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頭
一曲將終,夜瓏久未作舞,舞至忘情,弦音高亢如鳳吟鶴唳,又疾如驟雨覆地。她急踏弦曲,躍然而起,凌空折身,身影倏爾化作十二幻象,仙魔齊出,於半空醉笑。
季遙歌心潮澎湃,看得錯不開眼,恨不能將她一招一式都刻在腦中,及至這最後一步踏出,她更是情不自禁攥緊兵器架上的長戟。
此乃仙魔舞的最後也最難的一招,一招十二式,須臾瞬間舞出,可幻化十二象,故這一招又名為仙魔十二象。此招若用於應敵,則進可攻,退可守,加上靈力法術,能演化出無數可能來。
短短片刻時間,季遙歌已在腦中作出諸般相像,如果她還是從前的白韻,可以憑藉此步法變化出多少攻守方式。
可惜,她如今是季遙歌,而這一招太難,既要動作夠快,也要達到人舞合一,對修士心性的要求極高。在整個赤秀宮,除了門主應霜外,也只有夜瓏和月宵能夠跳到這步,而夜瓏所舞又比月宵高出一個境界。月宵所幻化的是十二本象,而夜瓏卻能幻化十二仙魔象,這其中差別巨大。
「看呆了?」夜瓏彈了彈季遙歌的腦門。
季遙歌回神看到她掛著汗珠的笑臉,脫口而出:「師姐,教我仙魔舞。」
夜瓏捏捏她下巴:「不是正在教?」
「我的意思是,不是花把式,而是真正掌握領會。」季遙歌急道。
夜瓏頗有深意地看她片刻,才緩緩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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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夜瓏走到光柱之中,夜瓏放慢動作,領著季遙歌將整套步法悉心分解,那態度分明就是在教授一個門外漢,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覺,不過她並無不耐,反倒更加細心。
一個教得仔細,一個學得認真,時間便不知不覺流逝。待她將所有步法動作都演示一遍,天光已沉,洞里光線微暗,二人的影子淺淡落地,夜瓏拭著額間汗珠道:「今日便到此為止,這些步伐你且回去好好琢磨,算上今日你只有兩天時間記牢,第三天我會授你懾魂心法。此舞若只表象,是過不了月宵那關的,你至少得練到懾魂第一重,能借舞傳心,將你的情緒藉由舞蹈傳達給觀舞之人,而後才能藉此控制他們的情緒,及至心智……此乃后話,你先按我說的做吧。」
季遙歌將她的話一一記在心間。
「回去吧,明日一早你再過來找我,月宵那邊的差事你可以先不去了,我已著人向她稟過,這幾天你都會留在我這裡。」夜瓏甩袖,外間傳來隆隆聲響,兩重洞門同時打開。
夜風湧入,帶來幾許涼意,季遙歌不解道:「這般大張旗鼓與她作對,月宵師姐豈非更加恨你?」
「無妨,我就是要他們知道,你是誰的人。我已經縱容忍讓了月宵幾十年,她卻得寸進尺。既然幫與不幫她都不放過你,那便看各自手段深淺。」夜瓏斜挑了眉,眼波流轉出幾縷邪性,那雌雄莫辨的氣息愈發深厚,見她眉頭不展,遂又道,「放心吧,這雙霞谷里還沒我護不住的人。」
季遙歌眉色一振:「遙歌定不負師姐厚望。」
夜瓏聞言卻是「嗤」地笑出聲來:「你這口吻,怎麼像那些高門修士,一本正經地可愛喲。以後,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這話聽著讓人臉紅心跳,季遙歌不由想起門派里的傳言——夜瓏男女不忌,她忽然尷尬:「師姐,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沒說完整。
夜瓏卻一掌撫上額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這腦袋在想什麼?還不快點回去!」
