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2
「民主黨候選人許諾讓聯邦政府實行新政,幫助人們擺脫經濟危機;共和黨人仍堅持「自由放任」經濟政策……究竟民主黨在政府活動中的嘗試會摧毀美國,還是共和黨過於保守?究竟誰會獲得四十八個州的絕大多數選票?」
淮真讀完報紙,皺著眉頭想了會兒,發現自己果然將歷史記岔了:三月七日才開始總統競選,藍鷹運動卻是在羅斯福上任以後,是一九三三年的三月。
清晨已經報過平安,再次撥電話回三藩市,雲霞都有些惱,問她是到了香港覺得香洋不值錢了是不是?
淮真問她:今天有沒有調任駐港領事的消息?
雲霞說沒有看到。
淮真又問:懷爾德曼是民主黨人是不是?
雲霞說:是啊。
淮真又開心起來。即使他不來香港,沒跟錯人就是好的。
這通電話是在中環商務書局投幣電話撥的,她六點鐘乘最早一班巴士去學校註冊,一結束,立刻下山來了買今日份的報紙。
那通電話連帶兩冊遠東近代史,共一塊香洋;她尚不認識英國人發行的這套香港貨幣,遞出五塊錢,老闆自動找給她四塊,用紙袋替她將書裝好。
走回到薄扶林道乘巴士,抱著商務印書局的紙袋靠窗坐下,有個穿淡粉紅色薄呢印罌粟花長衫的女孩前來搭訕,說是香港本地女孩,叫雅德林·黃,是藝術系新學生,也住教會賓舍,希望與她能做個伴。
淮真聞著她手中紙袋的香氛味,問她,「是什麼?好香。」
雅德林很開心地解釋:「商務書局旁的庄士敦百貨店店在打折,裡頭什麼都賣,義乳、香水、絲襪、泳衣,都是美國貨。這裡美國貨最吃香,你有什麼缺的,也可以去看看。」
淮真微笑點頭,「正好,我剛來,什麼都缺。」
「我剛才就在那裡看到你在門口看報紙。你看什麼報紙?」
湊近來看淮真在讀的那份《香港工商晚報》。
「政治新聞!華僑都這樣嗎?」
「總統競選是大事。」
「香港人連港督是誰都不怎麼關心。」雅德林說著,又問她,「都選了幾門課,怎麼會這麼多書?我看學校華僑的課都很少。」
「比本地學生會少三門英文基礎課,多一門中文課。我選多兩門,省去美國私立大學一門五十美金選課費。」
雅德林很健談,告知她許多香港生活須知,比如連卡佛的麵包最好吃;淺水灣飯店是香港最貴的旅店;本城只有兩條商業街,一條在中環,一條在彌敦道;夏天有冷氣的電影院只有三家;不能講「愛國思想」,會被人嘲笑;以及,雨季就快要來了,記得緊閉門窗,否則一連幾個月屋子裡都會有揮之不去的霉味。
雅德林有邀請她去逛街,可是淮真課程開始以後,幾乎再沒有空閑,一次也沒和雅德林去逛過街。禮拜天也沒去九龍的教授家中,因為從三月中,香港便開始不分晝夜的下起雨來。
尚未開學,賓舍里多住著傳教士的妻女,年輕女孩只有她與雅德林;往後一周,越來越多上大學的年輕女孩搬了進來。雅德林與香港本地女孩漸漸越發熟絡起來,結成小圈子;淮真卻只與雅德林相熟——因為她每天最早起床,乘六點半校巴去圖書館時,賓舍眾人都還沒回來。入了夜,又最晚一個回來,因此與賓舍新生們只略略打過照面。
每每經過中環,都會去商務書館買一份工商晚報來讀,無事時也會溜達去中環花園,美國駐港領館就在附近。雲霞電話一直沒來。她也沒再往家裡撥,只等她一看到消息便告訴自己。離開三月七日越來越久,希望就像早餐桌上的沙漏,一點點見空。
下午放課早,她也懶待與女孩聊天,兀自躺在公寓床上打盹。海面上的西晒透過那扇沒有遮擋的玻璃照到她身上,一覺醒來,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泛白的藍色海峽與森林,心裡又升起希望。總覺得這樣的景色,他怎麼可以錯過?
