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魚
季遙歌手中這隻書蠹,也稱白魚。白魚身形細長似魚,三尾雙觸,原本只是身長不過一寸,呈銀灰色,以書頁為食的蛀蟲,可她眼前這隻,足有嬰兒巴掌大小,色呈淺金略透,背鱗似有銀杏紋,六尾四觸,雙目烏黑,不同與尋常蛀蟲,應是修練有些年頭的妖物。
不過季遙歌從沒聽說過,蠹蟲這種低靈智的生物也能修練的。
「愚蠢的凡人,快鬆開你的手!」那蠹蟲的四根細長觸鬚震了震,也不見它開口,聲音卻已發出。
「會說話?你靈智已開,修鍊多少年了?」季遙歌也不想再拈著這蟲子,彈指將它扔到柜上,在它意欲逃離時一指按在它背上。
蠹蟲大怒,六足亂動:「把你噁心的手放開!老夫已經修行了三千六百年,比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還大,大概和你祖宗平輩。」
季遙歌仍死死按著它:「三千六百年?」她很是驚訝,按常人的修練,三千六百年至少也是元嬰後期至化神期的境界,可她左看右看,這蠹蟲都不像有這修為。「哪怕是妖修,你也該修出人形,化個人身來我看看。」
「你才是妖,你全家都妖!」蠹蟲怒道,「老夫為何要化身人形?你們模樣奇醜,身形笨鈍,哪比得上老夫這身金甲長須樣貌英俊身形偉岸?不換不換!」
「……」季遙歌默。
「你那什麼表情?老夫難道說錯了?你不覺得老夫漂亮?」蠹蟲已然看到她眼中嫌棄。
「……」審美不在同個種族,季遙歌覺得他們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當機立斷改變話題,「你怎會出現在此?藏在這裡多久了?」
蠹蟲突然不語,頭頂一對烏黑豆目竄過幾縷精光,六根針似的尾巴忽像蠍尾般倒勾,往季遙歌手上蜇去。季遙歌反應也快,手飛快縮回,沒讓它蜇到自己,可那蟲子卻趁此機會嗖得一竄,金光閃過,它便消失在季遙歌面前。
連話也不留一句。
屋裡恢復寂靜,像蠹蟲從沒出現般。
季遙歌在屋裡踱了一圈,並未發現那蟲子藏身之地。藏書庫的正中設有圓桌圓凳,她索性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慢悠悠道:「書庫竟然出現蛀蟲,看來明日要拿些□□草進來熏熏,再噴點蟻蟲液,唔……還要擺些千年樟丸,最好再放兩隻青面蛛進來……」
「你這個心腸歹毒的女娃娃!老夫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要向我下此殺手!」
半空中金光陡然閃過,蠹蟲再度出現,這回是氣得連須帶尾都在顫抖。
□□草、蟻蟲液、樟丸,那都是滅驅蟲的葯,至於青面蛛,那是白魚天敵,縱然他修了三千六百年,這些早已殺不死他,但他畢竟蟲身,那些葯還是有損他的道行,而且,青面蛛長得奇醜……
他一點也不想見!
