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

兩心知

紅姑燒好魚湯,拿兩隻青花大瓷碗裝上,送到船艙邊。

「小郎君,小娘子,魚湯燒好啦。」

過了一會,聽到艙室中腳步聲輕響,那眉目俊秀的少年郎推門而出,一隻手接過托盤,另一隻手塞了枚分量不輕的銀錠子在紅姑手裡。

少年垂眸,斂去瀲灧眸光,低聲道:「有勞你,到岸上的果子鋪里看看,若有核桃酥糖,替我買些回來。」

這少年郎人生得俊,聲音也清冽好聽,饒是紅姑見慣風月,也不敢逼視,低頭接過銀錠子。

「好嘞,小郎君放心好了,我保准給你買回來。」

謝荀合上雕花槅扇,轉身步入艙室,走到窗邊,將托盤擱到窗下的黑漆嵌螺小几上。

那窗開了一條細縫,妙蕪單手拄著臉坐在窗前,清風吹拂在她面上,略微有些涼意。

她朝外望去,只見月光映照在水面上,風一吹,黑色的水面如光滑的緞子泛起漣漪,波光粼粼,幾點紅色燈影孤零零地倒映在水中,再往遠些處望,便見河口燈光燦爛,這一對比,愈發顯得此處清冷孤寂。

妙蕪忍不住抬手捏住領口的衣襟,心中生出幾分茫然。

說實話,除了從劇情碎片中窺見的一點點片段,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第一周目里到底發生了什麼。

從第二次重啟開始,到如今也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可她卻覺得好似過了兩輩子那樣悠久。

她的心底時不時就浮起一點無措惶恐。

事到如今,很多劇情線都已被改變。

第一周目中,她手握劇情走向,尚且功敗垂成,這一次她真地可以逆天改命嗎?

可她自己,現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謝荀見妙蕪攏起領口,以為是風吹得冷,便走到她身後,伸手合上窗扇。

窗子一關,眼前的水波燈影陡然消失,連那絲竹吟唱也小了幾分。

妙蕪抬頭,正好對上謝荀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睛,又慢慢低下頭去,喚了一聲「小堂兄」。

聲音里顯出幾分消沉,不復以往的俏皮機靈。

謝荀心裡覺得有些酸澀,面上不顯,拉過一把小杌子,在她身邊坐下。

「來,喝點魚湯。」

說完端過魚湯放到妙蕪面前。

兩人並肩而坐,默默喝著魚湯。

四處逃亡的這十幾日來,二人幾乎沒有好好說過話。一是因為日夜趕路,又要躲避世家搜尋,又要想辦法安置柳悅容,實在難以兼顧;二是因為妙蕪經脈受損,十幾日里,有大半時間都在昏睡,也就今日清醒的時間長了些。

謝荀喝了兩口魚湯,放下湯匙,轉過頭,靜靜地睇視少女的側臉。

不過半月時光,她便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雙頰不復往日豐盈,下巴也尖了,臉色蒼白,病容憔悴。

這個樣子,看著倒不怎麼像那位容光四射的謝家九姑娘,反而像謝荀曾經在她神府里看見的那個少女。

謝荀心中猜度,那多半才是真正的「她」。

他回想起在龍門鎮上,他曾經起過懷疑,也曾用真心咒問過她的真實身份。

那時她說,她叫妙蕪,十六歲。

正是這樣恰好,因為與真正的謝家九姑娘同名同齡,便將他矇騙過去。

而現在謝荀想起來,卻覺心酸不已。

十六歲,人生才剛剛開始的年紀,她就疾病纏身而死——

謝荀這幾日里,也曾問過她的來歷,但是非常古怪,但凡涉及此事,她便一字都說不出,就算以筆代口寫在紙上,那白紙黑字也會立刻消失。

就好像有種神秘的力量,將她的過往完全抹去。

她被套在謝家九姑娘這副軀殼裡,既成不了謝家九姑娘,也永遠當不成真正的自己了。

後來她夜間夢魘,謝荀叫不醒她,只好離魂出竅,以身入夢。

在她的夢中,他看到一棟古怪的建築。

處處都是雪白的牆面,所有人都戴著白色或藍色的面罩,穿著白色的褂子。那服飾他從未見過,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他看見她躺在白色的床褥里,整個人很瘦很瘦,瘦到手腕不堪一握,青筋突起。