·
到島上的第二周,除了和雅德林聊過幾次天,無論在學校還是賓舍,淮真幾乎不和人來往。
賓舍里受過相同教養、熱情似火的香港女孩之間越發熟絡,對淮真還算友好,私底下偶爾一輪起來,卻覺得她「性子太冷」「獨來獨往」又「不好相處」,既不與學校趾高氣揚的華僑女孩往來,也不和本地人來往,早出晚歸只知念書,說是書獃子又不像。
有人牙尖嘴利的,戲稱她為冷凍香蕉。
雅德林說,比起學校里那些華僑,她倒一點也不傲,性子好多了。
那人臉上掛不住,便說,興許她國語不好。
又有人說,她很會講廣東話。
眾人總結:興許只是性子孤高。
但也都讚許她的外貌:溫柔俏麗,水靈靈的,倒像南國人,只是皮膚白得多。
賓舍也有一些江北、上海與天津的內地女孩,和好些馬來、印度與印尼姑娘。
女孩一多,聚在一起一個多星期,漸漸開始聊起學校男孩,英國人,華僑,漂亮的雜種男孩們,或者某著名爵士在港大念書的侄子與兒子。
有天誰在晚餐桌上提起:「那天下山,在花壇后看見何爵士的侄子與莉拉·趙接吻!」
眾人都語氣誇張的反問:「真的?」
一開始淮真搞不太明白接吻有什麼好值得驚訝的。
後來才知道,香港女孩子家庭教養比內地還要保守,往往都沒有戀愛經驗,見別的戀人接吻難免覺得不適,畢竟國內電影都沒有親吻鏡頭,只有好萊塢的才有。
印度與印尼女孩都得嫁父母長輩許的人,與男孩子約會是大忌。
香港本地女孩子們家教嚴格,是不能答應和男孩邀請去約會的;所以與同校男孩有戀愛往來的只有上海與江北女孩。
北方兩個女孩倒時常與異性外出夜遊,回來時露西·周還會邀請男伴上樓坐坐,後來聽說是一早訂了婚的未婚夫。
賓舍里也有較年長一些的太太,丈夫在外傳教,攜女兒在賓舍住下。也是有頭面的人物,時常會受香港爵士或者本地英國名人邀請去家中做客,不太常同年輕女孩來往。
女孩們的單間宿舍沒有浴室,要洗澡得去三樓公用浴室;淮真和她們年紀相仿,甚至更年輕一些,卻有自己的單人浴室,有嬌矜一些的女孩便不樂意了,問嬤嬤們與露西·周:「為什麼淮真有單間浴室?」
嬤嬤說,「季女士拿哈佛的獎學金。這是哈佛給她租的宿舍。」
女孩們從此啞口無言。
有人見她戴戒指,私底下便議論起她的戀愛。
「她訂婚了嗎?對象是誰?」
「必定不是內地或者本市人。」
「可從未見過她和什麼人在一起,甚至電話也沒有。」
「也許不方便聯絡?戒指式樣那麼老,興許未婚夫年紀很大,不便見人也不定。」隱隱擔心起淮真做了白人的情婦。
「美國人?」
「不清楚。可是她還那麼小……美籍華人結婚都這麼早?」
「聽說教務處的馬克邀請她去格瑞普吃飯。」
「那不是美國人的餐廳嗎?」
「不過學校里的華僑們戀愛史都挺混亂的,誰也理不清楚。」
內地搞天乳運動,香港必然也不甘示弱。雨季當中的某天,學委會組織起來,在王力宏和湯唯《色·戒》中演過舞台戲的本部大樓外給年輕學生派發避|孕套與坐葯。
一旦下課,有男女結伴經過,學委會的男學生便會蜂擁而上,將小紙袋硬塞進男女學生背包里。
淮真從國文課下回來也被塞了一隻,夜裡回到宿舍,打開課本溫習時才發現。
葯是坐葯,包裝上頭用英文寫著:內用,統計成功率為78%,謹慎使用,理智使用,健康使用。
淮真笑一笑,隨手將它放置檯燈的床頭櫃下的抽屜里。
開學快兩個禮拜,也給香港綿綿陰雨淋了兩個禮拜。賓舍,中環,港大,她獨來獨往,幾乎沒去過別的地方。課程從未落下,任何科目的教授提問總能答上,甚至包括最苛刻的世界近代史。三藩市始終沒有電話過來,中環花園領館也不見有什麼動向。
雨季沒過,事情卻找上門來。
三月二十五日一個濕漉漉的早晨,一通電話打到賓舍來,說碧咸隊長得知季淮真女士早晨沒課,能否請她來一趟德輔道四號的警署?
