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之主
三日成神,這在修仙界並不是傳說,而是一個荒誕無稽的妄想,而季遙歌用三天的時間證明了這個妄想的現實性。
沒有人知道這三天時間裡她經歷了什麼,他們所看到的,只有一個突然失蹤后又突然歸來的赤秀宗主,她只失蹤了三天。
這三天,濃縮著從過去到現在漫長的一萬兩千七百四十二年。
像一場永遠都做不完的夢,終於到達終點。
浮島已被拽進虛空,島上的修士接二連三地飛到半空,隨著赤秀宗一起進入虛空。季遙歌與赤秀島上的人遙遙相對,儘管隔著遙遠的距離與無邊的黑暗,也足夠他們看清彼此。北聖齋刺目的光芒與震心的聲響消失,虛空里只有一片寂靜,黑暗有時竟也比白晝更讓人心安。
螢點似的人騰到半空,背後黑霧凝化的巨爪將浮島徹底拉入裂隙,直至轟地一聲,赤秀浮島與她身後的城池撞連在一起。季遙歌已浮身到兩城相接處的高空上,巨爪飛回她背後,散作一蓬黑霧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無數目光彙集在季遙歌身上,但很奇怪,並沒人開口,彷彿一張嘴,聲音就會消散和這虛空一樣無邊的沉默里。黑暗讓人顯得渺小,卻又十分醒目,總覺得她下一刻就要被身後巨嘴般的黑暗吞噬,可她就那樣緩慢無聲地落下,帶著來自上界的磅礴仙威,輕飄飄地飛到赤秀主峰之上。
整座山峰、整個宗門都隨之微微一震,輕如鴻毛的姿態卻蓄萬鈞之力,便是季遙歌再三收斂,那一縷無上威壓仍是不可扼制地擴散,像巨大的、無形的罩子,籠罩了整個赤秀。
比起墨青棱濃郁純厚的仙氣,亦或唐徊冰冽銳利的威壓,季遙歌所傳出的氣息毫無疑問是無聲卻又張狂的,像她背上已然消失的黑爪,像這能夠將人吞噬的黑暗……
熟悉她的人都已明顯察覺到她的變化——這是個與三天之前截然不同的季遙歌。
那變化不因這迫人的氣息而起。三天前的她固然很強,可在很多人眼中,她還年輕桀傲,一千歲的壽元在茫茫仙途中只是一個起步,可三天過去,她身上那點淺薄的歲月痕迹已經加深,即便她如今依舊光彩照人更甚從前,卻沒人能在她面前稱一聲長。
前前後後,她活了一萬三千多年,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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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都……這是方都啊!」花眠率先發出聲音,他認出了那綿長的城牆與那高懸的城匾,這是他與季遙歌結緣的由來,而一旦認出這個地方,季遙歌所帶來的古怪距離感便消失殆盡,「好傢夥!你把我們帶進虛空了?」
季遙歌俯望第一個衝過來的人,眼中閃過幾分迷惑——一萬兩千多年,關於赤秀的記憶已然模糊,她遲遲不語,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因為她似乎想不起他們的模樣,分不出他們誰是誰。
這個人年輕稚嫩,大大咧咧,敏銳度比所有人都低……
她想了想,似乎找到答案。
「你是……」她落到赤秀峰上,輕蹙眉頭,試探著開口,「花……眠?」
「怎麼?才離開三日就不認得我了?」花眠臉上還有憊色,卻難掩激動,「你快說說,到底發生了何事?你為何出現在這裡?現下該如何對付三星掛月?還有,你的境界……」
他的問題連珠炮似的發出,雖然衝動,卻也問出了四周所有修士心頭疑問。赤秀峰上已經落下好些人,白斐、顧行知、昊光、韓星岩、慈蓮、花蓁並花家眾人,乃至獸族的烈凰、賀七、流華,都已馭風而來,餘下的好些和赤秀沒有往來,與季遙歌亦不相熟的大小宗門與修士,也都飛到赤秀峰附近,遠遠觀望。
「我記得你。」季遙歌點頭,他的問題太多,她也不知該從何回答起,索性望向離自己最近的這幾個人。
被她目光掃過的人,均沒來由一陣心顫,那是雙懾魂奪魄的眼睛,瞳仁漆黑,看似清澈,卻似深淵,掩著太多不為人觸的故事,每一段似乎都驚心動魄,足以打動任何一個人。
懾魂的眼眸,動人的容顏,似有若無的香氣,敲在魂神中的聲音,還有那彷彿可以品嘗到的醉人的甜……她的媚骨極致,由五感而生,眼耳口鼻唇,無孔不入,即便是閉上眼,屏住呼吸,不聞外事,也難逃這等蠱惑。
「小斐……」她目光轉動,落在白斐身上。
