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計
撲嗵——
瀕臨發狂的高八斗被季遙歌毫不留情地扔進了後山的池潭裡。
她很慶幸自己在發現不對的時候當機立斷地拉著他往山裡猛跑,還能及時找到一方清潭。□□無解,不過上回白硯就是這麼幫她壓制鸞和毒性的,若是中得不深,應該在潭裡浸泡一段時間熬過毒發期就可以了。
「阿嚏——」潭水冰涼,高八斗卻身如火灼,冷熱交加之下讓他打了噴嚏。
感受到高八鬥眼里的怨恨,季遙歌只好笑笑,剛想說話,元神卻忽然一悸,她差點跌下水潭。
「濫用髓蜂毒的下場是元神盡毀。」水裡的少年冷然道,他變成人形后,音色也跟著清潤,是飽滿的少年聲音。
髓蜂毒是好東西,可惜不能多用,她這幾日天天使用,今日還超了劑量,要是沒有反噬才奇怪。
季遙歌盤膝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眼皮扯開一條縫,看著高八斗。
還真別說,化形后的高八斗身上完全看不出身為蟲子時那倚老賣老的德性。少年身上單薄的白衣濕透,發梢掛水貼在微削的雙頰上,猩紅眼眸有幾分道不明的獸性,沖淡了清秀的柔和,只有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倨傲精明,不屬於少年人。
「好好泡著,這趟是我對不住你,有機會我補償你。」季遙歌閉上眼。
高八鬥狠狠瞪她——他的一世英名,她怎麼補償?
還想再罵點什麼,可她已入定,不再理會,他唱獨角戲也沒意思,一猛子扎進水裡,不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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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遙歌運轉《妙蓮咒》一個小周天,髓蜂毒所帶來的反噬已漸漸消失,《妙蓮咒》果是上古秘法,於修心靜氣一途作用極大。
天色微明,山野籠在晨曦中,光線柔和。她睜開眼,世界清明,池畔水氣氤氳,涼意貼膚而入。高八斗已經不在潭裡,她低頭看了眼腰間玉管——這傢伙不知何已解了毒性,化回蟲形飛回管中呼呼大睡。
她記得他說過,他嫌棄人丑,看來果然如此。
其實,他的人形挺好看的,可惜,人和蟲的審美永遠想不到一塊去。
季遙歌聳聳肩,想起還留在任仲平洞府里的兩個人,不敢再多逗留,飛身而起,快速掠向任仲平的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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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禁制,洞府的門被人由外打開,纖細的人影自陽光里走來,坐在蓮榻上的白硯眼皮略開,漫不經心地看了眼來人。
季遙歌終於在他的耐性告磬前回來了。
「怎麼回事?」看到室內景象,季遙歌一愣。
白硯正襟危坐在蓮榻上,任仲平已經醒了,卻不是季遙歌所想象的痴傻,而是滿臉堆歡地跪在榻旁,抱著白硯的小腿,討好地呢喃:「哥哥,帶我去見仙女姐姐吧。」
「如你所見。」白硯沒好氣地開口。
季遙歌還沒回答,任仲平已經看到她,眼睛一亮,像只大型犬類般飛撲到她腳邊,她縮腳不及,被抱個正著。
「仙女姐姐,帶我飛升吧?」
她低頭看任仲平亂髮覆面的模樣,得,這人是真瘋了。
白硯過來,也沒問她這一夜去做了什麼,只蹲到任仲平身邊:「小仲平,仙女姐姐回來了,你想要她教你飛升,是不是要拿出點誠意來?」
任仲平雖思維混亂,只剩孩童智力,卻也聽出他的意思來,忙從手指上擼下枚戒指,乖乖地雙手奉上:「有的有的,這個孝敬仙女姐姐。」
季遙歌沒接,白硯挑眉:「仙女姐姐,還不收下小仲平的孝心。」
她橫他一眼,接下戒指,試探一句:「你先到旁邊去打座。」
任仲平竟真歡天喜地縮到牆根去打座。
「看看有什麼好東西。」白硯湊過來,盯著她手裡的戒指直瞅。
「乾坤戒?」季遙歌看著戒指道。
所謂乾坤戒,與乾坤袋是同類物件,都是用來盛放物品的儲物空間,內部能容納的大小空間根據其品階的不同也有很大區別,季遙歌從前也是用的儲物靈戒,一枚戒指就能裝下三間屋子大小的東西,到了赤秀宮后,她只有最普通的乾坤袋,裝了十幾樣東西就已經要滿了。
這戒指雖不如她以前所用之物,但比起現階段她用的乾坤袋,已經好了不知幾倍。