季遙歌被笑得窘迫非常,抱拳一禮便轉身飛也似的跑了,只留夜瓏獨自斜倚著兵器架,看著她的背影笑容漸凝,眼神飄遠,也不知想起什麼,唇畔再牽時只剩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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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洞府時天擦黑,季遙歌迫不及待地將腰間玉管之塞拔開。
一道金芒竄出,高八斗飛到半空,眼前景象還沒穩定,便聽她問道:「高八斗,如何?」
高八斗觸鬚一震,哼聲恨道:「老夫在你這破管子裡頭都要悶死了,你倒好,只懂使喚我,老夫又不是你飼養的寵獸,你這態度很成問題。」
季遙歌倒了杯水,客客氣氣地推到桌對面:「高道友辛苦了。」他不理,她繼續道,「高前輩?高兄?高哥……」
此前在夜瓏洞府外面遇見任仲平,她忖著是個不可多得的時機,便偷偷把高八斗放出來。身為蟲子,又活了三千六百年的高八斗,雖然修為不濟,卻有極強的氣息隱匿手段,輕而易舉就爬到修為不過築基中期的任仲平身上,以查煞術。
事關生死,自然是當務最急之事,她尋到時間必要問個清楚。
高八斗觸鬚一掀,把杯子彈回季遙歌面前:「不吃這個,下次拿書來和我換消息。」氣稍平,他又道,「是他。」
簡單兩字讓季遙歌心一驚,她緩緩落座,摩挲著高八斗推回的杯,忖道:「你可確定?」
「千真萬確。老夫以金須探過,他的元神被種下煞符無疑。」高八斗「啪」地飛貼在桌面,瞪著豆眼和季遙歌對視,「還有件更要緊事要告訴你,那煞符上的氣息老夫極為熟稔,若老夫沒記錯,給任仲平種符之人,就是蕭無珩。」
說起此事,高八斗的聲音語氣都為之一沉,季遙歌敏銳地捕捉到提及這個名字時,他小眼裡一閃而過的恨。
蕭無珩這三個字,季遙歌可以說毫不陌生,以前無相宗的師叔師伯們聊到冥沙海外的鬼域,總少得不提及此人——蕭無珩是鬼域這近千年來風頭無雙的人物,千年前他曾引戰鬼域兩大宗門,使得鬼域亂了近五百年,而他便借這五百年亂禍自立宗門天梟、清除異己,如今千年過去,鬼域被分作南北兩域,天梟宗為南域之尊,至於鬼域以北,仍由昔年鬼域第一大宗地陽苦苦鎮著,與蕭無珩分庭抗禮。
「煞符在此,符主必然不遠,蕭無珩就在附近。」高八斗續道。
季遙歌心裡也劇驚,以如今鬼域和萬華修仙界對峙的局面,就是普通魔修進萬華都要引起仙界諸般猜度,更何況是蕭無珩這樣的人物。
他還來了啼魚州。這魔頭境界至少在化神中後期,而啼魚州地界內低修遍布,若是開戰,整個州界都要被他毀去,至於她……別說如今她是季遙歌,就算她是從前的白韻,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到萬華到底所為何事?」她自語道。
高八斗也正思忖此事,不妨眼前一張大臉湊來,黑漆漆的瞳眸像個深淵定在他眼前,幽深深的話響起:「難不成是來抓你的。」高八斗瑟瑟一抖,給嚇得往後彈飛,「啪」一聲撞在牆上。
季遙歌抬起頭,一本正經道:「你怕什麼,我只是猜測而已。」
高八斗被蕭無珩抓過一次,心有餘悸,當下也顧不上面子,只道:「我能不怕嗎?折他手裡一次我這蟲命都要沒了!我說你趕緊收拾家當逃命去吧,萬一那魔頭髮起難來,這啼魚州無一人是他的對手。」
「是不是蕭無珩親自來還不可知,憑一張煞符的氣息不能妄下定論,何況如今任仲平盯上我了,此時我冒然離開反遭其疑心,若真是蕭無珩在背後,我這小命一樣保不住。」季遙歌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面,冷靜分析目前情勢,「煞術煉陰需要吸活修魂魄,修為越高的修士魂魄越有用,可是任仲平卻只抓我這種幾乎沒有修為的修士……他們應該也不願在啼魚州鬧出大動靜,以防被各大宗門發現圍剿。」
她肯定不是第一個被吸去魂魄的修士,低修容易捕殺又不受重視,且死後煉成屍傀,不見屍首,根本不會被人發現,所以那人肯定也想掩藏行蹤。
「況且,啼魚州也不是一個上修都沒有。」
至少可能有一個,季遙歌想起那個單眸蛛瞳的男人。那人的修為深不可測,當時他帶著她借宿啼魚州山主洞府,眼下也不知走了沒有。
