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行
元還的手在離她咽喉僅僅微毫距離時突然停下,並沒碰上她修長的脖頸,季遙歌不止沒躲,甚至還微抬了下巴,讓自己的脖子暴露得更加充分,像一隻主動送上門的獵物。
皮膚間過度的靠近,即使沒有碰上,也能感受彼此散發出的熱度,那是種敏感的癢。
季遙歌的脖子有點癢,像頭髮絲撩過一樣。這個她以為已經走入衰敗的老人,實力的強大已經超過她的預估,他隱藏得很好,但剛才那一擊,收放控制自如,不是築基期的修士能擁有的,如果他不曾改手,她接不下他一招。
兩個人的對視有幾個呼吸的時間裡,季遙歌都是笑的。這笑容很乖,溫馴,是晚輩對長輩的討好示弱,然而元還討厭,既討厭這笑容里的虛偽,也討厭這笑容里的篤定。
篤定他不會真的下殺手。
否則剛才他就不會瞬間改變攻擊方向。
季遙歌確實如此認定,所以無懼:「袁老,我沒有在玩,只想試試這偽裝是否能騙到人……」
元還右眼一沉——做了一輩子試驗,這回是他被人當試驗品了?
「當然,以袁老的修為,這區區障眼法自逃不過你的法眼。」季遙歌不無恭維道,「我也是想辦好你家主人的事,這不是才從任仲平那裡感受到一點蕭元珩的氣息,但我也不知道學得像不像,總要找個人替我鑒定下,袁老你覺得呢?」
她的修為還不到家,任仲平的回憶她窺不透徹,只有些輪廓,再結合高八斗的話,所以有了眼下的幻形,但她並不能確定這就是蕭無珩,也不能拿任仲平試驗,只好另想辦法,如果能叫老袁帶她去見他主人,也許會有答案。
「犬。」元還看著她臉上「尊老愛幼」、「虛心求教」的眼神就不喜歡,把手收回,越過她往前踱去。
要利爪沒利爪,要利齒沒利齒,要氣勢沒氣勢,只是會汪汪的小狗兒。
他連指點都懶得動嘴皮。
「那袁老給指點指點,我要如何畫好這隻大老虎?」她居然聽懂他的意思,不就是嘲笑她畫虎不成反類犬。
「蕭無珩的陰冷,是他久居鬼域又修習邪法所至的戾氣,他常年遊走生死邊緣,殺戮是他最常做的事,他的殺氣是經年累月積下的血腥,而氣勢,則來自於號令半個鬼域的權利地位。你呢……」元還嘴角勾了勾,眼角皺紋卻不動,笑不入眸,「你身上的陰冷,不過蛇蟲鼠蟻久居地底的幽冷,所謂殺氣,也只是虎狼廝殺奪食的勇猛,那是生存,不是殺氣;至於氣勢,你覺得猴王統領一山猴族,能和他號令半個鬼域相提並論?」
太可笑了,把蕭無珩比作蛇蟻蟲豸、豺狼虎豹,這要讓蕭無珩知道,怕得將季遙歌扔到鬼域熔血池都不能解恨。
說她類犬都算他客氣,給她留了兩分顏面。
一針見血的戳穿讓季遙歌臉發燙——的確,她揣摩的氣息都源於這幾年吸納的獸靈骨。
好在,她真的很虛心,虛心到可以稱得上皮厚。
「袁老見過蕭元珩?」季遙歌跟著他的腳步問道。
「見過。」元還難得一次說這麼多話,說完覺得自己有病,腳步更快了。
「哦……」意味深長的回應,季遙歌也加快腳步,「那有什麼辦法能偽裝出這些氣息?」
「你恨過人沒?殺過人沒有?有沒經歷過信仰觀念被顛覆的絕望,有沒有在痛苦至極時想過報復整個世界?有沒有過站在雲端之上睥睨萬物的時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那就是蕭無珩。」他反問她。如果簡簡單單憑藉想像就能模仿出蕭無珩來,那他要她做什麼?
