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

未央宮

阿嬌今天投胎了嗎

懷愫/文

胡瑤生怕柳萬青再次截胡,使出渾身解數,好容易拿到了批條,夜遊神肯通融一駐香的時間,讓阿嬌鑽進劉徹夢中去,問他討要金屋。

她紙鶴傳書告訴阿嬌,一妖一鬼趁著夜色出了幽冥。

胡瑤燃著犀角替阿嬌引路,一路走一路叮囑:「我通了不少關係,好不容易要到的批條,總共也就三夜,你可得仔細,或泣或憂,或愁或嘆,可萬萬不能觸著劉徹的逆鱗!」

劉徹的脾氣,沒人比阿嬌更知道了,她知道歸知道,可從來不願意順著他,如今為了投胎,權且忍耐。

「知道了知道了。」阿嬌擺擺手,她心中急切,都不及看一看久別的長安城,眼睛遠遠望向漢宮。

但見夜幕之中,一道金光衝天,犀角燈照出諸多鬼魅黑霧,這些魑魅魍魎遠遠繞過金光而去,只要稍一靠近便會煙消雲散。

胡瑤雖是妖精,對女人的痴念倒有些心得,她怕阿嬌跟狐中先輩一般痴心,再次勸她:「你千萬記得投胎要緊,可萬萬不能與他糾纏。」

妲己雖誤了成湯江山,但卻真心愛上紂王,她在奈何橋邊等了商紂王多年,非要同他一道走奈何橋,拚卻千年的修行,也要在三生石上刻下他們倆的名字,從此生生世世當夫妻。

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六道都不同,哪有同過奈何橋的,可她執著等下去,已經等了百來世,也不知何時才是個頭,胡瑤偶爾路過,還要去看一看這位族中先輩。

情字一事,究竟何苦?

阿嬌偏頭一笑:「我知道啦,我對劉徹是再無眷戀的。」她不能困在幽冥中,眼看旁人一個個投胎去,她也得了斷前塵,奔向新生。

胡瑤聽她這麼才安下心來,高舉犀角,引阿嬌往漢宮去。

夜遊神是上了封神榜的正神,胡瑤這樣的小妖在他跟前可不敢無禮,恭恭敬敬呈上批條路引:「多謝上神通融。」

夜遊神為帝君司夜,凜然不可犯,他看了阿嬌一眼,神目微動,阿嬌只覺周身威壓,壓得她喘息都困難,夜遊神這才側身讓她進入光圈。

阿嬌有鬼引批條,在光圈之中尚能存身,若是尋常鬼怪,這金光映在身上如同火炙,立時便會魂飛魄散。

一進光圈便能看見劉徹,他盤坐在几案前,桌上地上高燒巨蠟,案上攤開一冊竹簡,他年紀雖大,腰背卻直,依舊如年輕時一般秉燭夜讀到三更。

這一夜卻覺得十分睏倦,竹簡攤在身前,眼皮漸漸睜不開,向左右道:「茶來。」

立時便有茶盞遞上前,白玉手托著白玉盞,一時竟分不清哪一個更白膩些。

劉徹目光微移,就見那皓腕上套著一隻金玉鐲,又聞見一縷似蘭似麝的香味,他今夜並未召哪個夫人過來侍寢,抬目一看,紅衣少女,笑靨如花。

劉徹手握竹簡,凝目看了許久,只覺得她萬分熟悉,卻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阿嬌巧笑了半日,也沒見劉徹認出她來,氣得心中咬牙,噘起嘴來嬌聲道:「我手都酸了,你究竟喝不喝。」

這口吻立刻讓劉徹想起一個人來,他喃喃出聲:「阿嬌?」

人老多忘事,近前的事越來越模糊,可年輕時的事卻越來越清楚,他一認出阿嬌,年少時的事便湧上心頭。

阿嬌把玉盞一放,手撐著下巴,眼睛去看案上的書,念叨了兩句竹簡上的字,作勢打個哈欠:「阿徹,別讀這書了,陪我玩吧。」

這話是阿嬌初嫁時,兩人常常說的話,可原來的劉徹沒有一次答應過她。

此時的劉徹卻放下了竹簡,緩緩伸出手去,指掌托住阿嬌的面頰,指腹摩挲她嬌嫩肌膚,啞聲問道:「你來了,你來作什麼?」

阿嬌瞬瞬眼睛,下巴一抬,鼻尖一翹:「來同你算賬,你說的話不算數。」

「我說了什麼話不算數?」劉徹臉上是阿嬌從未見過的神氣,過去他高不高興,阿嬌一眼就能知道,可這會兒她卻分辨不清劉徹目光中的意味。

一柱香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阿嬌不能放棄,她扯著劉徹的袖子,撒嬌說道:「你許我金屋,為何不給我?」

劉徹的手還撫在她臉上,指尖上一片溫軟,她還像少女時那樣,嬌滴滴的,半點不通世故,年輕時他無比厭惡這份天真,乍然夢見,竟爾懷念起來。

阿嬌憑他撫摸,他的手粗糙了,人也老了,可若是光看他的一雙眼睛,卻半點也不顯老態。

片刻溫存過後,劉徹輕笑:「稚子玩笑如何當真?」話音未落,掌燭小監手上一抖,剪得燈光「噼啪」爆響一聲,將劉徹從夢中驚醒。

一柱香時辰未到,但一夜只能入夢一次,阿嬌剎時就被拖出了光圈外。

劉徹驟然醒轉,就見掌燭小監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臉上陰晴不定,左右便將那小太監拖了出去,那小太監連呼嚎都不敢。

胡瑤急急問她:「怎麼樣?成了嗎?」

阿嬌跺了兩下腳:「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劉徹竟半點也不怕她,不光不怕,連心虛都沒有!簡直能把死鬼生生氣活!