那些戴著面罩的人天天用奇怪的針扎她,她明明覺得很痛,可見了人,臉上卻總是帶著笑。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日比一日憔悴,直到有一日,她安詳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再也沒有醒過來。

從那個夢中,謝荀終於窺見一點關於她過往的影子。

他才知道她前世是病死的,剛剛過完十六歲生辰,就病死了。

明明生前那麼努力想活下去,可依然抵不過命運無常。

從那夜之後,謝荀不再開口詢問她的身份,窺探她的來歷。

他不在乎這些。

他只知道,他信她。

他希望這一次她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活到長命百歲。

妙蕪覺察到他的凝視,側過臉,目光流轉,最後悵然一嘆:「小堂兄,你想不想知道當年小妙蕪因何會去那帝王墓?」

謝荀怔然:「你知道?」

妙蕪放下湯匙,緩聲說道:「自龍門鎮上,羅剎第一次在我神府中現身開始,我就發現小妙蕪已經被它吞噬了。只是我並不清楚她的神魂是否已經與羅剎融為一體。後來我幾次與羅剎相鬥,又發現她似乎仍然有意識殘存。」

謝荀不由陷入沉思。

七年之前,他和小妙蕪從帝王墓中死裡逃生,回到姑蘇后不久,小妙蕪的眼睛便瞎了一隻。

從那時起,原先天真嬌蠻的小姑娘性格變得益發古怪,暴怒無常,日日視謝荀為眼中釘,肉中刺,尋著機會便要與他針鋒相對。

謝泫看出二人水火不相容的態勢,為了讓女兒安心養病,乾脆將她送到外祖家。

如此二人便有數年未見。

臨到今年,謝荀奉命將她從段家接回,一路上她更加變本加厲。

只是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明著作弄他,而學會了借刀殺人的伎倆,有幾次故意以身犯險,引他去救,暗中卻有意把他往死境里送。

那時謝荀隱隱察覺到,她似乎不是在與他開些惡劣的玩笑,而是真地想要他死。

謝荀知道她怨他,怪他,便都忍耐下來。直到臨近姑蘇,她出手迫害一隻身懷有孕的蜘蛛精時,謝荀才終於抑制不住怒氣。

及至回了謝家,她惡人先告狀,連累謝荀受了一場家法。

謝荀到底是少年心性,雖早已決定扛下這污名,卻又氣憤謝漣半點都不肯相信自己,也因此,他才會在祠堂中問出那句「你就這麼想要我的命」。

二人之間的劍拔弩張,似乎就是從那日起,因著少女的努力靠近,而漸漸冰消雪融。

初時謝荀只以為她是幡然悔悟,有心求和,現下想來,興許從那日起,謝家九姑娘的軀殼裡便已經換了芯子。

想通了這些,謝荀只覺心中百味雜陳。

那羅剎會左人心性,若非意志堅定之人,日積月累,便會被它慢慢侵蝕。

到了這一刻,謝荀終於明白為何謝妙蕪當年會忽然心性大變。

如果當年二人吵架之後,他及時將人找回來,是否小妙蕪就不會誤闖到帝王墓中?

如果他擁有謝家血脈,是否當年就能夠保得二人安全出墓,而不必將附身於小妙蕪身上的邪祟封印?

可這世間沒有如果。

在當時當刻,他別無選擇。

如果小妙蕪未被羅剎吞噬,她是否就不會被人奪舍?

