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30日更新)
邱季深本來以為項信先住下之後,葉疏陳是要暴躁兩日的,畢竟他厭惡項信先已不是什麼新鮮事。結果葉哥只在她面前哼哼過兩句,當著項信先的面,一言不提,甚至沒說任何奚落人的話,每日還會主動提醒他吃藥,注意好好照料。
不算親近,但是頗有風度。
時近月中。
項信先總算是康復了,邱季深觀他卻覺得少了股精神氣,仍未從這事中走出去。雖然對待大理寺的公務依舊上心,可帶了點叫人說不清的感覺。
原本與他形影不離的好友梁淵弘,因此事大感受傷,彷彿受到了項信先單方面的霸凌,每日散值就跑來他這裡同幾人鬼扯,增加一下自信,好懸沒給葉疏陳踢出去。
這日,邱季深又聽見敲門聲,心說梁淵弘今天可來得真早,明明昨天還說有事來不了的。
她小跑著出去開門,擺著揶揄的表情,透過縫隙往外一看,才發現拜訪之人竟然是唐平章。
「陛下?」邱季深回過神來,「快請進!」
唐平章快速閃身進門,然後反手關上。
邱季深微彎著腰,在前方引路。
「竟不知陛下今日前來,寒舍如此簡陋,禮節有疏,請陛下多擔待。」
「虛禮都免了,我時間不多,只能長話短說。」唐平章停在院中,不想入內,問說:「五郎,你家中只有你一人吧。」
邱季深也停下,抬手指向屋內:「哦,還有項……」
她話未出口,便被唐平章抓著手給打斷。
唐平章說:「五郎,我今日來,正是想跟你說說楚項舊事的。」
邱季深險些都要直接問出口了,話到嘴邊,腦子突然一閃,想起兩人現在是信息不對稱的狀態,當初的糾葛發生在後宮,她應該還不知道什麼楚項舊事才對。眨著眼睛故作茫然道:「哪個楚項?陛下是指項左丞?」
「你瞧我,也給忙糊塗了。」唐平章拍了下腦袋,說:「我同你簡單解釋兩句,那是我繼位之前的事了。此事牽扯的兩人,一位是當初手握重兵,功高蓋主的楚涵英,一位正是如今的尚書左丞項古山,項愛卿。」
邱季深念了遍這個名字,意味深長道:「楚涵英……」
唐平章:「也許你對他不熟悉,楚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滅了滿門。楚美人,你上次見過的,她僥倖得存,就是楚氏舊人。此案埋藏極深,若是美人苦苦求情,連我也不知曉。」
邱季深說:「莫非此事與項左丞有關係?」
唐平章背過身,嘆道:「當初先帝病重,難以理事,多由太后把持朝政。彼時項卿受楚使君提拔,一路升遷,他主動上書告密,說楚涵英有謀逆之嫌,太后便令他可自行處決,於是未經朝廷各部審批,也未經三堂公審求證,項左丞直接率兵圍殺共一萬多人。那可是真正的流血千里,至今想起,仍叫人膽寒。」
縱然邱季深沒有親身經歷,聽聞短短几句也覺得心酸:「如此……太過殘忍了些吧。」
唐平章回身,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到邱季深的手上。
「原本是想請侍衛將這封信轉交給你,思來想去,還是親自來了。如此才能表我心意。」
他放低身段,鄭重其事道:「五郎,這一次,唯有你能幫我了!」
邱季深兩手冷得發涼,問道:「陛下這樣說,莫非是找到了什麼證據?」
唐平章點頭:「數月前,我命人前去暗中查探,發現當年舊案,果然有諸多隱晦之處。」
邱季深:「請明言。」
「當年死傷過重,知情者至今人心惶惶,照他們所說,楚涵英是否謀逆,已難以求證,可各處細節,確不如項左丞當初所言,其中矛盾重重,實難服眾。」
唐平章懊惱拍腿,對往日大為惋惜。
「楚涵英被殺之時,他手下兵力依舊分散在各處關口,並未召集演兵,這是一不對。項左丞率兵圍困楚氏府邸並清繳時,未遇多少反抗,輕鬆便將人拿下,隨後斬殺餘黨也是同樣,全然不像是有反心之人該做的準備。這是二不對。此外……」