高八斗從牆上爬下,正要說話,卻突然改口:「有人來了。」
他在季遙歌的洞府四周鋪展了靈氣,但凡有人接近就能察覺。
季遙歌做了個噤聲手勢,她也已經發現,屋外設的禁制已將景象傳至她腦中。
「是任仲平。」她輕聲道。
說曹操,曹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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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門開啟,季遙歌將保命的符篆扣在掌中,迎至洞口,高八斗早已躲起。眼下情勢不明,若是泄了那人行蹤,指不定他惱羞成怒掀起殺戮,故此事不宜聲張,他們都不能打草驚蛇。
「季師妹,我奉夜師姐之命,來給你送桃子了。」
任仲平站在門口,腳邊擱著一大筐桃,正是夜瓏洞府外桃林所摘。
「勞煩任師兄了,多謝。還請師兄轉告夜師姐,桃已收到,遙歌感激不盡,待明日再親自登門致謝。」季遙歌抱拳道。
任仲平仍穿一襲廣袖長袍,容長的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師妹不請我進去坐坐?」
「陋室無茶,恐怠慢了師兄,況且時辰已晚,遙歌尚要修鍊,就不留師兄了。」季遙歌笑道。
「你這是拒絕我了?」任仲平不以為意,撥開鬢邊落下的一縷長發,稜角分明的唇微啟,仙風道骨里摻進些邪肆,吐出的聲音也變得喑啞,「我還想和師妹說說今日午後在山中遇到的事呢?」
季遙歌已錯開目光,聽聞媚門媚惑之術極為厲害,尤以瞳術為最,若是對上便容易被蠱惑,她如今境界低微,無法抵抗,只能避開。
「是嗎?那便請師兄改日再說予我聽。」
見她不上當,任仲平繼續慢悠悠道:「我在山門外遇到了兩個人,正在啼魚州里打聽一件事。」
季遙歌的心咯噔一沉。
「師妹,你不好奇他們打聽什麼嗎?」不知不覺間,任仲平已靠到她耳畔,吐氣如絲,「他們在打聽,近日山中可曾出現過一個明明要死卻突然醒轉的修士,且醒轉后性情大變,倒是有趣呢。」
季遙歌猛地抬頭,對上他的眼眸。他的瞳眸已呈淺碧,似貓眼般,唇邊的笑也極妖異,衣袖被風鼓漲,在月華下妖冶迷人,如盛滿誘惑的渦流,吸引著人隨他走去。
確是媚術無疑,只不過……
情況有些奇怪。
與上回她中了鸞和之毒的情況有些相似,她能看得出他的媚術,卻未受影響,那感覺就像……就像個老和尚站在無數絕色女人面前,卻只看不動。
老和尚靠的是修為,那她又是為何?
季遙歌心裡仍舊清明。
「真不請我進去坐坐?」任仲平柔聲道。
幾個念頭自腦中電光般閃過,季遙歌計上心頭:「任師兄……」
任仲平低頭看她,她頰上胭脂漸染,澄澈的大眼裡如今有些迷離,咬著唇的神色似乎有些掙扎不舍,矛盾地看著他,竟將任仲平看得心頭一動。還真別說,她雖容貌平平,可動情的模樣卻另有風情。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什麼也沒說,只是摩挲著。
獵物看著要上鉤了,可忽然間……
嘩——
一蓬冰水兜頭澆下,季遙歌驚叫一聲跳開。
「季師姐好有雅興,與任師兄站在門口賞月?」來的是白硯,出手的也是他。
「白硯!」季遙歌被澆得頭臉濕透,咬牙道。雖然心知白硯以為她中了媚術才出手解救,但他也壞了她的事。
「呵。」任仲平被人打擾,敗了興緻,卻也不氣,反收了媚術,意味深長道,「你既然有客,我便不打擾你們了。剛才那事,你若好奇,三日後再來找我吧。」
說完話他便轉身,衣袖微動,踏月色而離。
季遙歌鬆口氣,轉頭對上白硯。
白硯陰陽怪氣地開口:「師姐想找男人,難道我不好嗎?」
他有種自己種的白菜差點被豬拱走的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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