女孩們停下用餐動作望向她,覺得意外:咦,英國人又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抓人進警局了?
德輔道淡黃色的巴洛克警署老房子里,辦公室牆壁多年沒有粉刷過。
淮真在二樓排屋等候時,電風扇在頭頂緩緩轉動,吹得天花板時不時有漆皮落下來,警署里卻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長袖襯衫的中國職員用破舊的打字機打字,穿警服的英國人的邀請她進柵欄最裡面一排隔間,看見她頭髮上落得粉塵屑,竟還抱歉的笑著說:「噢,對不起!」
隔間里坐著個淡金色頭髮的年輕警員,遞給淮真一瓶阿奎亞維他礦泉水,語氣溫和地說,「別擔心,小事情,問題很簡單。」
話雖這麼講,整個談話過程卻繁瑣無比,一些問題反覆問了三、四次,幾乎用去一整個早晨時間。
「來香港后收過信嗎?」
「沒有,只通過電話。」
「通往哪裡的呢?」
「三藩市華埠,我家中。」
「對美國的別的州有通信嗎?」
「沒有。」
「為什麼三月七日入港?」
「因為恆慕義博士要求的。」
「但是學校三月十五日開學。」
「對,可是三月十日前要完成所有課程註冊。」
「好的,明白了,這些我已經向學校確認過。」
淮真有點莫名:確認過還來叫我來?
Beckham追問,「還有個問題。你已婚嗎?」
她點頭,說,「部分的。」
「什麼意思?」
淮真簡要解釋了一下美國種族通婚法。
所有問題問過,碧咸終於說,「很抱歉叫你來這裡,收到兩份你的資料,顯示婚姻狀況信息相悖。」
淮真問,「你們是在懷疑間諜罪之類的嗎?」
隊長笑道,「這令我們也很困擾,你知道,香港情報環境太特殊了。」
「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了。如果有,我們會再致電去賓舍。」
離開警署,淮真乘四號巴士返賓舍,立刻打電話到三藩市,問雲霞有沒有在報上讀到香港有新駐港領事的消息。
雲霞隔十分鐘撥回來,「沒有。」
淮真又問,「再往前呢?從二月十四日我離港那天起。」
雲霞非常確定,「每天來的報紙我都和早川一起仔仔細細讀過一次。」
淮真向她說抱歉,又有點泄氣,將今天在警署被問話的事情告訴她。
雲霞也不解:「出入香港那麼多人,資料誤差很大,為什麼偏偏針對你?」
淮真道,「我也以為,針對的不是我,而是資料涉及到了身份更要緊敏感的人。」
雲霞說,「可是,除了從華盛頓州遞出的資料,還會有哪裡會顯示你已婚?」
淮真想到這個有點想哭,說,「也許駐港領館這邊比登報的消息要更快一點,或許過幾天就能看到他們出發的消息。」
「慢慢等一等,不急的。」
警署也打過電話到恆慕義教授辦公室詢問淮真的情況,連帶學校不少人都知道她被英國人捉去警局訓話。
教授為此還叫她去教務室嚴厲批評,說她一點都不合群,不與同學交往,也不參加學校舞會,根本不像個來香港念書的十七八歲、活潑開朗的大學生,難怪被警察叫去問話。
長周末的禮拜五早晨,在河內避過香港雨季的教授太太帶著梅與大女兒從河內返回了,致電到賓舍來,邀淮真下課後去半島酒店的公寓喝茶,淮真立刻答應下來。
電話最後,教授又在電話裡頭告訴她:「前一天和馬克去格瑞特吃美國菜,聽餐廳朋友說,美國駐港領館有領事與副領事的變動。你知道嗎?」
淮真道,「沒有在美國的報紙上看到。」又問,「新領事的名字是什麼?」
教授說,「下禮拜就會知道。」
淮真想了想,突然問教授,「從東岸乘郵輪到香港,要多久?」
教授道,「過紅海興許三十四五日,繞行好望角會更久一點,要用上六個禮拜。」
如果西澤從華盛頓出發需六個禮拜,那麼出港日期一定在二月十四日以前,甚至比她還要更早。那麼她離開前往花街訂的報紙上怎麼會有關於他的新聞?
