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皇之屍

蛛皇之屍

地面微微顫動,砂石彈起,嗡嗡振翅聲與窸窣蟲行聲由遠及近,四面八方的圍攏過來。高八斗臉色白了白,縮到季遙歌身後,那個慫樣惹來季遙歌一聲低嘲:「你怕什麼?不都是蟲子?」高八斗小聲回嘴:「吃人的蟲子和吃書的蟲子能相提並論?讓我蜇一下起碼沒毒吧。」

關於蟲界的強弱並未爭出結論,嗡嗡聲已近在咫尺,一大團灰霧從懸崖上的山林間湧出,浮在楚隱身前上下涌動,仔細看去全是細小的蟲子,密集得人頭皮發麻。楚隱已然站起,他面前的地面陡然揚塵,砂石飛起,一物裂地而出,聲響大得像炸山。一隻龐大的蟲蟻身影在塵砂間若隱若現,待得塵散,季遙歌方看清那是只大如狼獸的巨蟻,暗紫色的軀殼流淌著金屬的少澤,額間是道硃色蛛印,正顎口大張,露出尖細可怕的利齒,雙目猩紅地看著眼前幾人。

韓星岩已兩步跨自季遙歌身前,面色微凝,戒備地看著突如其來的蟲群與這隻龐然大蟲。這紫色巨蟻卻忽然俯下身軀,搖搖腦袋,以觸鬚朝楚隱試探性晃晃,很快的,那兩根觸鬚便垂下,巨蟻沙沙爬到楚隱身邊,腦袋湊在楚隱腳邊蹭了蹭,除了長得瘮人了些,倒有些家養寵獸的親昵。其餘小蟻便也從半空落地,密密麻麻爬了滿地,連接四周的綠草樹木上都爬滿。楚隱看著巨蟻道:「這是蠅翅蟻的蟻后,一巢蠅翅只有一隻蟻后,當初遇見之時才巴掌大小,轉眼都長這麼大了。你們不必確認了,這下面的確是南嶺蟲谷。」他邊說邊撫蟻后的頭,眼眸半閉,似在與它作無聲交流。

「他到底是……」韓星岩此時方忍不住向季遙歌問出口。

「蛛皇,梵天蛛皇,宿於元還體內。」季遙歌便不再隱瞞。

話音剛落,她衣裳便被人扯動。「快看!」高八斗正瞪大雙眼看向崖下霧海,眸中不無駭色。只見剛剛還呈乳白色的濃霧間已隱約呈現無數陰影,彷彿有什麼要穿透濃霧飛出般。季遙歌忽然反應過來,剛才傳來的嗡鳴蟲聲,不止是從言靈山上,也從這霧海里傳來。

她一驚,剛想問楚隱,那廂楚隱卻已走到崖邊,喝了聲:「帶路。」

蟻後背后張開巨大翅膀,形如蜻蜓之翼,帶著滿地的蠅翅倏爾朝著崖下飛去,楚隱此時轉身看向季遙歌:「敢跟我來嗎?」語罷他向後一倒,背向下面仰天倒入深淵。

「楚隱!」季遙歌脫口急道,不假思索便隨之躍下。元還隱遁,楚隱沒有修為,與凡人幾無差別,掉下懸崖只有死路一條。

事實證明,關心則亂,她多慮了。

追著楚隱疾速躍入濃霧內,季遙歌便覺經脈一滯,四周的白霧有阻絕靈氣的作用,她一時間竟施展不開法術,只能急墜而下。白霧間卻傳來忽遠忽近的笑聲,一道巨大黑影從正下方飛上,季遙歌落在黑影之上,腳底似踩上一片薄翼,她定睛一看,卻是只五彩斑斕的巨蝶,正平展雙翅在空中慢慢飛翔,楚隱站在蝶翼正中,看著她笑:「你還真不怕死。」

「不,我怕死。怕你死。」季遙歌摸透他的脾氣,得哄著,哄得越順他心情越好。

果然,楚隱勾起的唇翹高:「怕我死,還是怕元還死?」

「有差別?」季遙歌走到他身邊,反問。

「當然有。」他看著她,眼眸如星——近千年光陰,他出現的機會很少,每回都與她有關。從初時她在他口中奪人,到後來同生共死,縱然相處時日不算長久,這份情誼終究不同。

「自然是怕你死。」她眼也不眨道。

楚隱哈哈笑起:「你這話假得我喜歡。」

身邊又接連傳來「砰砰」聲響,霧中又有黑影落下,原是韓星岩、高八斗二人也跟著躍下懸崖,被其他蟲子接住。白霧淡了些,季遙歌方看清,這霧中影影綽綽全是蟲子,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蟲子,數量與種類都是她生平僅見,正如大軍點兵般排列半空,靜待楚隱歸來,這一幕可謂震撼至極,韓星岩與高八斗亦面現震色。