季遙歌掩了掩唇,以眼神示意他:「坐。」
「哼!」蠹蟲惱火地「啪」一聲,直接飛撲在她桌對面。
「在下季遙歌,不知閣下名諱?」她拱拱手,好聲好氣問道。
「老夫高八斗。」
「咳。」季遙歌猛地握拳捂唇嗽了兩聲,「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哼,老夫徜徉書海三千六百年,閱過的書沒有百萬也有十萬,莫非當不起這八個字?」高八斗不無驕傲地開口。
「自然當得起。」季遙歌順著他的意,「在下只有些好奇,高仙友這三千六百年是如何修行的,又怎會藏身此地?」
此語一出,季遙歌發誓,她在這隻死蟲子眼裡看到了蔑視。
「老夫既是白魚,自然以書為食。」高八斗開始說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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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蟲便分坐兩頭,隔桌而談。
這高八斗原是人間宮庭藏書閣內無靈智書蠹中的一員,專好啃食書冊,大概是運氣好的關係,躲過幾次滅殺,在壽元終盡之時藏書閣竟被人藏了批修仙界功法玉簡進來。他遁入其間之後,受玉簡功法內所蘊含的靈元滋養,不到十年竟萌生微弱靈智,開始吸納玉簡中的靈元,脫胎還骨。
「你們人類只知吸納天地靈氣修行,卻不知那典藉的字裡行間所蘊藏的靈元何等純粹深厚……」說起這個,高八斗聲音中滿是感慨。
不過在季遙歌聽來,這更像是一個食客對美食的貪饞。
自從高八斗發現自己能吸納書中靈元后,便以此為食。修仙界的功法典藉無不是前人耗盡心血所著,所謂書中靈元,指的便是蘊藏其間的前人智慧,與靈氣也不相同,常人感應不出,只有高八斗能吸食。一本典藉的靈元吸食完后,也就等於已經閱過,便無法再食。此法於書不會有任何破壞,但對高八斗而言,卻是吸一本少一本。宮廷書閣內的典藉就無法滿足他的需要,不過他運氣好,藏在一塊玉簡內,竟被帶到修仙界,從此開啟了在萬華修仙界書海里徜徉的逍遙日子。
他自己也算不清呆過多少的書庫,爬過多少功法典藉,每天就是飽吸靈元,無書可吸時便蜇伏休眠,從一隻小小的蠹蟲,慢慢活成現在的蠹仙。
沒人會想到一隻蠹蟲也能修鍊,而他亦不涉爭鬥,蟲身又擅隱藏氣息,故這三千六百年來,他從未被人發現過,直到今夜。
「這破地方著實窮,兩三年也沒個新書入庫,老夫餓得鱗甲顏色都變淡不少。」說起這事,高八斗就冒火。
他是百年前跟著一塊功法玉簡被帶入赤秀宮的藏書庫,不想這地方窮得叮噹作響,整個書庫都是些低下的功法,吃了都倒胃口,他就一直蟄伏休眠著。好不容易三日前送了新書進來,他已嗅到香氣復甦,不料季遙歌這歹毒的女娃娃,居然守在這裡三天三夜不離。
那書雖不是什麼上佳之品,但他餓了兩年,已是饞得不行,到了第三夜再忍不住,這才現形,不料竟然被季遙歌抓個正著。
「對不住了。」季遙歌沒什麼誠意地道了個歉。
「說完了我,你也該說說你的來歷了。」高八斗觸鬚一翹,忽作高深道。
「我有什麼可說的,不過就是媚門低修。」季遙歌淡道。
「小娃娃,你莫誆老夫,老夫活了三千六百年,沒有修鍊什麼法術,只學了一樣東西,識靈術。」高八斗聲音一下變得沙啞飄渺,「你不是季遙歌。」
一眼看穿。
季遙歌背脊一僵,面上卻不顯,只淡道:「是嗎?」
「那丫頭,是不是死了?」高八斗有些感傷。
季遙歌頓了許久,才道:「算是吧。」
「你殺的?」他問。
她搖頭:「不是,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只剩軀殼。」
「我就說,哪個不長眼的會挑她來奪舍。那丫頭挺可憐的……」高八斗有些唏噓,很快卻又不懷好意笑道,「不過你更可憐,居然挑了這麼具沒用的身體來複生,還不如死了輪迴。」
「……」季遙歌最近正愁這事,臉色便是一沉,「她的身體怎麼了?」
「她在這裡幹活幹了十多年,雖沒打過照面,不過多少也算是熟臉,此前我曾趁她睡覺時探查過她的身體,她是天生的雙絕體。」