戒指上已經沒有禁制,她將戒指朝榻上擲出,只聞得一陣叮呤噹啷的聲音,戒指里的東西被一股腦兒倒出,轉眼就在床上堆得像座小山。白硯瞧得眼熱,任仲平境界高,原來又倚靠夜瓏,資源在門內向來是出眾的。
季遙歌走到榻前,隨手撥了撥,並沒驚喜。
東西雖多,但大多數都是常見物,無非是些符籙丹藥功法靈寶等亂七八糟的,品階都不高,入不了她的眼,唯獨靈玉最實在,足足兩大袋,五百多塊下品靈玉,兩塊中品靈玉,這在赤秀宮算富裕了。
「靈玉平分,剩下的東西……」季遙歌對著那山一樣的東西又看了看,將戒指帶到手上,把裡面僅有的兩本功法、空白的符紙並兩張符籙及一套融鑄所用的天斗方鼎塞了進去,又揀了兩件趁手的武器——一支碧玉蛇簪,一柄短刀,蛇簪入髻,短刀佩腰,餘下的東西便都不再看。
「剩下的你拿去吧。」
「都給我?」白硯還在挑揀,忽聞此語有些驚訝。
「嗯。這些對我沒什麼用處,你收著吧。」季遙歌邊說邊走到牆根,低頭尋找起來。
既然他出手了,她斷沒有讓人白忙一場的理由。
白硯微眯了眼,沒有客氣,只道:「也罷,我先收了。有些我也用不上,過段時間帶去集市換成靈玉再分。」
季遙歌點點頭,不作答,白硯先將靈玉分作兩袋,一袋扔向她,她頭也不抬,信手接下,目光仍在地上尋找,白硯奇道:「在找什麼?」她已停步,俯身拾起個巴掌大小的深紫色玉環,正是昨日任仲平用來攻擊她的法寶。
玉環上刻有古怪銘文,不像是萬華修仙界的文字,淺淡的靈氣氤氳其上,品質只比那堆山一樣的東西好上些許,不過……
「鬼域之物?」季遙歌喃道。
玉環所帶的靈氣里有絲腐朽的氣息,顯然來自鬼域。
「師姐,真是鬼域蕭無珩?」提及這個名字時,白硯的平靜終於起了些裂紋。他境界雖低,卻非無知之輩,鬼域與蕭無珩之名,他早就聽說,只是於他而言,那樣的人是不啻於傳說的存在,而如今忽然扯上,這多少帶著些不真實,讓人亢奮又惶恐。
季遙歌搖頭:「不能斷定。」她思忖片刻忽握緊玉環,轉身又打算離開。
白硯已將東西都收進自己的儲物袋裡,他的儲物袋比季遙歌的好,勉強能裝下這小山似的東西。見她要走,他忙道:「去哪?」
「了結一些私事。」季遙歌想到法子對付百里晴派來尋她的人了。
「我和你一起。」白硯道。
「那他……」季遙歌下意識看向任仲平。
聽話打座的任仲平已不知何時睡得酣實,口涎順著嘴角流下也不自知,已無半絲從前風采。
「他好好睡覺就行了。」白硯已點了把甜夢香撒在了香爐內。
季遙歌意味深長地看了白硯一會,點頭:「好,你隨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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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任仲平給的消息,百里晴派來找她的兩個人境界也只在築基初期,被他騙得近日正在赤秀宮外的幾座山頭間駐尋,還沒離開。季遙歌與白硯找了一天,終於在日落前遇到任仲平所說的那兩個人。
「他們有些古怪。」白硯注視著遠處忽然止步不動的兩個人道。
季遙歌正與他躲在離他們十來丈遠的樹上窺探著。
那兩人確實古怪,高而瘦,身形像張紙片,又穿著白衣,看著輕飄飄毫無重量,膚色慘白不堪,面無表情,目光與動作都像機械般僵硬。
兩人背著季白二人蹲到地上,不知從土裡刨出了什麼,捧在手裡埋頭就啃。
叫人毛骨怵然的嘎吱聲遠遠傳來,白硯極不自在地轉了轉脖子,那邊兩人卻似乎有些感應般忽然回頭,林中光芒青幽,照出兩人的煞白面孔,嘴皮子上下動著,露出森白牙齒,正嚼著手上獸類屍肉。
那副模樣,駭人非常。
「陰屍?」季遙歌小聲忖道。
當初她顧著逃命,沒空仔細想,如今回憶起來,百里晴用來對付她的手段,不管是奪舍時所用的法寶,還是後來追殺她所派出追魂獸,都是邪物,應該不屬於萬華,包括這陰屍,也是鬼域妖法。
所以她毫無意外。
和鬼域有關係才好辦。
「陰屍是什麼?」白硯沒聽過這玩意兒。
「以後再同你解釋,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要殺了他們,你要幫我嗎?」季遙歌很直接。
白硯一愣,隨即道:「幫。師姐都開口了,我怎能不幫?」他漫不經心地笑著,「可是要怎麼殺,這兩人的修為都在你我之上。」
「用這個。」她將那玉環扔給白硯。
「這是……」
「應該是給任仲平下符之人交給他的自保之物,頗具威力,用來對付一個綽綽有餘。等會我會施計引開其中一個,再牽制住餘下那一個,你伺機出手就可以。」季遙歌說動就動,一邊解釋一邊翻手拿出張符籙,默吟幾句咒文,那符紙一燃。
白硯不動聲色地蹙了眉。
「去。」她彈指將起火的符籙射出,符籙飛到半空化成一隻鹿角兔,速度飛快地竄入林間。