被點名的白斐陡然一醒:「師父!我在。」
她失笑,眉眼彎去,懾魂奪魄的媚色消失,帶著一萬兩千多年久別重逢的喜悅,忽然飛身上前,重重抱住花眠,鄭重喚了聲:「阿眠,好久不見。」在花眠錯愕的目光中,她抱向下個人,「小斐,師父回來了。」
再下一個:「你是顧師兄!」顧行知叫她抱得一怔,卻又從那一抱中嚼出幾分恩怨泯然的味道來——他們之間真的再無牽絆。
「慈蓮叔叔,花蓁嬸嬸。」
「夜瓏,月宵。」
「韓兄。」
「青冠。」
「花城主。」
被她點到名字,以及緊緊擁抱的人,也不知為何皆被她的情緒感染,胸中充盈著難以言喻的感覺,彷彿他們之間許久未見,久到算不清日子,記不得模樣,只靠著曾經魂牽夢縈的熟悉而一一辨別。
她想起來了,也全部都認出來了,清清楚楚。
她最後停在獸族前方,望進昊光獸眸之中。昊光張了張嘴,希望她也能喚出自己名字,卻終究化作滿心愧歉,這場由獸族發起的戰爭,已經犧牲了太多人,他們從沒相信過她。
季遙歌只定定看他兩眼,忽作長嘆,雙臂一展摟住他,喚了聲:「昊光哥哥。」語氣平靜,與先前無差,卻叫昊光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回擁而去,頭重重垂下,緊緊抱著她道:「對不起……」
她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撫,自他懷中脫身而出,又看他身後的賀七與流華,不過點頭而已,神色平平,並無怪責怨恨之意,卻更叫二人心中難受,倒寧願她出言質問,卻是不知於季遙歌而言,赤秀與獸族的誤會和怨恨,都已經消彌在浩浩時光之中。
那怨恨還不足以,亦或還不夠資格讓她銘記一萬兩千餘年。她心有執念,卻非因恨而起。
烈凰走出,她並不識得季遙歌,但這並不妨礙她嗅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龍威,眉梢一揚,便道:「龍?你化龍成功了?」
季遙歌看向眼前陌生的紅衣女修,她確認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不過她同樣能感受對方的氣息:「凰獸?」
「我叫焰韶。」她自報姓名,傲然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季遙歌微笑,並未答她,卻忽有青光衝天,一道龐大虛影從她身上騰空而升,青色魂形盤旋黑暗,浩浩龍吟震徹無邊黑暗,直驚四野。
青鱗璀璨,雙角四足,不再是蛟形,而是徹徹底底的青龍。
化蛟成龍,那只有一種可能。
獸族上下劇震,花眠、白斐並慈蓮、昊光等人皆驚得呆去,而後自烈凰起,所有獸族逐一單膝落地,包括賀七、流華、慈蓮、昊光在內,向王獸俯首。
「她竟然飛升了……」顧行知自言自語道,說到后突然笑起,「難怪,難怪能有此力。三日飛升,哈哈,三日飛升……」
龍吟陣陣,季遙歌縱身飛起,一改先前顏色,沉浮於空,眉梢眼間染上悍色,揚聲道:「諸位,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我乃赤秀宗主並方都城主季遙歌,此地位於三界六道夾縫之間,超脫輪迴,不受天地桎梏,謂之虛空。我乃這虛空主宰,歡迎諸位隨赤秀一併踏足方都虛空。」
整個萬華,只有這裡不在天書妖樓的掌控中,亦是他無法涉足之地。
《溯世書》所賦予的神秘力量,其中便有馭虛之能,她耗萬載光陰,終成虛空之主。
「好大的口氣!」遠遠地,有一聲冷嘲傳來,「你這大蛇也不怕說大話折了壽!還不快點讓我進來,合著哥哥我替你忙活半天,你就這麼待客?要是弄壞了我的寶貝渡海舟,我便將你這虛空拆了。」
蘊蓄天威的聲音敲打在所有修士耳中,讓眾人從失神中醒來,轉頭循聲望去,只見那已然半閉的裂隙豁口中,巨大的洪荒渡海舟正不偏不倚地卡在其中,船屁股還在豁口之外,看起來倒有幾分滑稽。青棱並唐徊與裴不回一起,正站在船頭遙遙望來。說話那人自然是裴不回,他看到季遙歌就不痛快。
季遙歌的手凌空虛抓一把,那道裂隙又打開幾分,巨舟猛地飛進虛空,一城一島一船靜靜浮立虛空,三道人影自船頭竄起,眨眼間飛至赤秀峰上。上界天威落下,峰上修士退散,讓出地方來,那三人便落到季遙歌身畔。
只聞一聲「季師姐」從墨青棱口中吐出,又驚了眾人。
若說三日飛升是個不可能的可能,那麼此時季遙歌與這三人間的交情又意味著什麼?