「霧色三分,上白中青下紫。白霧絕靈,青霧為瘴,紫霧腐神,你們小心點。」楚隱聲音冷冷傳出。

霧中振翅聲再起,紫影飛過,蠅翅蟻后掠飛而過,朝下疾速俯衝,蟲群兩分而下,讓出中間一條直下之路,簇擁著楚隱與季遙歌幾人魚貫俯衝。巨蝶的速度奇快,風聲呼嘯過耳,霧卻未被吹散,顏色漸漸轉青,腥臭味瀰漫。季遙歌快速摸出避毒的仙丹,倒出幾顆自服一半,又將楚隱肩膀扳過。

「我不需要……」楚隱正意氣風發,如同帝王歸朝,哪還記得旁的事。

「你現在是人,不是蟲,這霧氣有毒,你不吃藥想死么?」季遙歌一邊說,一邊飛快捏住他下頜,不由分說將葯通通塞進他嘴裡。

楚隱吞了口水乾咽而下,氣勢被她打亂,只狠狠瞪她,半晌方道:「你們人修就是麻煩,為情所驅,救來救去煩不煩?」

「不煩。」季遙歌乾脆道。

楚隱看著她:「當初那小姑娘也和你一樣,為救他獻祭於梵天輪迴,才引得我與他合軀同修,她卻被吞噬得連骨頭也不剩。你是想與她一樣?」

「我不知道。我行事,不論救人還是殺人,但憑我心,救我想救之人,殺我要殺之人,沒想那麼多。」季遙歌淡道。從楚隱的隻言片語間,她已聽出,不管是幽篁還是郁離,曾以性命為代價,救過那人一回,這與三星掛月閣記載的並不相符。

真假無從分辨,但她正慢慢接近。

楚隱不置可否,巨蝶很快衝過青霧,眨眼間又穿過紫霧,停在半空。季遙歌向下俯望,四周低矮青巒蜿蜒連綿,山谷無邊,數之不盡的蟲蟻傾巢而出,千足、蜘蛛、蠍子等蟲類及蛇獸鋪滿整個山谷,匍匐在地迎接楚隱歸來。山中草木早已荒蕪,只剩砂礫枯木,溪湖乾涸,地上全是森森白骨,被蟲蟻覆蓋,也分不清是人骨還是獸骨。如此看去,這山谷透出一股瘮人死氣。

季遙歌與朝星岩已分別掏出蜃海紗上拓下的輿圖細細對比,卻無一處能對上。這山谷與蜃海紗中所繪景象除了輪廓一致外,早已面目全非。赤秀弟子所繪之圖因是遠觀,故只得部分輪廓,未見真章,所以也看不出蟲谷之變。

「別對了,蜃海紗畫的是從前的南嶺蟲谷,自我隨隕星降於此地后,這裡的蟲類得我蛛血滋養,異變繁衍,數量成倍增加,早將此地資源吞噬耗盡。」楚隱開口道。

韓星岩抬起頭,亦道:「看來確是如此。這蟲谷上空原該有個法術屏障為擋,阻止進出,眼下已消失不見。」

「我在之時確有道法術屏障,不過那屏障被隕星撞出大洞,早就殘損,否則……他如何進來此地?」楚隱說話間看了眼季遙歌。

季遙歌便猜他說的應是元還,正思忖著,又聽他道:「這裡的蟲子繁衍萬年,早成蟲國,封閉山谷資源匱缺,蟲獸亦要生存,只能向外尋找出路。萬年下來,那道殘損的法術屏障已被這裡的蟲子蠶食殆盡,所以長蓬的三大秘境才頻頻出現異變的蟲群,而我們也能順利進來。」

這是楚隱適才從蟻后那裡探得的消息。他打個響指,飛在半空中的蟲群便盡數落地,地上密密麻麻的蟲獸往外退避,讓出一塊荒蕪的砂地,楚隱帶著三人跳落地面。除了砂石,地上只有被啃得凹凸不平的白骨,空氣里瀰漫著難聞的氣息,半點沒有世祖秘境的仙氣,反像個人間煉獄。

楚隱揮揮衣袖,四周蟲潮退去,只聞得窸窣響動,一陣塵煙揚起,蟲蟻蛇獸散盡,這片荒蕪的山谷愈發顯得貧瘠荒涼,到處是被蛀空的樹榦與散落的白骨,還有許多蟲蟻屍體,已被陽光晒乾。

「歡迎到我蟲族國度。」楚隱指尖頂起一隻青蠍,轉身望向季遙歌幾人,「不知幾位想尋何物,念在你們送我回來的份上,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們,這裡從前確實有很多寶貝。晶石、礦脈,還有些靈草仙藥,不過……我在此地養傷那些年,已經把這些寶貝都消耗殆盡。如你們所見,這地方對你們來說已經沒有價值可言。」他似笑非笑道。這番話恐怕在他心底已憋了許久,此時說來帶著濃濃嘲意。