三月七日總統競選后,仍沒有他的消息,她也曾沮喪消沉了很久,以為他再也不會明白自己講過的話,又或者再不會原諒自己。但如果那時他的郵輪正行駛在紅海的風浪里呢?甚至根本不需等到三月七日,就已經前往香港來找她……
如果是這樣,他的船應該已經,或者很快就要抵達香港。
她沒有再打電話向雲霞確認情人節前的報紙。一周之內,一切都會有一個最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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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電話過後,香港的天氣突然跟淮真的心情一塊兒放了晴。渾渾噩噩的過了兩個多禮拜,艷陽天里,突然看山也是山,看海也是海,熱帶風景統統都有了輪廓,不再是一脈灰濛濛的剪影。
因為禮拜五下課乘船去九龍,淮真中午特意回去賓舍換了件連身紗籠穿上:有天在中環街上買的。熱帶比三藩市多了許多特權,一年多來第一次有機會穿露出大半條胳膊腿的裙子。紗籠是藏藍色,上頭有淡藍的小小船錨花紋。紗籠下頭配綁了細細的黑色絛帶的涼鞋,及肩頭髮攏在後頭綁了條辮子。
她知道自己今天應該很好看。午間上數學課時,教室前排男學生們時不時頻頻回頭來看她,甚至包括賓舍女孩們常議論的何爵士侄子。最後一堂課下課,這男孩公然追下山道,將她截在山腰,問她周末是否有空去石澳喝冷飲,然後找一家有冷氣的電影院看電影。
香港大學順香薇樹下沿蜿蜒曲折的道路下山,背後的山上散落的的灰色屋脊的香港大學磚石建築,往遠處卻可以眺望到黃昏里金燦燦的狹長藍色海峽,裡頭麋集著灰白色的舢板船。
面前這殖民地上混血的十八九歲年輕男孩,即使在陽光底下,眉宇間也有點揮之不去的蒼白陰鬱,莫名使她想起了西澤慣有的神態,不禁有些走神,笑了起來,越過他快步去追那班開往碼頭的巴士。
這笑容像是給了男孩子激勵似的,站在放學時滿是學生的薄扶林山道上,用英文大聲說:「禮拜六晚,我開車到賓舍等你——」
一早已跳上前往碼頭的巴士的淮真當然沒能聽到這番約會邀請。
她在尖沙咀公眾碼頭下船,在連卡佛外買了捧粉百合,才搭了巴士去梳士巴利道。
教授家裡和所有上海人家一樣,雅緻、潔凈又摩登,裝了台冷氣機,所以在西晒的起居室聊天也並不太炎熱。馬克也在,比淮真到的晚一些,一進門就大笑著說他在山道上遇上被熱情的男孩追得落荒而逃的淮真。
淮真也笑著反問,「我什麼時候被追得落荒而逃了?」
Hummel太太也誇獎她皮膚潔白,穿紗籠格外美,像紫色精靈一樣,「被追也不稀奇。」
教授臨時被幾個學生絆住了腳,原定在六點的晚餐被推遲到七點半鐘。Hummel太太怕客人等的無聊,從冰箱里取出酒,又叫梅與姐姐卡捷琳穿著紫色絲絨睡裙下來給客人四手聯奏了幾支德彪西,等到教授到家,可以上餐桌吃晚餐時,淮真已足足喝了一杯利口酒、兩杯薑汁可樂與一小杯白蘭地。
教授太太取笑她說,「小姑娘,離了美國,在香港不怕查ID,就放肆喝起來了?」
晚餐是蘆筍與蘑菇燴雞冠羊雜碎,並不是十分合淮真胃口,出於禮貌,吃空教授太太盛的第一碟,便推說自己最近有控制飲食,晚餐會盡量少吃。
聊起兩周后的各科小考,教授提醒她:「不要因為什麼事情影響到考試。」
淮真當然知道教授說的什麼事情,答應說一定拿全A。
教授補充了句,「全A,否則將來念博士,我不會為你寫獎學金推薦信。」
教授太太譴責他太苛刻,淮真卻為此莫名緊張起來,又多喝了半杯白蘭地給自己壓驚。
晚餐尚未結束,教授夫婦怕她錯過返程巴士,八點半鐘便叫馬克送她回去。