那語氣就有些師父教徒弟的味道,季遙歌琢磨著這幾句話,腳步漸漸緩慢,不知何時兩人已經落下好長距離,她也沒打算再追上去。
信仰觀念被顛覆的絕望,痛苦至極時想要報復整個世界?
怎麼沒有呢?
只是她忘了而已,亦或是,被壓抑了……
————
白韻,拿著這把匕首,去殺了他……
殺了他,然後吞噬他的內丹,你就能擁有他的天賦。
好孩子,別怕,他是魔,你殺了他,是為天下蒼生除害。
漆黑的高塔里,鐵鏈磨著地面沙沙作響,有個人一聲一聲地蠱惑。
可他,他是我爹。
你爹自甘墮魔,無藥可救,非死不可,你快點去吧……
錚——
淌著血的匕首落地,驚醒沉睡的人。
季遙歌倏爾睜眼。
五百多年前的事,她已經很少想起。
十幾歲的時候,也曾經有個男人,用手掌變出星星月亮,變出夏花冬雪,用最幼稚的戲法,逗她開心。
後來呢?
他的模樣、聲音,她都想不起來了。
————
自與元還一番對話后,季遙歌就把自己關在小白安排給她的石室里不出來,三天都沒出現。她不出來,白硯自然擔心,不過這幾年相處他們有了默契,知道她在閉門靜思他是不去打擾的,只是在這節骨眼閉門,多半是她的事情進展不順,讓人隱隱不安。
因著這事,白硯歇了逗小白的心思,與前幾天的熱鬧相比,懸石洞府又冷清下來。小白倒好,仍照舊幹活,整理葯田、碾葯喂獸等等亂七八糟的事,只是空檔時也會瞄一瞄洞口。
元還走出洞府時,看到的是心不在焉的兩個人。
看來季遙歌那人話雖不多,但存在感卻很強。
「她不是說要照顧任仲平,就這麼照顧他在洞里發瘋?」他是出來找季遙歌的。
她一閉門,就沒人遛任仲平,任仲平也看不到季遙歌,瘋勁又有些上來,正在石室里不停砸牆。
「任師兄也對我有些印象,我先去瞧瞧他吧。」白硯二話不說攬了這樁事,往洞里跑去。
小白卻是等白硯走遠了才摸到元還身邊,還氣著前幾天的事,語氣不太好:「你那天都跟她說什麼了?把她弄得關在屋裡不出來?」元還和季遙歌說話的時候,她和白硯都遠遠看著呢。
元還覺得自己大概是對這蠢魂太好了點,她都敢來質問他了。
「你自己去問她。」
小白低聲說了句「我不」,很快又跟著道:「唉,要不你幫幫她?」
元還眯了眸看她,她解釋:「你幫了她,她就能快點解決你的問題,也能早點離開這地方,一舉兩得呀,省得我老提心弔膽的。」
「離開?」元還笑了,「你是有多不了解你自己?」季遙歌話里話外的試探,探聽秘密只是第一步,接著大概是想在這裡安營紮寨一起挖掘秘密,真是想賴上「他主人」吧?