唐平章指了下邱季深手中的信函,示意她打開。
「此外,楚涵英在出事前,曾給先帝寫過一封效忠書,他似已有所察覺,說願回京述職,上交兵權。這封信被人中途截下,並未送到父親與太後手中。之後,楚涵英又寫了一封書信給國公,這封信尚未寄出,他便被項左丞所殺。楚歌艱難帶信逃出,你手中的這一份,便是復原后的信件。」
邱季深看得很仔細。
信紙很新,可從上面的文字用詞,依稀可以看出落筆者當初的急切。
他已經慌了,慌於告訴所有人自己的忠心。同時又很無奈,似乎已經預見無可轉圜的未來。最後留下一句惆悵的——「若能相見,再請吾友共飲三杯起誓軍前。」,已經滿是滄桑。
當他放下筆,看見官兵衝破家門時,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唐平章:「唉,多年過去,因保存不善,信件有多處損壞,真偽難以考證,無法作為物證替使君翻案,可憐楚歌一片苦心,怕是要白白浪費。」
邱季深將信收起,合在手中,難以成言。
原身或許是見過這樣的場面,所以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使對前程一無所知,也要頂上「邱季深」這個空缺。
所以謹慎又忐忑地生活在邱家,小心翼翼地討好國公與上官。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
唐平章將她帶回,是害了她,也是救了她。
唐平章見她心軟,繼續說:「楚氏與太后素有舊怨,迫於形勢,當年只能蒙冤。可楚使君究竟是飲恨而終,還是咎由自取,至今仍是莫衷一是,難有定論。」
聽唐平章話中深意,分明是想替楚涵英翻案再查。邱季深正欲如此,若能替楚氏死後正名,也算是了了原身遺願,只是苦於無從著手,怕過於殷勤叫人看出端倪,便乾脆合掌拜道:「請陛下直言,究竟想要臣做什麼?若能為陛下分憂,臣自不敢推辭。」
唐平章點頭:「五郎,如今你享譽盛名,天下百姓都是偏心你的,只要你擬奏一封,上請徹查楚涵英死因,我就可以順水推舟,重啟舊案。」
「若要重啟舊案,是要從項左丞身上開始查嗎?」邱季深問,「陛下究竟是想查項左丞,還是當年的幕後黨羽呢?」
唐平章:「五郎你是聰明人,我也不想欺騙你。」
邱季深:「余使君不久前,回了京城。」
「我知道,聽聞他還刻意去欺負你了。」唐平章說,「原本我是想將余氏手中的鹽運使一職給拿回來,便提了幾個可信的官員的名字,其中有你。不想那逆臣竟然記恨,還去找你的麻煩。」
邱季深聽得嘴角抽搐。
唐平章這挖坑的情感真的是太深沉。然而目前情況來說這根本不重要。
邱季深朝他鄭重行禮,說道:「臣斗膽一問,若真如陛下所料,陛下該如何處置項氏諸人呢?該以何罪論處?罪及何人?」
「項左丞當年不顧舊情大開殺戒,我若不秉公辦理,恐怕難以服眾。」唐平章重嘆一口氣說,「楚使君可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連累族人親信,死了一萬多人。面對這一萬多無辜的將士,你說,我要如何才能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邱季深嘴唇翕動。這問題誅心,她的立場是矛盾的,情感是複雜的,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才好。
唐平章直白表態說:「『故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此罪之刑,該同株連。」
「不、不可。」邱季深說,「照此說來,項左丞,是太后親信,余使君回京之後……」