「青棱師妹,唐道友,天仁之戰未能親見,我甚感可惜。」語畢季遙歌又向裴不回道,「裴兄,是我待客不周,恕罪。」
從那語氣分辨,季遙歌和裴不回要更熟稔些。
裴不回輕嗤一聲,不予理會,季遙歌也不和他們三人過多客套,直接問入正題:「裴兄,青棱師妹,唐道友,天書妖樓的能耐三位也已見識過了,不知可有對策?」
三人相視一眼,仍由裴不回開口,說正事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正經:「單論實力,我們四人之中任何一個人都足可與妖樓一斗,然則眼下關鍵點在於,一來天書妖樓藏匿的位置至今無人獲知,我們根本找不到他;二來此樓彙集萬華上下萬萬載的典藉歷史,妖力源自萬華,書樓早與萬華一體,就算找到他,除非我們以萬華為代價,否則我們不能將其誅滅,這也是世祖當初為何只能鎮壓而無法誅除的原因。」
三人之間,裴不回對天書妖樓是最清楚的,他早年在萬華修行時便已懷疑過三星掛月閣,不過因為他志不在萬華,一心只挂念歸途,便不曾對此深究,經由季遙歌三言兩語點撥馬上便了解了妖樓的前因後果。
此時由他來分析,再好不過。
不止如此,書樓藏書萬萬,若就此毀去,萬華這萬萬載的歷史皆成雲煙,對萬華修士來說,不可謂不是巨大的損失。
「也就是……若要誅除妖樓,我們勢必要先尋到他的藏身地。」季遙歌忖道。
裴不回點頭,又道:「而且要快,那妖樓心智已魔化,而我們不能在萬華逗留過久,始終要離開,到時妖樓再無壓制,恐怕萬華生靈塗炭。」
季遙歌輕輕「嗯」了聲,不知在想什麼,浮飛峰外的修士間忽掠來兩人,長揖行禮,道:「季宗主。」
「爹,娘?」花眠先疑惑道。
「這位是……」季遙歌認得花錚,卻不認識林情。
林情上前,只將身份來歷按先前說辭再說一遍,而後恭敬擎起一物奉於季遙歌:「按長鋒老祖遺命,此物交還故友。」
季遙歌低頭望去,只見她手中所擎之物,乃是一方輿盤,繪著繁雜枝脈,她忽有些恍惚,並沒伸手去接,倒是裴不回替她取過輿盤,凝神看了數眼,方喜形於色道:「好東西!雖然粗糙了些,不過委實精妙,憑藉此物,我們可以覓得妖樓位置。這是由誰所創之物?」
「玄寰。」季遙歌口中吐出一個名字,人亦轉身望向方都所在位置。
獸脈圖,是一萬兩千餘年以前,玄寰辭世前耗盡心力所創,而後交予花喜的兩件遺物之一,不想竟是探查妖樓所在位置的寶物。
這局棋,一下便是萬載。
「對了,世叔呢?他和你一塊失蹤的,現下何在?」花眠此時方記起,元還未歸,不由脫口問道。
季遙歌遙望五獄塔,再無笑容。
「他死了。」
死在方都,沉眠了一萬兩千餘年。
「裴兄,我有辦法對付妖樓。」看了兩眼,她猛地轉身,沉聲道。
「什麼辦法?」裴不回問道。
「他不是想得自由,化生成仙,我便成全了他!」她垂眸,看著自己的掌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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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了,我預感,這周好像完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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