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疑
人是很容易被誤導的,尤其是當心中有了疑慮之後。那些曾經被忽略的疑點,都跟撥雲見日般顯露出來,然後齊齊帶上可疑的標籤。
邱三郎雖然覺得自己五弟有些不正經,但並不認為他是個滿嘴胡言的人。住在偏院的時候悄無聲息,搬走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顯然一早就對家人有著深深的抵觸,會說出這樣的話,或許是有所根據。
邱三郎壓下眉頭,開始回憶。
說來可笑,雖然是一族兄弟,但「邱季深」在出事之前,二人並不相熟。
當然現在也不算多熟。
彼時「邱季深」與宮中貴人交好,過得逍遙自在。而他應該是在族學上課,對家中事務並不了解。「邱季深」何時失蹤,沒人主動告訴過他,他也久久未曾發現。還是數月過後,邱父突然對外發了訃告,說是「邱季深」失蹤已久,下落不明,考慮到那一帶災民流竄,民不安生,怕是已經遇害。
他這才知道五弟出事了。
在那之前,他竟半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隨後是他母親幫忙操辦了喪事,自然也很簡陋,未請朝中同僚前來。少年人的喪禮從來都是要簡辦的。
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後,眾人便同往常一樣過起日子
整座邱家宅院,都沒有多少人為他的離去而傷懷。反倒是陛下還比家人上心,因為對舊友念念不忘,屢次派人出去尋找。
邱三郎當時不覺得哪裡奇怪,只想一個生母早早離世的孩子,受人忽略是很尋常的事,而他的生活也並未受到多少的改變。
現在來看,家裡孩子丟了,總要有點波瀾才屬正常。他的後知後覺,就是最大的不尋常。
邱季深見他表情變化莫測,就知道他有想法,追問道:「是誰?三哥,你想到什麼了?」
邱三郎驚醒般的抬頭,搖頭說:「沒有。你不要多想。」
邱季深說:「我不想多想,可這關於我自己的事,我好歹應該知道吧?不管是什麼,請你告訴我」
邱三郎按著她的肩膀推開,說道:「沒有,我先回去了。你有空也回來看看,家人畢……竟是家人。」
他叨叨了兩句,便倉促逃開,像是怕被邱季深在後面追上似的,跑得比先前還快。
邱季深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沉思不解。
「做什麼這麼奇怪?難道邱家真有問題?」
她不過是來找邱三郎探探口風而已,邱三郎直接給她在線表演了一部完整的腦內懸疑劇。這樣的反應,你要說其中沒鬼,不是白瞎她看了八百多集的柯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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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郎一路細細琢磨,還不忘回頭張望,確保沒人跟過來。
為什麼呢?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表現可疑的人,是真不少,只是細究下去,都沒理由啊。
「邱季深」這非長非嫡,弄死他沒多大好處,誰會做這樣的事情?照理說邱家最安全的人就是他了。
而且真要是當初對他做了什麼,手得伸長到江南那一帶去,可真有點本事。他母親不可能,幾位姨娘就更沒那通天的手腳了,難不成還能是他父親嗎?
邱三郎可笑地輕呵一聲,被自己的草木皆兵蠢到了。
父親可是整個邱家與五弟關聯最深的人。
邱三郎理不出頭緒,又被其餘的事情一打岔,心情就淡了,也開始覺得不過是自己多慮,暫時把它拋之腦後。一直到晚上吃過飯,被邱夫人喊去屋中小坐。
邱母扯著他說東說西,儘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邱三郎聽得耳朵起繭,想趕緊掀過去,就隨口問了出來。
「誰說沒有反應?你父親那段時間陰沉得很,連個名字都不許人提。你幾個姨娘都聰明了,躲到後面不吭聲。過了一兩年,這件事才漸漸淡了。」邱母咬斷手中的線條,說道:「當時你正在念書,跟邱五郎關係也不好,我不想打擾你,就什麼都沒跟你說。」
邱三郎愣了下:「陰沉?不該是難過嗎?」
「大概是難過吧,反正不都是那張臉嗎?」邱母抬起頭說,「男人總是不希望女人插手這些事的。那時候他總發火,我做什麼都要吼上兩句,鬧得我喪事都不想管了。」
邱三郎:「啊?」
「啊什麼?」邱母說,「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做什麼?」
邱三郎:「沒有,只是,突然察覺到,覺得好奇。」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入不入得了誰的眼啊,是命啊。你看邱五郎多受貴人喜歡,先帝,陛下,現在跟國公家的公子也走得近,全是普通人盼著見一面都見不到的,偏偏在你父親面前不受待見,不過是命不同罷了。畢竟好處總不可能全讓一個人給佔了。」邱母說,「倒是你庶母,因著一些矛盾,確實不喜歡你五弟。」
邱三郎:「什麼矛盾?」
「也不是什麼。」邱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是長輩之間的小爭端,跟晚輩沒有關係。如今人已去了那麼多年,更不用說。」
邱三郎:「哦……」
邱三郎埋頭幫忙整理線團,過了會兒,又忍不住問道:「那……父親所謂的陰沉,是怎樣的陰沉?母親覺得他是生氣多,還是傷心多?」
「你為何非要去猜別人的心思呢?」邱母睨了他一眼,將東西從他手中抽回來,說道:「不用你心不在焉地留著了,出去吧。」
