雪手書的舉薦信,心裡很是複雜,但林傲雪自登上帝位,便從未做過草率的決定,北辰泠只能選擇支持,並在心中默默祝願,方玉竹能凱旋而歸。
方玉竹又在府上住了幾日,打點好行裝,隨後一人一馬,揚鞭啟程,一個人踏著清晨的陽光,飛奔著出了京城,一路向東,及至東域邊疆。
這一年,方玉竹年僅十四。
東域土地遼闊,地廣人稀,越往東走,人煙便越稀少,方玉竹背上背著個小小的行囊,一路疾行,白天趕路,晚上就在野外露營,憑藉這幾年的所學,打個野兔之類的野味解饞自不在話下。
也有路遇匪徒打家劫舍,人數少的,方玉竹抄起刀槍就去幫忙,留下一路俠義名聲。
終於,一個月之後,方玉竹趕到東域,第一時間去了東域駐軍所在的軍營,拿著林傲雪給她的舉薦信去見了東域的主將,潘於海。
雖然這幾年寧國開放武館,招收女性學員,但事實上,真正願意投靠軍隊,從小開始練武的姑娘家並不多,前往寧國邊境戍邊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潘於海得知方玉竹的來意,很是驚訝,一開始他還以為方玉竹是鬧著玩的,直到方玉竹將林傲雪親筆的舉薦信拿在手裡,他不得不承認,方玉竹的確是要來參軍入伍的。
他眉頭緊皺,一張四方臉孔上神情非常嚴肅,將手裡的舉薦信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這才開口:
「你要入伍可以,但是,雖然你有陛下親筆的舉薦信,本將也只能允你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要想晉陞,站到更高的位置,你必須和其他士兵一樣,積累軍功,本將不會苛待於你,也不會對你有所偏私,你可考慮好了?」
方玉竹知道潘於海的意思,她也不需要潘於海對她徇私,哪怕她日後死在戰場上,她也不會責怪任何人,畢竟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是她自己的選擇,以後不管結果如何,都是她應該承擔的代價。
況且,這世上,已經沒有挂念她生死的人了。
小語的年紀畢竟還小,這幾年又只得年節之時才能與她見上一面,她無法確定她們之間的感情是否還如初時那般深厚,想來,就算她死在戰場上,習慣了她不在身邊的小語,即便難過,也不會太久。
方玉竹心裡隱隱失落,卻又長長鬆了一口氣。
如此,她倒也自得,沒有牽挂,方能更加洒脫。
方玉竹如願加入了東部駐軍,從最下層的士兵做起。
入伍第一天,潘於海將她編排進隊伍里,將士們見到一個女孩子加入軍隊,既意外又新奇,但令方玉竹鬆了一口氣的時,軍隊與武館不同,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
這些軍人都是直腸子,想到什麼說什麼,性子爽直,他們只認實力,不認你的性別,更不認你的出身,只要有能力撐得住場子,就能得到他們的友誼。
有士兵湊過來與方玉竹玩笑,笑她這個小身板來參軍,根本扛不住敵人的刀槍,結果方玉竹二話不說,直接將這士兵揍了一頓,所有人目瞪口呆。
士兵的戰友見小姑娘這般火辣,立時來了興趣,一邊說笑一邊湊上來要幫忙,原本圍觀眾人還為小姑娘捏了一把汗,結果片刻之後,旁觀之眾全都驚掉了下巴。
兩個老兵一起上,居然還是被方玉竹打得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
軍營里的士兵大都沒有經過專門的武術訓練,他們依靠在軍隊里每日操練,上戰場殺敵積累經驗存活下來,對戰鬥的感悟大多是依靠直覺。
方玉竹在武館待了六年,莫看她年紀小,個頭甚至不及一些士兵的胸口,但她出招迅捷,雷厲風行,硬是將前來挑釁的士兵打得鼻青臉腫不能還嘴。
於是方玉竹在來東域軍營的第一天就出了名。
所有人都知道軍營里來了個凶煞的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揍人,令人驚奇的是,還真沒有人能揍得過她。
這話在軍營里傳開,聽見的人大都付之一笑。
畢竟對方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就算有士兵去找茬,也不會真的下重手,小打小鬧而已,至於軍中那些有點資歷的老兵老將,更是不可能去和小姑娘鬧不痛快。
所以,並沒有誰真的將此事當真。
方玉竹編排入伍之後,每日早早起來跟隨軍隊一起操練,從來沒有哪日因為自己的緣故將操練落下。
一些生了逗弄心思的士兵有心看方玉竹的笑話,認為這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肯定吃不了苦。
但事實卻讓他們越來越驚訝,方玉竹不僅堅持下來,而且每天的任務保質保量地完成,比絕大多數的老兵都還認真。
頭一個月,東域沒有起匪亂,方玉竹就一直待在軍營里,刻苦操練,按時換崗,那小身板守在邊疆防線上,竟令人生出一種屹立不倒的錯覺。
東域地廣人稀,匪徒打家劫舍,來去無蹤,往往軍隊接到消息,再派人去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每回都抓不住人。
所以東域的匪患一直是林傲雪令林傲雪十分憂心,但她如今身為一國之君,已不能像以前一樣常年待在邊疆,只能放手將這些戰事扔給信得過的兵將。
但匪患一直不除,東域便始終不得安寧。
及至四月,山匪又有了新的動作,軍營里接到消息,有一波約百人之數的山匪出現在附近的村落。
潘於海第一時間下令,派遣一個千戶做領隊,領著手底下的兵馬去劫道,並下了死命令,這一回,務必要將這披山匪擒下。
千戶立即執行軍令,帶人去執行任務,恰巧方玉竹便在這支千人隊伍里。
方玉竹第一次出任務,心情十分微妙,她跟在隊伍里,同行的士兵笑問:
「小矮個兒可莫要跟丟了!」
方玉竹橫了他一眼,腳下又加快了步子,同時哼道:
「你可不見得能跑得比我快!」
士兵聞言一笑,他也不是真的嘲笑方玉竹個子矮,只是因著軍營里難得有個女孩兒,所有人都感到驚奇且歡喜。
平日里閑著沒事兒,只要沒涉及任務,他們就忍不住就想逗她兩句,就算挨了揍,也是自找的,沒有誰真往心裡去。
他不答話了,方玉竹也懶得挑釁,便跟在隊伍里認真行軍。
發現山匪蹤跡的村落這一次距離軍營很近,對此潘於海震怒極了,這批山匪越來越囂張,簡直一點都不將軍隊放在眼裡,不只是潘於海心裡憋著一股勁,這些士兵也是。
這一回逮著機會,他們鉚足了勁兒,務必要漂亮地完成這個任務。
千戶在前催促,隊伍越走越快,不多時,便來到遭了匪患的村莊,有村民指路,山匪剛走不久,千戶下令追擊,又往前行了兩三里,那撥山匪終於顯露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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