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林雲暖對完帳,命晚霞將總數謄抄在冊子上面,剛散了一屋子的回事婆子,就聽門前報曰「親家太太來了」。
林雲暖極為意外,連忙起身出迎。林太太已徑自走進來,鬢旁一支鏤金嵌珠釵子鬆了,露出半寸細細的釵柄。
「娘,因何急成這樣?」林雲暖握了林太太的手,觸手涼滑一片,心下陡然一驚,「娘,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么?」
林家地處筠澤,距雲州二十餘里,非有要事發生,林太太不會不打招呼就找上門來,還如此形容倉促……
「叫他們都出去。」林太太道。待林雲暖揮退屋裡服侍的人,親自捧茶奉上,林太太冷聲道,「孽女!你跪下!」
林雲暖心頭一緊,往事兜頭湧上,委屈得鼻頭髮酸。
她雙膝重重落在鋥亮的磚地上,手裡還捧著茶碗,「娘,女兒又做錯了什麼?」
「你當真不知?」林太太眼圈紅透,面容因怒恨稍顯扭曲。「昨夜你婆母連夜派人遞信於我,邀我今早前來,你覺得,是因為何事?」
林太太手裡緊握帕子,捂住嘴,壓低自己的嗓音,「當初是你自己瞧中了唐四,如今夫妻不睦,致夫君離家不歸,卻要舍了你爹娘的臉面,到唐家來替你聽人數落,是什麼道理?」
唐家書香門第,當年聯姻商賈出身的林家,已被世人認為「降貴」,林家因此遭受多少閑言碎語,唐太太因憂心兒子,難免對林雲暖多有怨言,林太太素來心高氣傲,如何受得這陣排揎?
「你那婆母就差一點指著我鼻子,當面罵我不會教女!」林太太一腔怒火只得發泄在女兒身上,「你去給我把唐四找回來,叫他給我當面說個明白,究竟是我林家不會教女,還是唐家人做事沒有規矩!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一句交代沒有就離家不回,他還當自己是三歲小兒、任意妄為?」
「這世上只有他唐四是個寶貝疙瘩,別人皆是草芥,沒一個配得上他……」林太太抱怨起來,合著前塵舊事,所有的不滿所有的委屈如山洪潰堤,再也收拾不住。
當初與唐逸成親,禮數走得馬虎,林家四十二台嫁妝嫁女,唐家聘金只得五百兩雪花銀,上門納徵請親之人唯兩名管事,言稱家中一應主子盡有要事抽不開身,直至親迎之日雙方長輩方第一回碰面。一樁樁事,俱彰示了男家對女家的輕視慢待,矛盾早生,裂隙已成,恩怨皆非今日方顯。
那時她還年幼,一心想要掙脫樊籠,與心悅之人過那甜蜜自由的日子,諸般事物只覺庸俗透頂,為酬他那份熱烈真心,毫不介意一應身外之物,卻不想婚後數年,自己為維持光鮮,鎮日與算盤銀子打交道,終是變作當初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這些事不需林太太複述,自己心中焉不知數?林雲暖打起精神安撫母親,一再保證:「四爺與我並無嫌隙,這次失誤,料想為事情絆住,我必親尋四爺回來。」若被雙方長輩知曉她自請下堂一事,還不知更要掀起多大浪濤。這條路,真是太艱難、太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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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與唐家一牆之隔,世代交好,淵源極深,蘇六爺新娶的江南妻子正是唐大奶奶親自保的媒,小夫妻一見傾心,又是新婚燕爾,正是粘的發膩的時候。林雲暖遞帖子上門拜訪時,蘇六爺還賴在妻子屋裡慢吞吞的吃點心,新婦元氏不住推他,「你快些兒個,唐四嫂子清早就遞了帖子,這會兒多半已過來了,撞見你後晌午還在屋裡頭,回頭一傳開,我還要不要做人?」
蘇六爺口中塞滿桃花酥,嘟囔道:「管他誰來,我在自個兒娘子屋裡坐著,礙著他們何事。」
氣得元氏朝他胸口捶了數下,被蘇六爺將手抓住,按在膝頭動彈不得,笑嘻嘻呵她癢。
元氏又羞又氣,拿夫君無法,揚聲吩咐侍婢:「引唐四奶奶到花廳坐著,我這就出來。」一雙眼睛柔里含怨,推了蘇六一把,嗔怪:「都怪你,點心渣子弄人家身上了,人家又得換衣裳。」
蘇六玩鬧一回,笑夠了方抓住重點,「你說誰來了?唐四嫂子?」
蘇六嗖地從臨窗炕上彈起,兩腿一蹬跳下地,「娘子,唐四嫂子問起,就說我這兩天不在家,問及唐四哥的事兒,一概推說不知道,哎喲,我的鞋呢?」