馬克也多喝了些酒,正與教授聊得開心,淮真不好擾眾人興頭,推說她與女性朋友約在連卡佛,可以結伴回去,眾人便不再強迫醉酒的馬克駕車沿濱海街道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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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士巴利道乾淨、廣闊又寬敞,走過半島酒店門前亮著夜燈的噴泉與棕櫚樹盆,往前一眼便可以望見維多利亞港。
她實在沒有吃飽,很快便覺得飢腸轆轆。
賓舍里已結束晚餐,擔心夜裡犯低血糖影響溫習功課,乘輪渡前先去連卡佛買了一袋硬麵包。抱著紙袋,在尖沙咀等船時,給海風一吹,立刻有點溫熱的酒勁上頭來,微醺,不算洶湧。卻足以使她搭錯輪渡,不當心便坐到了灣仔輪渡碼頭。
她抵達港島近二十天卻從未到過灣仔。剛從碼頭走出來,並未覺得與中環碼頭有何不同。香港濱海的商業街多是一個樣子——
沿海岸線修築的多為平坦大街,街上擁堵著新式汽車,街道兩旁是整齊排列的店鋪,裡頭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貨物;階梯式的狹窄街道從平緩大街橫穿而過。濱海街邊,拱形洋房樓上陽台上擺著一溜的橡膠樹與棕櫚,夜裡海邊風大,也還晾著衣服。
梯道街口,一位年邁老人腳邊兩隻木桶,不知在賣什麼,桶裡帶著豆香味。淮真上前去,遞出零錢,老人不做聲,也不理她,兀自帶上手套,用竹籤子將什麼東西挑進紙袋裡。遞到淮真手頭,發現原來是糯香彈滑的缽仔糕。
一邊吃,一邊沿濱海霓虹道階梯往上走,直到看見香港飯店,她才後知後覺,原是走到了告士打街道上。看到馬世道的街梯,尚未走過去,立刻跳出一個英國警察,截住她,用有些做作的廣東話大喊大叫,告訴她前面攔路填海,四月底才開放,走不通,請她返回。
她問他,「回聶歌信山應往哪裡乘車?」
「去中環花園乘電車就行。」
「中環花園怎麼走?」
「一條街外就是中環花園。」
聽他語氣頗不耐煩,淮真便不再多問。
看見街對面一家亮堂的西餅店,上不及過街去問路,老闆突然沖店門憤怒地大吼:「死開啦鹹水妹。」
電燙金髮的女郎倚在門口咯咯笑,「你睇下你,整個麻甩佬甘樣,甘多人死唔見你去死,唔好行埋黎啊。」
她嬌俏的罵完人,踏著高跟輕盈無比的從淮真身邊走過,帶去一股廉價脂粉味的香風。迎面立刻走過來兩名著警服的高大警察,一人一手攬住女郎的腰;吃著碗里大魚大肉還望著鍋里的鮮湯,不住頻頻轉頭,眨一眨藍色眼睛,往淮真這邊遞送曖昧秋波。
告士打骯髒的街道卻像沒有盡頭,錯落有致的霓虹燈管下,一間又一間下等的娛樂場所外都坐滿了快活的白人,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大聲笑著,沒有一個人落了單;每一個女郎都有人環抱著,旗袍下的大腿比廉價耳環更耀眼。
灣仔亂而臟,滿帶著狂歡墮落的意味,果真名不虛傳。
遠遠望見告士打酒店外的汽油路燈下照著的道路指示牌,淮真心想求人不如求己,快步穿過混亂的街道,站在路牌下辨認,確認她常去的中環花園離這裡不過半條街,向西走十分鐘就能到。
突然有人從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轉過頭來,發現是個穿卡其布警服、肩上綴著兩道黑色肩章,系黑腰帶的下級英國兵。他嘴上叼著煙,低頭飛了個媚眼。
淮真後退了兩步。
英國兵醉醺醺的問,「十塊?」
她用英文說,「先生,你搞錯了,我是學生。」
英國兵竟加價,「難道十五塊?不能再多了。」
沿街有一群女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高聲笑鬧起來:「十五站人都唔開工,點解唔做一樓一女?」
(十五塊都不開工,怎不做樓鳳?
