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還
人的情緒是種很微妙複雜的東西,往往能非常直接地反應一個人的愛恨憎惡,這東西由心而生,可以隱藏,卻不會說謊。
季遙歌看著站在石室內攥緊拳頭的白硯,再次感受到他乍然外放的情緒,充斥著濃烈的恨,但他卻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神都波瀾不驚。
她開始體會到《媚骨訣》里女人所說的話,也開始明白,夜瓏教她仙魔舞時說過的那番話。
「想殺他報仇?」她問他。
白硯盯著床上傻笑的任仲平,鬆開的手化作掌高高舉起,放下,再舉起,往複三次,最後狠狠甩下。
「殺了他會壞事,我沒那麼衝動。」
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理智佔了上風。
季遙歌覺得有意思,剛剛那陣濃烈的憤怒和憎恨,已如潮汐,來得洶湧,退得卻突然。各種感情互相作用主導了情緒,而種種情緒左右著行為,如果有朝一日她能控制一個人的情緒,是不是就意味著她能完全控制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進而控制一個人的心?
「你到底是誰?」冷靜下來的白硯坐到桌邊,捏著肩問她。
「我不能告訴你。」攸關生死的秘密,季遙歌不會輕易告訴他。
白硯並不堅持,只道:「那我……可以繼續叫你季師姐嗎?」
「隨便。」季遙歌對這些並不在乎。
白硯看著她,熟悉的模樣和聲音,人還是那個人,卻已換了芯子,明明就是個陌生人,可叫一聲「師姐」,似乎那人還在身邊不曾離去。
那個沉默寡言、微小謹慎卻也聰明通透的季遙歌,掙扎著在修仙界里生存,他們彼此算計過,他卻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離開得悄無聲息。
連聲再會,都沒能出口。
「把葯服了,我們帶他去見夜瓏師姐。」季遙歌站在任仲平身邊,轉頭看到怔怔的白硯,便摸了瓶葯扔過去。
白硯接下,見是當時夜瓏給她的那瓶培元丹。
「治你背上的傷。」她催促他,「你快點。」
白硯不語,將瓷瓶蠟封刮開,將整瓶葯都往嘴裡倒,隨後將空瓶一擲,盤膝坐到地上,運氣調息讓藥力更快發揮。季遙歌則在床邊和任仲平說話,任仲平瘋傻之後,唯季遙歌之命是從,她說什麼,他便應什麼,她想了套說辭瞞住自己的來歷,要任仲平記熟。
一炷香的時間,白硯睜眼,胸口的悶痛已去,陰鬼所致的傷勢有所減緩,那廂季遙歌還在與任仲平一問一答,力求讓那番說辭天衣無縫,白硯上前加入,三人最後對好了話,才由季遙歌押著任仲平去了夜瓏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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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瓏沉著臉聽完季遙歌所言,不發一語。季遙歌和白硯有些忐忑,任仲平是夜瓏南明合歡訣的陪修,雖沒結成道侶,但二人的感情當比旁人要深厚些,如今被他們折騰著這副瘋瘋顛顛的模樣,也不知夜瓏會不會動怒。
「此事非同小可,都隨我去見夜霜夫人吧。」夜瓏卻沒責備,沉斂的目光只從任仲平身上一掃而過。
任仲平卻似被她嚇到,往季遙歌身後一縮,可憐巴巴地抓著季遙歌的袖子不松。
「是。」季遙歌與白硯齊齊應聲。
夜瓏又帶著三人去往應霜的居安殿。
居安殿里還是縈繞著應霜夫人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清新淡雅。季遙歌幾人到時,月宵正在殿上為應霜調製清露香丸,看到他們進來,只橫了夜瓏一眼。
夜瓏訕訕摸了摸鼻,領著季遙歌幾人拜見應霜。
應霜閉眸斜倚榻上,正撥弄著一串月白色的手串,漆黑的發散落滿背,較之上次見面更添風情。
「師父,您吩咐師兄與我留意之事,已有眉目。」夜瓏上前低語。
季遙歌與白硯心裡均咯噔一聲,才剛他們向夜瓏回稟時,她保持沉默,莫非是早已知道?