「何謂雙絕?」季遙歌問道。
「一絕情,二絕靈。她與常人不同,並無七情六慾,性情寡淡,謂之絕情,這本是難得的修仙資質,你們凡人修仙就愛談心志堅定,泯愛滅恨,她就是這類人,只可惜她又是絕靈體。所謂絕靈,就是先天經脈閉鎖,神識混沌,終一生都無法吸納天地靈氣,難以修行。」高八斗嘆了兩聲,「小娃娃,老夫看你是個聰明人勸你一聲,撿了這樣的身體就不要妄想修仙了,要麼在這裡安逸到老,要麼就抹脖子重頭來過吧。」
「……」季遙歌默,良久方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高八斗見她不死心,豆目盯著她:「你既撞見老夫真身,也算有緣,若信得過老夫,便讓老夫看看你的元神。」
季遙歌與他對視片刻,點頭。無謂信任,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高八斗得她應允,騰空飛起,又「啪」地貼到她頭上,兩根細觸延長,自她眉心朱印探入。
季遙歌閉了眼,額間只有一點刺癢,便沒有其他感覺。
許久,她才聽到他「咦」了聲。
「三魂缺失一魂,你的魂魄不全啊。」高八斗收回觸鬚。
「少了哪一魂?」季遙歌大惑。自復生之後她並沒覺得有何不妥,相反本該充滿怨怒的心情反而呈現一片冷靜。
「你缺失了幽精。」
「幽精……」季遙歌蹙眉,「此魂主情,失情失愛,失男女之歡。」
難怪,她心境冷靜非常。
「那會如何?」
「三魂缺失,你元神不全,終非好事,時日一久,你會性情大變,陷入瘋魔。」高八斗從她頭上飛下,又「啪」地落在桌對面,「剛才讓你去死,這招恐怕也不行了。魂魄不全,你若入六道輪迴,下輩子……可能會是傻子。」
季遙歌心情更差了,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她這運氣也算是背到極致,連死都不行。
「真的沒有我能修行的功法嗎?」她垂目許久才又開口。
也罷,事情既已發生,怨恨無補,她只能想法解決。修仙界以強者為尊,就算要找那一魂幽精,也需要她有足夠自保的能力,那麼修行是她不可避免的唯一途徑。
「沒有,起碼這屋子裡沒有……」高八斗想也不想就否定。
季遙歌陷入沉默,高八斗卻又驚叫:「不對,還有一本……」
她眼睛一亮:「在哪裡?」
高八斗卻道:「那書可以給你,不過你要答應老夫,拿了此書你得帶老夫離開這窮窟窿,尋個大書庫給我。」
「好,我答應你。」季遙歌不作多想。
高八斗桀桀一笑,飛身落到了牆邊書櫃的櫃腳前:「來來,來取吧。」
季遙歌上前,卻見那書櫃櫃腳已殘損,底下墊了枚灰朴朴的玉簡,她拿眼神問他——誰會把稀罕的功法當成墊腳石?
「快拾起來看看,依老夫之見,這世上沒有比這套功法更適合你的了。」高八鬥上下飛著道。
季遙歌半信半疑地蹲在書櫃旁,以肩頂起書櫃后飛快將那玉簡抽出。書櫃站立不穩,搖搖欲倒,她只得以背撐著書櫃,雙手擎起玉簡,凝神以精神探查。
很快,泛黃書冊在她腦中浮現。
封面上是衣不蔽體的窈窕女郎,旁邊幾個惡俗紅字——美女修成訣。乍一看,像是春/宮圖冊。
她猛地合攏雙手,將這書冊從腦中驅逐,瞪眼怒視高八斗。
高八斗已經飛得遠遠的:「別這麼看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已經是我尋遍腦海所能想到的最適合你的功法了。你看啊,你生得又不貌美,是我活了這麼久以來見過最平庸的一個,既然修不成仙,那就修成美女,興許還能哄到哪個上修願意幫你……」
話沒說完,季遙歌手裡的玉簡已經砸了過去。
高八斗往高處一竄,季遙歌已站在原處靜默地看他,直看得他心裡發怵,只好硬著頭皮開口。
「你別發火啊……這真是稀罕功法,那上面靈元波動極強,但似乎被強大禁制封印,我無法窺其真實內容。我活了三千六百年,這還是我遇見的頭一本,我無法吸納窺視的功法玉簡!」
季遙歌無從分辨他話中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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