「無妨。」季遙歌不以為意地擺手,只道,「帶我去你和元還鬥法之地。」

此話一出,楚隱面色微變,沉默了片刻,他方背過身朝行去,聲音冷涼:「好。跟我來。」

一行人往南繼續向下探去,路上的景象愈發荒涼。山谷很大,走了約半個時辰,楚隱停在另一邊谷地的山路外,遙望遠處一點金芒,目光冰氣四溢:「到了。」

前方山谷比前面的還要巨大,卻是亂石堆砌,山稜傾塌,隨處可見大火焚燒后的焦黑,然而白骨與蟲屍卻是絕了跡,彷彿是個無人敢踏足之地。瀰漫在空氣里的蟲毒氣息被一股淡淡威壓籠罩,彷彿是古仙所遣氣息,透過這些殘餘氣息與四周景象,季遙歌和韓星岩可以輕而易舉判斷,此地在無數年前曾經歷過一場聲勢滔天的可怕鬥法,所留氣息經數千年不散,足證鬥法者的修為高深莫測,並非他們如今可比。

楚隱拋下一句話后就不理眾人,自顧自往遠處那點金芒走去,季遙歌讓韓星岩與高八斗散開探尋此地,自己則緊隨楚隱身後。

「季遙歌,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他問她。

「不是你的巢穴嗎?」季遙歌道。隨著兩人的步伐,路上已現大片殘留的破損蛛網,雪白里泛著幾點金光,越往裡去,蛛絲越密,由地面鋪向兩側山稜,山上有被驚雷炸過的痕迹,看得出來這裡的蛛網曾鋪天蓋地為巢,卻經歷火焚與雷啻,現下已殘缺不全。

二人已行至深處,楚隱忽然駐足,微仰下巴:「這裡是我巢穴,繁盛之時曾聚全谷蟲妖為我納食,不過如今,這地方是我的……墳冢。」

季遙歌已然看到,剛才折射出金芒的東西,靜靜屹立凹谷正中央,被幾縷殘絲纏著,在時光中蒼涼。

輝煌、強悍卻又脆弱的空殼,一具龐大如九重高樓的,金蛛軀殼,屹立不倒。在這軀殼之下,人類的身體顯得無比渺小,季遙歌只能仰望。

梵天蛛皇的屍體,經三千年未曾沙化,豎如金鐵的軀殼上折射著驕陽般的光芒,刺人眼眸。

季遙歌見過楚隱本體的虛影,當時便覺震憾,可虛影卻遠遠不及眼前實體來得震驚。她一時無話,只是盯著這具蟲屍。

楚隱早已走到自己的屍體下,撫過深插入地的尖銳蛛足,轉身問她:「怎樣?」

「很……震撼。」季遙歌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詞語。

楚隱卻笑了:「這句真話我也愛聽。」

「你們鬥法兩敗俱亡,你的屍體在這裡,那他呢?」季遙歌問道。

楚隱深深望她一眼,指著蛛腹下隆起的石堆:「那兒。」

石堆里隱隱透出青光,似乎埋著秘密,季遙歌踱步而前,走得異常緩慢,竟有些懼怕自己一會將要看到的東西。楚隱便勾嘲而笑:「那下面埋著他,也埋著他的遺物,你怕了?」

季遙歌不理他,只是慢慢靠近,單膝落地,伸出手去,欲撥開石堆……

「遙歌,小心——」

韓星岩的示警聲突然響起,卻晚了半步。紅黑二色光芒交閃而來,快若驚電,帶著巨大殺氣攻向季遙歌和楚隱。季遙歌當即收手,顧不得這石堆,一手掐訣放出兩枚靈骨所煉之靈器,人已瞬間掠至楚隱身前,反身一抱,替他擋下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雖有些狼狽,卻又似在意料之中。

塵沙揚起,山谷被震出巨響,迴音不絕。

「咳。」季遙歌俯頭咳出喉間腥血,已與楚隱一起被撞到蛛屍的第四足下。

楚隱面色劇變,雙眸刃血,望向已站在石堆之下的二人身上。

黑衣勁裝,正是蕭無珩,另一個正騰身而起,迎上韓星岩的,便是宋秋崖。蕭無珩一擊雖未得手,卻成功掠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之下,沒有任何猶豫地伸出手。

那廂季遙歌抹去唇角血跡,忽然露出噬血微笑。

轟——

震天巨響忽然炸起,碎石紛飛,天際數道電光砸下,仿似天雷。

這聲音震得半空正在鬥法的韓星岩與宋秋崖都是一滯,不約而同望去,卻見石堆被觸碰之後轟然而炸,蕭無珩措不及防,被炸得正著。

「蕭無珩,今天有空,咱們來算算舊賬!」季遙歌冷笑道。

煙塵未散,蕭無珩身形不現,只有帶著急喘的聲音響起:「假的!」

哪有什麼元還遺骸,石堆之下埋著的,是她一早讓楚隱借蟲子運到此地的奪命法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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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修成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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