那兩個正在啃獸屍的人聽到動靜,目光瘮人地望去,手機械式地垂下,獸屍落地。鹿角兔跑得飛快,三兩跑遠,那兩人獃滯片刻,忽一前一後追去。季遙歌便趁著這功夫疾電般掠去,拔下髻間蛇簪射去。
蛇簪飛到一半便化作一條小指粗、手臂長的碧蛇,繞到後面那人頸間,張嘴就咬。那人腳步頓緩,往蛇身掐去,豈料那蛇頗具靈性,蛇頭一縮,又游到另一側。就只是停頓的瞬間,前面那人已經追遠,季遙歌也化作電光纏上那人,手中短刀揮出滿天刀影,斬向此人。
此人臉上卻不見驚色,依舊面無表情,身上有股深厚腐朽味,沒有生氣,身上黑霧一涌,季遙歌的刀光就再也砍不到他身上,他桀桀怪叫兩聲,手作爪從黑霧中探出,朝著季遙歌凌空抓出,黑色爪光閃過。季遙歌側閃,身後的大樹卻應聲而倒,她心頭駭然,往後直退,他卻縱身而起,俯衝抓向季遙歌,季遙歌修為不夠,如被蒼鷹撲中的野兔,眼見已倒地,一道紫焰攜著怒張的力量飛來,正面撞上那人胸口。
轟地一聲,那人胸口竟被紫焰洞穿,黑霧一散,他落到地面,面目獃滯地看著胸口燃起的紫焰,一寸一寸化成灰燼。季遙歌眸色沉沉地看了眼仍藏在樹葉間的白硯,轉頭拾起玉環。
身後,一股陰冷的氣息悄然襲來,直奔她的背心。「小心!」白硯的聲音忽然響在她耳畔。下一刻,季遙歌已被人抱入懷中,竟是白硯趕到。
她被他抱著疾退數步,轉身站定時便見追著鹿角兔而去的男人竟突然折返,出手偷襲。
白硯悶哼一聲,淡淡的血腥味散開,季遙歌也不知他傷及何處,只道:「要緊嗎?」
「不要緊。」他啐了口血沫子,強撐道。
那人已再度朝著二人俯衝而下,白硯單手緊抱季遙歌,只剩一邊手掐了離火咒打出一道火焰,可瞬間就被那揮散。季遙歌咬咬牙,趁著這間隙,用僅有的那點靈力灌入玉環中,再一記揮出。
一抹紫焰亮起,撞上那人肩頭,將人撞出老遠,玉環也隨之落地。
季遙歌轉身扶住白硯,遙看那人蹣跚站起,竟不再攻擊他們,轉而撿起玉環,素來無表情的臉上露出疑惑。
季遙歌忽心生一計,揚聲道:「滾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此乃天梟宗看中的地方,不容外人覬覦,若爾等再來爭搶,別怨我家蕭主出手。」
兩邊都是鬼域的人,就讓她借蕭無珩的名號用用吧。
果然,聽到蕭無珩這三字,那陰屍居然顫了顫,接著便將玉環放入衣襟內,不作停留飛身離去,想是去向百里晴復命。
有蕭無珩這名號鎮著,季遙歌想她大概可以安生好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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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白硯扶到離戰場不遠的山崖上,季遙歌讓他靠著塊石頭坐好。
白硯為了救她背上吃了一爪,衣裳裂作條狀,露出三道黑青爪痕,長發微亂,唇色灰白,唇角掛著幾縷血絲,已盤膝坐定運功療傷。季遙歌拿凈布拭去他唇角血污,待其運氣醒轉。
「咳!」白硯很快就睜眼,卻張嘴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怎樣?」季遙歌忙問道。
白硯面色比剛剛還差,氣息虛弱,搖了搖頭,道:「經脈堵塞,真氣逆行,我沒辦法。」
季遙歌聞言眉頭大蹙,抓起他的手腕,探入一絲神識。
果然,經脈被堵,真氣難以運轉,情況極為嚴重。
「這傷勢,要是有通天丸就好了。」她忖道。
白硯虛軟倚著牆,目光垂在自己吐的那口血上,唇張了張,欲言又止:「通天丸……罷了……」
那是鍊氣期和築基期的修士最好的丹藥,在萬仞山上就已是稀缺丹藥,在這裡就更別提了,整個藏玲閣,也只有一枚。
「藏玲閣里有顆通天丸,我能拿到。」季遙歌把著他的脈門道。
白硯又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卻聽她又道:「白硯師弟,你是不是很想聽到我說這句話。」
他有些驚訝,漂亮的眼睜大。
季遙歌將他的手放到他身側,站起,居高臨下:「別演了。你經脈逆行的傷,不是因為陰屍所導致,是因為你強行用藥物提升修為所至,你早就不是鍊氣期,已經突破到築基了,我可有說錯?」
白硯沉默,目光卻漸漸冰涼,淺淡的唇揚起抹笑,從前那些或款款深情,或溫柔討好的種種面目,如枯萎的花瓣,片片剝除,露出裡面淬了毒的尖刺。
傷人傷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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