元氏不解道:「唐四嫂子為人最是和氣,你嚇成這樣做什麼?你老實說,前些日子唐家老太太派人找你去問話,是不是你又攛掇唐四哥闖了什麼禍?」
蘇六一面急著穿鞋,一面應付道:「我哪有哇?近來天天兒挨著你,與你膩在屋裡頭還膩不夠,哪有功夫闖禍去?不說了,我先走一步!」
剛拉開門,丫鬟笑著迎上來:「唐四奶奶來了,正要進院子呢。」
蘇六大叫一聲「不好」,矮身縮回屋內,「娘子,我往暖閣里躲著,你可別叫四嫂進來。千萬說我不在家,可清楚了?」
元氏被他唬得不明所以,聞知人已到了,再來不及換衣,攏一攏頭髮就迎出去。
珠簾掀開,林雲暖已扶著晚霞的手步入進來,元氏笑盈盈叫人奉茶,引林雲暖在西首坐下。
林雲暖對這位江南來的小婦人極有好感,聲音柔和,面容俊秀,肌膚雪也似的,白得透亮,這回卻沒心思與她多寒暄,開門見山道,「今日煩擾,想妹妹與個方便,代問一問六爺,外子如今人在何處?縱不知,以六爺與外子素日情分,也必比我這內宅婦人詳知底細,還望六爺千萬指點一二,感激不盡。」
前幾日唐家老太太著蘇六爺前去問話,蘇六爺推說不知,唐老太太不好見責,今日林雲暖卻抱著必要將人找出來的決心,客氣話一概省了,起身一福到地,急的元氏慌忙從椅子上跳起,連連擺手蹲身還禮。
「唐四嫂,您這……」元氏為人單純,為難間,回眸朝裡屋瞥去。一頭是自家相公的囑咐,一頭是唐家嫂子的堅持,真真為難煞人。
林雲暖執禮不起,難為一個新婚的小婦人,做法頗有些無賴,可為達目的,她也沒旁的法子,只得狠一狠心,續道:「妹妹,就請你代為問一問吧。外子數日不歸,老太太已擔憂的病了。我知外子必是遇事耽擱了,才沒能遣人回家送信報平安,縱是找回了他,也必不會有人埋怨他半句,蘇六爺大可不必擔憂連累了他。」
「唐四嫂,我……我家六爺他……他不在家,待他回來,我必替你傳達。相信唐四哥他……一定會儘早歸家……」元氏不善做偽,一番話說的結結巴巴,毫無底氣。
無論她如何相扶,林雲暖總不肯起:「妹妹,我虛長你幾歲,託大自稱一聲姐姐,將心比心,若你家六爺數日不歸,全無消息,你該何等揪心牽挂?就請妹妹幫一幫我。——適才從蘇老太太上房問安出來,六爺的貼身小廝正趕著進去回話,——愚姐沒旁的過人之處,認人倒准……妹妹定要愚姐難看,當著你面兒急的哭出來么?」
元氏臉蛋騰地紅透。唐四嫂子真不客氣,不僅知道六爺就在家中,還不留情面地給揭穿了。一時窘得耳尖都要滴出血來:「冤家!還不出來與唐四嫂說實話么?」
蘇六爺早就抓耳撓腮坐立不住,聽聞媳婦要哭不哭地喚自己出來,林雲暖又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只得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從暖閣走出來,隔著帘子朝林雲暖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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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的馬車,用青灰色布幃做幕,通體素淡,車前掛有兩隻風燈,並一雙樸質的銀鈴。這樣素淡簡樸毫無裝飾的車駕,稍有見識的人均不敢看輕了,唐家雄踞雲州數十年,從來不是靠錢財金玉折服於人。那一份詩書傳家的底蘊,足供唐府二字百世流芳。
然,不論唐家承認與否,到得這一輩,曾經的鐘鳴鼎食已有了日暮西垂之勢。這一代人中,只有二爺唐祺入仕,遠在徐州任職。大房承襲祖制,內掌中饋,外事祖產;三房屢試不第,琢磨買卷疏通;唯唐逸猶配才子之名,一畫難求,引世人追捧。人人皆道林氏女祖上積德前世修福,才求來這樣好的姻緣,如今她卻要親手斬斷這段緣分,摘掉才子夫人的頭銜,莫說是唐家一干人等,便是隨便抓一個陌生人來問,怕也要大聲斥她「瘋了」。
林雲暖滿腹心事,聽外面隨車的僕從道:「四奶奶,前頭就是了。」朝霞扶她下車,已是傍晚,夕陽如血,輝映半天銹紅,狹窄的石頭甬道盡頭,是重重香樟樹木掩映下的一方小院。
再往前走,瞧得見籬牆上掛的一塊舊木牌,上書銀鉤鐵畫般四個小字。——流螢小築。
這樣遒勁有力的筆鋒,這樣意境幽美的名字。——那字跡不是唐逸所書,倒讓林雲暖越發期待,想要親眼會一會那寫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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