胡瑤料到第一夜是不成的,寬慰她道:「他是帝王,心志本就比尋常人要堅毅,這一回不成,還有二回,咱們好好想想法子。」

柳萬青就在幽冥入口等著她們,不必看就知道不成,他「哧」笑一聲,沖胡瑤伸出兩根指頭,示意她只有兩次機會了。

胡瑤被激起了鬥志,她絞盡腦汁,偷偷參看漢武生平,想出一條計策,對阿嬌道:「他一心求仙,咱們就造個夢境,告訴他只要造了金屋,死後便能蓬萊登仙。

阿嬌聽了,並不開懷,肚裡把劉徹罵上百來回,她求個恩愛永久就是婦人媚道,厭勝之術,劉徹自己倒能明目張胆的祭神求仙?

可一共就只有三次機會,第一次沒成,餘下兩次必要緊緊抓住機會。

第二夜胡瑤催動法術,用盡狐生所學,造出一片幻境。

阿嬌換下紅衣,穿得就似九重天上的仙娥,她的陶俑侍女也變幻模樣,抱著琴瑟琵琶,仙樂風飄之中駕著仙舟而來,在未央宮外請劉徹登舟,引他去看「蓬萊仙境」。

胡瑤怕小太監再壞事,要來一隻「瞌睡蟲」放進宮室內,一屋的宮人太監都沉沉睡去。

劉徹似迷似惘,還真為幻術所迷,跟著阿嬌登上仙舟,阿嬌嘆息一聲:「天機本不可泄漏,可你我舊恩未斷,你苦苦尋仙卻不得法,我才告訴你登仙的法門。」

說著伸手一指:「你看那仙境之中還缺什麼?」

胡瑤法力有限,只能造出一片幻境來,並不能引劉徹真的登上仙山,只能遠望那藏在海色霞光中的瓊樓玉宇。

劉徹往前兩步,只見仙霧飄渺,寶光瑩瑩,眯眼問道:「是什麼?」

阿嬌嬌笑一聲,揮揮衣袖,仙霧消散,金光投射到海面,鑄成一棟金屋,隨著霞光若隱若現。

阿嬌伏在劉徹耳邊,哄騙他道:「仙境之中還欠金屋一座,陛下稚子之語,乃是登仙秘法。」

這幾句話也是胡瑤教她說的,她自己扯不出這樣的胡話,當鬼這麼多年,能成地仙的鬼都沒見過,帝王成大業便有大孽,劉徹死了也一樣要入陰司,登什麼仙呢?

「阿徹,此語不可為外人道。」

一柱香的時間還未過去,可胡瑤的法術支撐不住了,仙舟來而復返,送劉徹回到未央宮。

劉徹夢中腳下踉蹌,阿嬌一把扶住他,眉目楚楚,明眸漸起霧意,泫然欲涕:「我的阿徹英雄蓋世,如今竟連腳步都不穩了。」

劉徹養了這許多方士,指山封禪,入海求仙,修道煉丹,所求的就是長生,他自知老邁,恐有一日千秋霸業隨肉身消散,聽阿嬌如此感嘆,心中陡覺英雄暮年。

阿嬌看他露出孤寂神色,用袖子掩住臉,嗚嗚哭了兩聲,淚花沾在羽睫上,躺在劉徹懷中,揚起臉來:「我想早在仙境中日日伴你左右,到時你我就如仙松靈柏,萬載長春。」

「有了金屋,就能登仙?」

阿嬌抬頭望他,杏眼含笑:「那是當然!你獻上金屋,我們便在蓬萊相伴。」

劉徹悠然醒轉,未央宮中燭火通明,內監隨侍也一一醒轉,他問:「我睡了多久?」

內監躬身回話:「陛下歇了一柱香。」

劉徹寧信其有,他開始構想要在雲台之中添一棟金屋。

此念一動,阿嬌身畔閃現點點金光,就似凡間螢火那般圍繞,沾著她的衣角,竟有承托之意。

阿嬌一把拉住胡瑤的手:「是不是成了!」

她方才又哭又笑又奉承,把她在陰司學來的鬼話都用上了,反正她此刻是鬼,說鬼話半點不覺欺心。

胡瑤滿身大汗,她只有百年道行,還不能完全幻化人形,剛剛那個幻境已經到了她的極限,也虧得劉徹老眼昏花,若是他還年輕,一眼便能看出幻境中的破綻來。

胡瑤連狐狸耳朵都藏不住了,一笑便露出尖牙,狐狸眼兒笑彎彎的,算一算這一筆業績,只要入帳,她就是圓夢司里第一把交椅了,狠狠壓那個柳樹精一頭,想想都樂:「我就說了,能讓你夢圓金屋。」

阿嬌身畔金光縈繞不去,眼看就要夢圓金屋,第三夜夜幕中照明漢宮的那道金芒卻微弱下來,雖有批條,夜遊神也不許阿嬌再入光圈。

阿嬌還自茫然,胡瑤卻連連跺腳:「完了完了完了,他壽數到了!」

阿嬌身畔的光點漸漸消影無蹤,若不能在劉徹壽終之前補償金屋,她們就都白費了力氣。

金甲上神將那圈金芒團團圍住,不說阿嬌,胡瑤也是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那道金光一夜比一夜黯淡下去。

阿嬌原來只盼著劉徹早死,這會兒卻恨不得他能再多活上幾天,胡瑤還有最後一點僥倖:「只要他死之前說出造金屋的話,就算他償還你了。」

可劉徹至死也沒說過他夜夢陳皇后,那最後一點金光,消散了。

功敗垂成。

阿嬌氣得在玉床上打滾,咬著被角恨恨,這傢伙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死了!

她捶床恨道:「我還就不信我投不了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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