邱三郎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略一頷首,退了出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停下腳步,抬手拍了下腦袋,懊惱地嘆了口氣。
得了,今日要是不問清楚,心裡就好像有塊疙瘩存在那裡,怎麼都不舒服。不如早日解了這塊結,好有底氣回去臭罵邱季深一頓,
於是直接轉道去了邱父那邊。
邱父正在書房的窗檯邊上,修建一株盆栽。
邱三郎站在他的身後,與他寒暄了兩句,見對方並無警惕,就問道:「父親,當初五弟出事失蹤的時候,為何不找人去搜尋呢?」
邱父的手停在半空,聲音低緩下來,沒有了先前那股子隨意,說道:「自然是因為找了,所以才會發他的訃告。」
邱三郎說:「當時可是,並未見到屍體,未免放棄的太快了。」
邱父扭過頭,視線掃向三郎:「為何突然提這個?誰跟你說了什麼?」
「與同僚聊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而已。」邱三郎想表現得自然些,笑道:「他說,五弟在家中真是不受寵。當年難得被先帝喜愛,該是前程萬里,盡心培養才是。可是後來無故失蹤不說,邱家人好像一點也不上心。」
「我該如何上心?」邱父用力拍下手中剪子,喝道:「是該到眾人面前大哭去,才能顯得我上心?還是跟他一起去了,才表現得出我痛不欲生?」
邱三郎不知他為何突然生氣,眨了下眼道:「父親,當初我還小,是這麼看到的,不知該怎麼反駁,所以才問了一句,並沒有別的意思。」
邱父重新拿起剪刀,對著面前的一盆枝葉粗暴地修建,新抽出的枝條,伴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音紛紛落下,留下一排參差不齊的主幹。
邱父問:「你是不是見過五郎了?」
邱三郎聽出了些隱忍的怒意,不知道為什麼,言不由衷地開始說謊:「從他搬出去之後,就不見我了。上次見到,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前。」
邱父哼道:「這是我邱家事,你只管嚴厲回絕他們,哪裡需要如實相告?他們外人胡亂猜測,你管他們做什麼?」
邱三郎應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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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處僻靜的院落中,侍衛零零散散地分佈在牆角。隨著大門進去,是一座構造簡單的房屋。
淺淺的談笑中從屋內傳出,夏風拂過,空氣里透露著一股脂粉的香氣。
一青年推開大門,走了進來,大笑道:「葉二公子,今日有空出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在家多呆些日子,多會會聖人呢。」
另外一名青年搖著腰扇,倚靠在一旁的塌上:「你可別在他面前提了,難得逃出來,說這些晦氣。」
躺在一旁塌上的葉雲冠聞言,朝旁邊啐了一口:「最近真是走背運,不知道是觸了什麼霉頭。」
那青年嬉皮笑臉道:「雖說你被國公罰了一道,可我與幾位兄弟都覺得,二公子你可是真性情,我等自愧弗如啊。」
眾人跟著應聲,紛紛笑道:
「可惜了,何等美人,我只遠遠見過一面,還沒有親自見識過。」
「只是你這金吾衛的職被卸了,還有好些人跟著一起被重罰,國公未免太狠。二公子,何時去勸勸國公,叫他把人放了吧。」
葉雲冠悶悶哼出一句說:「呵,我父親如今哪裡願意聽我說話?現在我自身都難保,還管得了許多?」
青年拍手說:「算了,不提就不提,壞了興緻。二公子,我想你憋得久,受苦了。今日特意給你叫來了兩位美人,雖然是比不上葉姑娘書香門第有氣質,但也是佳人尤物,你一定喜歡。」
葉雲冠爬起來,怒道:「真不是我做的!那葉裁月算什麼東西?雖然有幾分姿色,但眼高於頂,目中無人。我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必一門心思栽在她身上,還為她做出那種有失理智的事?分明就是污衊!是構陷!」
他先前幾番否認,一群狐朋狗友都不大相信。如今看他這般認真,才有了遲疑。
「真不是你?」
「不是我!」葉雲冠用力捶了下軟塌,「我也沒想到,竟然莫名其妙叫她坑害了一把,壞了我的好事。若非她逃得快,我又要收斂一陣,一定不會放過她!」
青年皺眉說:「可是……那葉姑娘與你並無交集啊,有什麼理由要構陷你?還把自己的聲譽都給毀了。」
葉雲冠:「我怎麼知道她發的什麼瘋!」
青年:「那這女人還真是厲害,竟然將葉家兩位公子都逼到這個地步,結果自己拍拍屁股,安然離開了。」
「葉疏陳幸災樂禍著呢,他有什麼好慘的?」葉雲冠咬牙切齒道,「我看他心中高興著呢。為了看我倒霉,被我父親壓在府中也沒那麼不情願了。」
青年:「嗯?他不是都被你父親逼去寺廟了嗎?」
「開什麼玩笑?他連一卷經書都沒看過,去什麼寺廟?」葉雲冠嗤笑說,「他對佛理毫無興趣的,對所有的書都沒有興趣。一個草包而已。」
青年說:「可他真去了啊。不是你父親要他修身養性,他還會去寺廟那種地方?」
葉雲冠見他神情不似作偽,狐疑道:「他去寺廟做什麼?」
「這怎麼能來問我呢?我只知道,他真的去了。那日傍晚,我母親去禮佛回來,中途耽擱了一陣,正好看見了他上山。就將這事跟我說了,讓我也陪著去學一學。」青年攤手說,「如果京城還有第二位與你大哥長相相似的人,那就當我沒說。」
葉雲冠若有所思地躺了回去,眼睛盯著上方的橫樑。
「算了算了,說好的美人呢?怎麼還沒來?」
葉雲冠突然坐起,抓住了剛才那人的手,問道:「你說,哪間寺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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