如果小妙蕪未被奪舍,那他……還有機會遇到她嗎?

謝荀想到此處,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愧疚。

這所有的一切,像是環環相扣的九連環,無解。

「你還記得謝妙音小時候,曾經養過一隻黃大仙嗎?」

妙蕪忽然問道。

「嗯。」

「七年前的金陵大會上,小妙蕪與謝妙音發生爭吵,事後謝妙音的黃大仙以迷魂之術將小妙蕪引到帝王墓附近。」

從小妙蕪殘存的意識中得知此事後,妙蕪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謝妙音面對她時的異樣。

都說小妙蕪和她結下不小的梁子,不僅曾在大冬天裡把謝妙音推到結冰的清溪渠里,還破壞了謝妙音與大表哥段瑜之間的姻緣。

按常理來說,謝妙音見到她,應該極為憤恨才是。

可以往謝妙音見到她時,常常目光躲閃,不敢面對。

那時妙蕪只以為她是性格如此,現在想來,她多半知道當年黃大仙將小妙蕪引到帝王墓的事情。

不管此事是不是出於她的授命,她面對小妙蕪時必然感到心虛愧疚,故此,才會有那樣的表現。

謝妙音興許認為是自己害得小妙蕪失去一隻眼睛。她心中裝著這個秘密,又不敢對長輩言說。這秘密便壓在她心頭,一日比一日沉重。

妙蕪想到這裡,輕輕一嘆:「我不知道那隻黃大仙這麼做是否是出自謝妙音授意,但我寧願相信,謝妙音再討厭這個堂妹,也斷不至到想害死她的地步。」

「而且,小妙蕪在帝王墓外便清醒過來,趕跑了黃大仙,後來聽到墓中傳出奇怪的呼喚,說是她七哥,叫她救救他,小妙蕪受了蠱惑,才跑進墓里。」

妙蕪靜靜地看著謝荀,說出多日來縈繞在心頭的猜想:「所以,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帝王墓里的聲音只怕並非偶然。兔妖前輩說過,當年蕭恨春將柳夫人的孩子丟進了帝王墓里。你說,七年前要小妙蕪進墓里救它的,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孩子?」

謝荀黯然道:「可是一個小小嬰孩,獨自一人,怎麼可能在帝王墓里活下來?」

謝荀沒有把話說盡,妙蕪卻聽懂了。

帝王墓中怨氣衝天,邪祟橫行。那孩子被丟進墓里,便是真地「活著」,只怕早已不知變成什麼怪物。

妙蕪的手伸過來,拉住了謝荀的手。

輕薄的衣袖微微后縮,露出腕上藍光盈盈的劍鐲。

「我知道此事一日不弄清楚,你便一日覺得虧欠謝家,一日覺得愧對於她。」

「可是,我覺得錯不在你。你當年才十一歲,不過也是個孩子,你再努力再厲害,又哪裡敵得過帝王墓中神出鬼沒的邪祟?」

謝荀倏然抬眸,定定地看著她。

少女的目光那樣溫柔,像是三月里的春風,輕輕拂過他心間,卻叫他心底那座從來無人發覺的城牆轟然倒塌。

他天生反骨,自來要強,從來不肯輕易於人前示弱。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妙蕪的手指扣入他的指間,拉起他的手貼在臉頰旁。

「我不希望你心裡背著這樣沉重的愧疚而活。金陵帝王墓里的事情,我們必須弄清楚。」

謝荀澀聲道:「洛家和殷氏都在金陵,你要知道,如果進了金陵,我……我未必能護得住你。」

妙蕪微微笑了,眼睛彎彎,像小巧的兩枚月牙兒。

「所以,我們要回謝家,請大伯……將真相告知家主,請他出手幫忙。」

「可是,你應該知道,如果你回了謝家……」

妙蕪眨了眨眼睛:「我還有靈鑒夫人這尊大靠山呢,小堂兄,你忘了嗎?靈鑒夫人收我為弟子,本意就是希望她百年之後,我能用新的本命符撐起桃源結界。她不會眼睜睜看著我死的。」