小白還想分辯什麼,那邊傳來一聲客客氣氣的「袁老」,卻是季遙歌出現了。
她有些憔悴,不過眼睛還是極有精神,亮晶晶的,笑容誠懇,露八顆小白牙,還顯得乖巧,慢慢走過來,行了個禮:「前幾日袁老所言如醍醐灌頂,讓晚輩受益匪淺,多謝袁老指點,只是晚輩歷練不足,袁老所言之境界還無法達到,所以晚輩想了幾個法子,也不知可行不可行,想求袁老再指點一二。」
「你說。」元還仍是邊走邊說。
「我們只是模仿蕭無珩的氣息,而非真正變成蕭無珩,我嘗試接近,卻並不想走蕭無珩的路。媚惑之術貴在惑字,既是惑,便要以假亂真,可以通過歷練加深,也可以通過感知了解。以袁老之博學,不知道在這啼魚州,可有妖獸接近蕭無珩的某類氣息,能讓我直接感知?」
只要有,她就能想辦法擊殺后取其靈骨煉化。
元還聞言倒是停了步子,季遙歌的話觸動了他心裡某個點:「蕭無珩練的是鬼域《大滅天訣》,此訣需在至陰至寒之地修行,如果用青河孽龍的血以冰焰蒸騰,倒是接近,再加上八方召鬼令……」他自語了兩句,忽然感覺到有目光緊緊粘在自己身上,馬上收聲看去。
季遙歌正睜著大眼,好奇至極地看著他。
「袁老怎麼不繼續了?」她眼裡有絲狡詐。
「……」元還覺得自己進了她的套。
正要再開口,地下卻突然傳來微不可聞的顫動,他眉頭一蹙。季遙歌雖未髮狀況,卻敏銳感覺到他的異常:「袁老,怎麼了?」
元還猛地抬手捂住被眼罩起的左眼,才剛還平靜的臉色陡然沉得嚇人。
「蛻行期……怎麼會提早?」他呢喃了兩句。
季遙歌聽不懂,卻品出其中的不對勁來。地面的震動漸漸加大,在幾個呼吸的時間內就已大到地上的砂石都被震起,彷彿有千軍萬馬從遠處奔來。連在洞內的白硯和小白都已察覺,從洞內跑出。
「那是什麼?」白硯指向遠空。
遠空黑壓壓的一片,似群鳥成雲,朝這裡湧來,獅公嶺上也傳出詭異獸吼,都在逼近懸石,似突如其來的潮湧。
元還只看了兩眼,就拔足往洞內奔去,被他捂住的眼眸里,已有金光漏出,蒼白的發似乎有了發青的痕迹,開始從發頂一寸寸往下改變,就連手上的枯皮、臉上的皺紋,都有種蛻殼般的改變……
只是他跑得快,後面的人沒有看到。
三重洞門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啟,又隨著他的進入而一重重關閉,季遙歌與白硯還未從眼前景象里回過神,元還已經失了蹤跡。
「糟了。」小白滿臉急色。
「到底出了何事?」季遙歌問她。
這時也顧不上害怕,小白急道:「他身上有傷,逢百年一發,此傷發作期間,會引來這附近的所有妖獸吞噬,如今提早了,我們還沒準備好。」
季遙歌眉頭大蹙。這麼奇怪的傷?
小白也不知從何解釋,關於這事她知道得亦不詳細,那傷是當年與蕭無珩之戰留下的,蕭無珩歹毒,在他身上施了萬妖蠱,蠱蟲發作會散發異香,能引得附近百里內的妖獸上門爭食。至於他如何壓制蠱蟲,又要如何清除,她卻不懂,只知每百年一發,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提早了兩年。
「沒有應對之法?」季遙歌滿眼都是黑壓壓的妖獸,四周的震動逼得心跳加快。
小白在她鎮定的目光下漸漸冷靜,思忖片刻,再顧不得對她的恐怕,一把攥住她的和腕,將她往入口拉:「你的修為最好,進洞去幫他護法,我和大白哥哥留在外面守著。」
「你沒有修為,留在外面很危險。」白硯跟著飛奔到洞前,妖獸沒有人智,這時候他們便是一根繩上螞蚱,誰也走不了,「我在外面吧,你們進洞。」
小白搖搖頭:「放心吧,它們不吃我,我不是活物。」說話間她看了眼季遙歌。
季遙歌略有驚訝,也沒深究。
第一重洞口被小白打開:「它們的目標是元哥哥,你一定要護好他,他活著,我們才不會有事,否則我們一個人都走不了。」話畢,她果斷地關下洞門。
「走吧,大白哥哥。」小白說話間從懷裡摸出面小令旗擲起。
令旗陡然張開,轟——沙土飛揚,整座山的石頭,都隨著飛揚的令旗聚作無數尊石人。
小白站在旗下,天真一掃而空。
「大白哥哥,你要保護我!因為,我是陣眼。」
白硯有一瞬間的錯覺,她有點像……季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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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事,提早更個新哈。這章卡到我要哭……………………
話說,小天使們,你們的腦洞比我大,我自愧不如。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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