「他若欲取我天下,我豈能忍他?」唐平章揮手成刀,自空中一劈,一字一句道:「逆君之臣,不殺何為?」
邱季深舔了舔因緊張而乾澀的嘴唇,說道:「項左丞近年來行事低調,有所收斂,疑與太後生隙。項氏小輩也在朝廷各處漸漸嶄露頭角,都是才思敏捷的聰慧青年,未來的肱骨良臣。項古山誠然該死,可無辜之人,也著實可憐。朝廷正值用人之秋,陛下何不網開一面。」
「你是想說項信先項寺丞吧。」唐平章微微抬起下巴,「五郎,我知道你與他關係親近,是相交的朋友。我對他也很是賞識。可我怕的是,他們不知悔改,擁持奸臣,連你也勸阻不了。屆時一團大亂,我很難對他們做寬大處置。我身居高位,不能不想得謹慎一些。」
邱季深滿含擔憂地瞥向一旁緊閉的房門。
項信先身上披著一件寬鬆的外袍,正背靠木門垂首竊聽。葉疏陳則兩手環胸,站在他的對面,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葉疏陳沒有勸說,也沒有警告。唐平章借邱季深來敲打他的意味已經足夠明顯了,這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選擇。不是所有人都能忍痛做出這個選擇。
未幾,項信先抬手將臉上無聲的淚痕抹去,反身拉開屋門,闊步走了出去。
葉疏陳跟著動作,向前走了兩步,深邃的目光望向院中。
「陛下!」
項信先掀起衣擺,重重跪下。
唐平章轉向他:「哦?項寺丞怎麼也在這裡?」
項信先閉上眼睛,俯伏在地,肩膀顫動,仍舊強忍著說道:
「臣正欲向陛下檢舉家父。先前聽罷楚美人對家父的控訴,便在回去之後暗中探查,發現確有不實之處。我父親忘恩負義在先,構陷辱滅在後,甚至偏激殘殺萬餘人……品性惡劣,羞與為伍……」
邱季深見他卑微地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手背,將眼淚深藏。一番話也說得磕磕絆絆,已經極是煎熬。
「臣願回去勸誡家父,引其改過自新,指認幕後元兇,以償楚使君多年冤屈。」
邱季深:「項信先……」
項信先加重聲音,似是要表決心:「若是父親執意不改,臣願親自出面,於大殿外,擂鼓告狀,公示於人。」
邱季深別過頭,輕輕嘆了口氣。
唐平章嚴肅道:「可他是你親父,你真能大義滅親?不是勉強?」
項信先抬起頭,眼睛中布滿腥紅的血絲,說:「『理不護親,法不阿貴,親疏貴賤,一視同仁。』,臣乃大理寺寺丞,以法斷之,豈能眼見父親執迷不悟,還不加勸阻。望陛下,成全臣的孝勇之心。只一言,家中弟妹年紀尚幼全不知情,望陛下念及項氏往日情分,與臣的及時悔過之心,能法外開恩,留他們一命。」
唐平章忙上前拉起項信先,神色動容道:「正待此言!卿盡放心,朕斷不會遷怒他人!」
項信先鼻翼翕動:「謝陛下大恩。」
唐平章拍著他的肩膀:「項寺丞,你不愧是朕最為器重,也最為信任的臣子。你能深明大義,朕深感欣慰。」
唐平章得了滿意的答覆,心中大喜,與幾人通過心意之後,匆匆就要離開。
邱季深送他出門。唐平章一腳邁上馬車,突然停在半道,回過頭問了一句:「五郎,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
邱季深不語。
「我也覺得你變了。」唐平章低頭一笑,說:「你是不得不。我也是不得不。如今我能理解你當初的些許感受,想來你只會越發討厭我吧?」
邱季深躬身道:「臣惶恐。」
唐平章手指用力揪著垂下的簾幕,終究沒有再說,大步上車,端坐在位上,沉聲道:「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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