「你自小生活在謝家,真心覺得他們是不明是非之人嗎?」

謝荀抿緊雙唇,沒有回答。心中卻默默想道,他自然知道謝漣、謝泫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但是事情涉及自家親人,他不敢保證他們不會對她出手。

就好比他,因為事情涉及心愛之人的安危,他即便覺得虧欠謝家,也斷然不會將她送回去。

謝荀心裡有些亂,他摸了摸妙蕪的臉,說道:「魚湯涼了,我再拿去熱熱。」

說著站起身,收了兩碗魚湯,出了艙室,生火熱灶,把魚湯又倒回砂鍋里。

妙蕪也跟了出來,在他身邊坐下,雙手環膝,臉枕在膝頭,聽到砂鍋里傳來咕嚕嚕的聲音,便歪著頭輕笑道:「哇,好香吶。」

謝荀用長柄木勺盛了一點送到她嘴邊。

妙蕪吹了吹,抿了一口。

「好像還是熱騰騰的更好喝。」

謝荀勾了勾唇角,眉宇間隱隱現出愁色。

妙蕪的手指貼過去,在他眉心撫了又撫,用力抹平,雙手下滑,手指按在他兩邊嘴角,輕輕往上推了推。

謝荀嘆氣道:「你容我再想想,你容我想清楚。」

妙蕪點了點頭,一錯眼,看到乳白色的魚湯沸騰,從鍋蓋邊緣冒出來,慌忙叫道:「沸了!沸了!」

謝荀連忙伸手去揭鍋蓋,卻忘記鍋蓋滾燙,等到指尖捧到蓋帽,大腦還未有所覺察,身體便已自動做出反應,一道「冰凍三尺」符迅速祭出,眨眼間,黑色的砂鍋蓋子便被薄薄的白霜裹住。

這一下冷熱交替,本來就有裂紋的鍋蓋受不住這樣的摧殘,滋滋兩聲,裂為兩半,一半跌入沸滾的魚湯里。

妙蕪頓時慘叫:「我的魚湯啊!」

謝荀舉著剩下的半個鍋蓋,半天,才轉過頭,耳垂微紅,像個出糗的孩子,無措道:「不然……我重新給你燒一鍋吧?」

「這麼晚了,魚市想必已經收攤了吧?」

謝荀說:「……我自己去捉一條。」

這幾日雖然是謝荀一直在照顧她,但妙蕪知道他身上的傷也還沒好,自然不捨得讓他黑燈瞎火下河摸魚。

於是便道:「那我們上岸去找個館子?」

謝荀垂眸道:「上了岸,他們就很容易推算出你的方位。」

在水上,因水鬼干擾,謝家之人難以通過妙蕪的生辰八字推算出方位。

妙蕪想了想,眼珠一轉,有了主意:「那我們把船劃到河口,那裡那麼多花船,船上肯定有吃的。我們上別的船吃去。」

謝荀盯著她,皺了皺眉,「你要去逛花船?」

「怎麼,有問題嗎?」

謝荀反問她:「怎麼,你覺得沒問題嗎?」

妙蕪:???

她覺得完全沒問題啊。

距離河口不遠,有處集市,那裡店鋪眾多,酒館林立,常常通宵達旦,燃燭不滅。

紅姑尋了一家果子店,買好核桃酥糖出來,沿街慢步而行,走了一陣,忽然發覺有人跟在身後。

她心想,定然又是那些喝了兩口黃湯就想裝醉來佔便宜的臭男人。

這般想著,轉過身,柳眉倒豎,叱道:「睜開眼睛看看,老娘……」

卻見一個身形矮小的褐衣男子,手上握了幾錠金子,望著她笑道:「替我辦件事,這些,都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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