淮真轉身就走。
英國兵不疾不徐追了上來,將她去路截住。
骯髒的道路,即使在晴天,涼鞋踏上去依舊泥濘而阻滯。
路人冷眼看熱鬧卻不幫把手,淮真心都涼透。
她用英文大聲說:「我會報警!」
英國兵當她講笑話:「我就是警察。」
淮真再次警告:「美領館就在附近。」
英國兵像聽見什麼天大笑話,「美領館的船今天才到,夜裡就在告士打酒店喝酒玩中國妞。」
一邊用夾了煙頭那隻胳膊來摟她,煙頭不經意在她紗籠肩頭上燙了個洞。
淮真躲不及,一股蛋白燒焦的味道從肩側漫散開。
一聲沉痛慘叫聲里,肩頭負重消失。
淮真回頭來,卻被路邊站街女高聲驚呼嚇了一跳——
那英國兵不知何時已被兩名精壯白人一左一右扭在地上,吃痛又丟醜,情緒激動的大叫:「你們怎麼敢?」
夾制他的兩名白人以美式英文反問,「你怎麼敢?」
英國兵微微抬頭,看見美國人黑色制服褲腳上的黑邊,立刻大聲說道,「都是誤會!」
美國人放開他,大聲呵斥他,滾!
英國兵整了整腰帶,落荒而逃。
兩人這才對淮真微笑說,「女士,沒事了。」
不等她致謝,其中一個黑衣服美國壯漢大步回頭,喊了聲,「西——」
淮真聽見這一聲怔在原地。
順著他目光望去,看見告士打路牌下的霓虹燈下頭高高人影。
也是一身黑色制服,系黑色腰帶。
兩個美國人問了他一句什麼。
他說了句什麼。
兩個美國人都回頭來看淮真,突然笑了起來,一人在他肩胛狠狠捶了一拳。
有好事者仍在遠遠看著路中間著紗籠的女孩,看看她被英國兵捉弄,好容易被美國人救下來,究竟為什麼仍不肯走。
霓虹燈下的人也在靜靜地凝望她。
淮真酒勁沒去,仍有點恍惚。
華盛頓的冬天冷不冷?
生日想要什麼禮物?
什麼時候來的香港?
你精神看起來很好,穿黑制服很有氣勢。
香港比三藩市炎熱。
還生我氣嗎?
我很想你。
演習過無數次,等真的見到,卻發現根本沒有一個適當的契機開口。
什麼都不合時宜,什麼都不是最正確。
不知他是不是也這麼想。
背後兩個美國人視線在同事與穿紗籠的亞裔女孩身上游移一陣,明白過來,樂呵呵的回了告士打酒店燈火通明的大堂。
沒工開的女仔們主動貼上美國人,大聲拉客:「先生,中國妞好啦,一蚊看一看,兩蚊摸一摸,三蚊做一做啦。」
美國人問道:「一蚊是銀元,鷹洋,美金,還是英鎊?」
女人們尖笑起來,「您要給美金我們也收啦。」
他在骯髒的告士打街縱橫密布的霓虹路牌下,無數狂歡之人的注視下,朝她走了過來,輕聲問她,「有錢嗎?」
她說,「有。」
「有多少?」
「三塊。」
「明天上課嗎?」
「長周末的禮拜六沒課。」
他嗯了一聲,突然笑了一下,說,「番鬼佬……」
大抵太久沒同人講過廣東話,有些不太熟悉,說了一個詞便停了下來。
背對著告士打街頭頂的霓虹,輪廓淹沒在影子里,也不知笑沒笑,此刻所有對他神態的揣摩都是冗餘的,都是過分解讀。
淮真也有點微醺,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講什麼以後,莫名心跳有點快。
果不其然,他接著,像半開玩笑,又相當認真地對她說:
「番鬼佬,一蚊睇一睇,兩蚊摸一摸,三蚊……冇都得。」
似乎第一次講這種話,仍舊有點阻隔在裡面,終於沒將最後一句說出口。
站定,噤聲,像是在等一個回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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