夜瓏看季遙歌滿眼疑惑,瞧了瞧應霜臉色,解釋道:「兩個月前,啼魚州山主就已暗中向各山門派傳信,說啼魚州有鬼域修士出沒,極可能與蕭無珩有關,令我等嚴加防患。」
季遙歌詫異,可很快,這詫異便消散。救她那人當時既已發現煞術煉陰,自然會懷疑鬼域和蕭無珩,他與啼魚州山主有交情,會將此事告知並不奇怪。
「發生了何事?」應霜纖細黛眉一擰,人從榻上坐起,將手串按在榻上,問道。
夜瓏給季遙歌使了個眼神,季遙歌上前半步作個揖,垂眸將任仲平之事細細說出,只說他當初想收她魂魄未果,害她傷重失憶,回師門后怕她記起舊事泄露秘密,所以要再次下殺手,卻被白硯識破,二人聯手將任仲平制服,這才從他嘴裡得知關於鬼域之事。
「可惜,他也不知下符者是何人,不能斷定是否蕭無珩親臨啼魚州。至於他們要找的東西,弟子與白師弟問不出來,每次一問,他就開不了口。」季遙歌沒提自己知道「封咒」之事,那是高階術法,以她的境界應當聞所未聞才對,說完一切,她又長揖到底,「弟子與白硯師弟擅自作主,設計對付任師兄,還請夫人賜罪。」
白硯也跟著長揖,垂下時眼珠子卻往她那裡一飄——如今這師姐真是人才,一本正經說瞎話的本事,倒比他還厲害。
應霜沒發話,一時間殿內陷入沉默,直到季遙歌看到湖水藍的翹頭履出現在眼前,才知應霜已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她抬頭,撞入一雙溫柔的眼,有著讓人如沐春風的暖意。
「你說任仲平當初向你施煞術,據我所知,煉陰術可抽人魂魄,我倒是好奇,你為何會是失憶而歸?」應霜的語氣溫和無比,輕輕悠悠,入耳至心。
季遙歌心頭微凜,卻是如臨大敵,她面色如常,定定看著應霜的眼,道:「回夫人,弟子也想不明白,到現在回憶還很混亂,只隱約記得,似乎有股極其強大的威壓突然湧來,我猜任師兄應該是被那股威壓嚇到,放棄了繼續施術,我的魂魄才得以保存,不過到底受了傷,所以記不清事。」
「強大的威壓?」
「嗯,非常非常強悍,比……」季遙歌目光更加茫然,說話也不加思考,「比夫人還厲害。」
這要失禮的話卻沒讓應霜動怒,她反倒一聲輕笑,道:「是了,你就是被元仙尊無意間救下的小丫頭,倒是有些造化。」
「元仙尊?」夜瓏與月宵同時疑道。
「山主之友,仙界大能。鬼域之事就是他第一個發現的,他言及當時正好撞見她遇難,所以施了援手,倒是她的一場造化。」應霜笑道,目光中的溫柔卻一掃而空,只留清冷平表。
季遙歌背後卻一片濕涼,應霜剛才不動聲色地向她施了媚術,幸而她不受影響,還能裝上一裝,在聽到夜瓏提及他們早已知道鬼域之事時就想到救她那人,所以改了說辭,倒剛好借他之口去了應霜的疑心。
也得虧那人同樣沒說實話,不曾言及她被奪舍之事。
到如今,她也只知他的姓。姓元,來自太初門,她的師尊謝冷月曾親自求上門的大能者……
忽然間,她心裡閃過一個名字。
元還?
太初門的長老,五獄塔的主人。
若是從前她遇見了,還得乖乖喊上一聲。
元師叔。
「你背上的傷是如何來的?」應霜問完季遙歌,又問白硯。
白硯忙道:「我與師姐對付任仲平時發現一旁有人窺探,所以追了出去,這是被窺探者所傷,那兩個窺探者很奇怪,煞白的臉,食屍。」她裝,他也裝。
應霜這次沒再施媚術,只是仔細查看白硯背上傷口,倒是夜瓏開口:「那兩個人我有印象,前天就有弟子來報,說他們在山門外鬼鬼祟祟與任仲平暗中接觸,我派人去查時卻又不見了蹤跡。」
「這是陰屍爪,也是鬼域之物。」應霜卻蹙眉不解,「可陰屍乃是鬼域以北地陽宗的不傳之功,蕭無珩的天梟宗和地陽宗分南北割據鬼域,如今勢成水火,怎麼會突然都出現在這裡?」
季遙歌不作聲,暗暗思忖。看來百里晴不僅和鬼域有聯繫,更與地陽宗有些瓜葛。
應霜問完話,望向夜瓏:「夜瓏,你怎麼看?」
夜瓏抱拳:「師父,弟子覺得當務之急是將此事通知山主並各山門主,若真是鬼域與蕭無珩前來,恐怕非我一門之力可抗。至於季師妹與白師弟,弟子認為他們所言不虛……」說話間她看著季遙歌,眼裡有絲歉意,「弟子先前借授舞之由,已經試探過她的身體與修為,並無異狀。」
月宵挑了挑眉,小聲哼了哼。季遙歌心內洞明——夜瓏對自己早有懷疑。
應霜又是一笑:「你不說我倒忘了,遙歌,聽聞你前日跳仙魔舞竟跳到十二象的境界?」
「是夜瓏師姐教得好。」季遙歌忙道。
「你不必害怕,比起修為,此舞更講求悟性,你領悟得快,能跳出仙魔粗象,並不奇怪,只是可惜了,你的身體……」應霜輕撫季遙歌的頭,年輕的面容上竟有幾分慈愛,「你們二人此番也算立了大功,可有要求之物?」
白硯聞言欣喜非常,偷偷看了看季遙歌,季遙歌緩慢點頭,他方道:「多謝夫人,弟子厚顏,想求顆通天丸。」
通天丸雖稀罕,可對應霜來說,已無用處,收在藏玲閣內不過也是用來賞賜門人,此時她也不問緣由,走回榻上坐下,道了句:「好。」又問季遙歌,「遙歌呢?」思及她難以修行,丹藥法寶都用不上,應霜很快又道,「你舞跳得好,要不你跟著月宵,過兩個月的雙修結會,由你領舞,可好?」
月宵才要反駁,季遙歌卻已主動開口:「遙歌不才,修為總是上不去,但也不敢懈怠,每日苦煉,近日覺得心境有些鬆動,想求夫人准遙歌暫卸門內一應事務,讓遙歌潛心修行一段時日,也許……會有突破。」
任仲平已瘋,百里晴近期恐怕也不敢前來,而蕭無珩之事已交由門派處理,她眼下正是心無旁鶩修行之時。
若是順利,兩個月時間,她就可以築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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